第四章 夜訪賢良寺
正月十五那天,雖然下著雪,不過雪下得不大,但北風依然吹得人心窩子都是冰涼的。張文英在京城已經住了好幾年了,可還是受不了冬天的大風。
「少爺,咱還出去嗎?」王飛虎從外面回來,問著張文英。
「出去!不就是颳風嗎,刮刀子也要去。」
張文英是要去賢良寺拜訪李鴻章。要變法,沒有一個足夠分量的朝中大員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李鴻章要算朝廷大員中唯一有可能支持變法的人,他現在不像從前那樣握有實權,不過威望還是在的。
張文英到的時候李鴻章正在吃飯。有關李鴻章窮奢極欲的謠言他是聽過不少的,不過他發現李鴻章飯桌上的菜式並不比尋常百姓家的多,只是更精緻些罷了。如果這樣也能算窮奢極欲,慈禧一頓二百兩銀子的便飯又該算什麼呢。張文英突然記起自己前世曾看過介紹,慈禧吃一頓飯,夠三千個小康之家吃一天了。
「是載之呀,先坐吧,不過我老頭子吃飯可是不快,你有得等了。」李鴻章說似乎很不經心,卻又像是在暗示著什麼。
張文英去了第二趟廁所回來,李鴻章才剛吃完最後一口,不過看得出,李鴻章是故意的。
「你先不要說,讓老夫猜猜你來的目的,你是要老夫支持那幫書生變法吧。」見張文英沒說話,李鴻章接著道:「看來老夫猜得沒錯了,跟老夫來吧。」
張文英跟著李鴻章進了書房,李鴻章取出一幅字遞過來,說:「這是老夫抄的四首《一剪梅》。這雕蟲小技自然是入不了狀元公的法眼,不過你不妨還是拿去看看,或許你就知道老夫的答案了。」
張文英接過一看,上面寫著:
其一
仕途鑽刺要精工,
京信常通,炭敬常豐。
莫談時事逞英雄,
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其二
大臣經濟在從容,
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萬般人事要朦朧,
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其三
八方無事歲年豐,
國運方隆,官運方通。
大家贊襄要和衷,
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其四
無災無難到三公,
妻受榮封,子蔭郎中。
流芳身後更無窮,
不謚文忠,也謚文恭。
「中堂是要給下官講中庸之道嗎?沒想到中堂也喜歡收藏這些戲謔文字。」看了這些文字,張文英知道李鴻章是決不會幫忙了。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注史,三千裡外欲封侯。」張文英輕聲吟著李鴻章年輕時作的詩。
李鴻章朝他擺擺手:「那些不過是少年時的遊戲之作罷了。」
「載之,你不是第一個來勸我的人,不過倒是第一個當面勸我的人。很巧呀,那個廣東來的書生也是字載之,不過不姓張罷了。」
「哦?那他為什麼不肯當面勸您呢?」
「自然不會是他不肯,而是我故意讓門房跟他要門包,還把他擋了回去。其實,這樣我是為他好,他在我面前談論這些事,被人知道了,是要殺頭的。」
「那您為什麼肯見我?」
「你不來見我,他們也會認為你是我一黨的,何況現在要變法的,是翁師傅他們。」
好一會兒,兩人誰也沒說話。
「你應該聽說了,我離開直隸總督的位置后,留下了六百五十萬兩銀子的庫銀,朝中不少人都說我空有巨款,卻不肯為北洋水師添置大炮巨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載之。」
「可是誰都知道要是北洋水師完了,大人的權位也就保不住了呀。」
「我要說不留戀權位,那是在騙你,要真的不留戀權位,我這把年紀早該回安徽老家了。不過你知道嗎?那六百五十萬兩庫銀,是光緒二十年才撥到直隸府庫的。」
光緒二十年,甲午戰爭已經開打了,就是有銀子也買不來軍艦了,何況就是真的有人肯賣,也太晚了。
「載之,平心而論,你真的認為變法會成功嗎?」
張文英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原來的歷史他是知道的——變法失敗了,而且敗得足夠慘,足夠徹底。
「看來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老夫也不勉強你說出來。」
「可我們怎麼辦,難道就這麼坐著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
「那我問你,當今的朝廷,我們有什麼可以作的?」
張文英沒再說什麼,李鴻章的意思他懂,不過並不贊成。
好半天,李鴻章終於又擠出了一句話:「說句誅心的話,皇上還是有大志的。」李鴻章的言外之意誰都聽得出來——皇上有大志,不過也僅僅是有大志而已。
從李鴻章家出來,張文英的冰涼冰涼的,他沒有坐馬車,而是和王飛虎慢慢走著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著李鴻章的話。這場他原本就不看好的變法運動,看來還沒開始,就已經完全沒得救了。
李鴻章說得沒錯,皇上只不過空有大志而已,至於他的大志是變法圖強,還是要和慈禧奪權,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光緒既無德,也無才,更無權。這樣的人是靠不住的,頤和園裡的那位老佛爺只要動一根小指頭就捏死他了。慈禧似乎並是那種極端守舊的人,只不過凡是光緒支持的,她都反對,凡是光緒反對的,她都支持……
啪——一個雪球正砸在張文英臉上,他這才回過神來,也這才注意到,雪已經下得很大了。
「這位公子,真不好意思。」一個披著大紅斗篷的少婦站在那兒。
張文英抬頭一看,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