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聲(中)

小尾聲(中)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過後,整個廣場便陷入七嘴八舌的小聲議論中。

掐指算來,趙豐之死至今已有十一年,從前那個姑且勉強可以算作為傳奇的刀客趙豐之名,也隨着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年輕一代之中,很多人可能甚至連趙豐其人聞所未聞,昔日的江湖客們對我也僅可能只留下一些極其模糊的印象。

「是他!西域劍稷與沙盜盧戰天打成平手的那個刀客!」一個人喊道。

「沒錯!」又有人認出我的樣子,附和道,「就是他,好象是叫趙三!」

「趙三是什麼人?」

「他武功很高么?我為何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真氣?」

「噫?他身後的不是七十二連環烏的兩位新當家,他們怎麼走到了一起?」

「那兩個年輕人好象是獵人榜中的新秀高手土三和果子!」我們這一行人之中,除了輕紗蒙面的南宮倩與葉百合,颳了鬍子的盧戰天,只有在江湖中已經小有名氣的土三和果子被大家認了出來,他們可是江湖中年輕一輩的新生偶像。

竹玄客重咳一聲,便如響了一個青天霹靂般的炸雷,眾人一驚之後隨即平靜下來。

竹玄客面沉似水,毫無表情地道:「他們是古傳昔大師請來的高手,有請古大師為大家引見。」我與竹玄客之間的芥蒂已非時間可解,愛子斷臂之仇,唯有用血才能洗清。若要他親口當着在場諸人向仇人示好引見,未免有些勉為其難,當下惟有把引見之責推給古傳昔。

為了避免麻煩,我決定暫時將功力盡復之事隱瞞下來。

古傳昔向我一笑,朗聲道:「這位便是十一年前『斷空刃』的主人,刀客趙豐。」

我連忙起身還禮,含笑環視一圈,而後歸座。

古傳昔依次介紹下去,他深知南宮倩與南宮家的嫌隙,惟將她的身份含糊帶過,最後介紹到了盧戰天的身上。西域劍稷雖和沙盜勢同水火,古傳昔本人對盧戰天卻無甚仇恨,反而有些欣賞。而他座下弟子卻不然,立時均向盧戰天怒目而視,顯然剛剛認出後者的廬山真面目。他們恨不得將盧戰天碎屍萬段,可又礙於師父在前敢怒不敢言。

「他憑什麼能與四大宗師平起平坐?」「醉劍山莊不是同魔門有關么?」一些人憤然不滿道,與其說是自語,其意卻是故意講給旁人聽,於是議論再起,越來越多的人頻頻發出不滿,質疑聲亦隨之越來越大。

「安靜!老夫擔保醉劍山莊的清白,他們與魔門絕無半點瓜葛。」古傳昔大喝一聲道,「趙豐已窺入先天真氣之境,刀法卓然自成一家,你們哪個不服?」

我與葉百合幾人立刻投去感激的目光,古傳昔實在為我們做得太多了。

下面立時鴉雀無聲,「先天真氣」四字更是決堤洪水般充擊着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

雖然先天真氣太過驚,卻沒有人敢質疑劍聖古傳昔的話語。

憑空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足以與四大宗師並駕齊驅的武林高手,還練成了傳說中的先天真氣,許多人一時仍無法接受。

武場以西,傳來一人高聲道:「劍聖之言,我輩怎敢懷疑,能被四大宗師推崇之人,定有非比尋常之能!此次『滅魔』黑白兩道雖然聯手,卻是各自為營,不知趙大俠意屬那方?」說話之人正是南宮萬劫,尤其他最後的問題,更是一語切重要點,讓我先表明立場。

而無論我站到哪方,都將再次打破黑白兩道的平衡,當下陷入沉思。

黑白兩道水火不融,西域劍稷孤然獨立,不屬任何一方,我,又將如何?

縱觀會場,我與四大宗師比肩坐在比武場的正看台上,武場東西兩方各有一陣營,南宮萬劫既然在武場西側,西側定是白道陣營,東側必是黑道勢力。

東側立刻有人高呼道:「趙大俠乃是黑榜之首醉劍的朋友,又是我七十二連環烏兩位新當家的朋友,自然當歸我黑道之列!」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七十二連環烏的三當家應天龍。

「對!」「沒錯!」「他是黑道的!」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江靜瑤身後的白若雪突然咯咯笑道:「應天龍,你難道不知竹二城主與醉劍之間的恩怨么?」

這妮子是在挑撥是非,我暗呼不妙。

應天龍冷笑道:「竹二當家何許人也,怎會同一個後輩一般計較,否則也不會將趙大俠邀至雪城,若是趙大俠意欲歸屬白道,你們能容得下他么?」

竹玄客面色鐵青,不發一言,他身後的竹鵬亦露出不自然的神態。

就在此時,南宮萬劫突然身軀一震,獃滯的目光木然向我身旁射來,人彷彿一下也蒼老了許多,嘴唇顫動幾下,突然道:「倩倩,是你么?為父錯怪你了!」一時間,他竟老淚縱橫,顫抖著一步一步向南宮倩走去。

他竟然認出了南宮倩。

南宮倩嬌軀突然顫抖起來,哽咽的聲音讓我心酸不已,兩道晶瑩緩緩從輕紗下面流淌下來。

「為父知錯了!」南宮萬劫痛哭道,「讓你受苦了!」身為一代家主,竟然當着江湖群雄向女兒至歉,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面對如此悔過的慈父,便是鐵石心腸也承受不住啊!

然而他對南宮倩的傷害實在太深了,她早已心碎了,心寒了。

「女兒啊……你要怎樣才能原諒爹呢……」南宮萬劫泣不成聲地道,「爹很久沒聽見你的聲音了……說句話好么……」

我握緊了南宮倩的柔胰,一道比原先精純十倍的先天真氣毫無聲息地平撫着她紊亂的心緒。我心中掠過一絲驚喜,自從入定醒來以後,不僅內力比以前渾厚一倍不止,我本身對真氣的控制竟然也進入「入微」的境界。

招式「入微」已是難逾蹬天,沒想到真氣竟然也可運用如斯,居然可以逃過四大宗師的靈覺。我沒有干涉她選擇的權利,無論她做出了怎樣的選擇,我都會不遺餘力地去幫助她,支持她。

南宮倩甚至沒有察覺我傷勢已愈,她已陷入深深的痛苦與矛盾之中。

全場寂靜無聲,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們暫時忘記了先前的事情,均默默注視着眼前一這幕幕感人的場面。

一聲長吟,南宮萬劫腰際寶劍應聲出鞘,他終於不再向前,緩緩轉過蒼老的身軀,將長劍橫在頸邊,仰天長嘆道:「倩倩,為父欠你太多……倘若你再不肯原諒……為父便一死謝罪。」

眼見南宮萬劫便要揮劍自刎,南宮倩終於脫口喊道:「爹!」

她緩緩向父親走去,解下面紗,露出清冷動人的絕世容顏,以及那雙惹人憐愛的通紅眼睛。

她終於原諒他了。

南宮萬劫擦乾眼淚,緊緊握住南宮倩的雙手,大喜道:「蒼天有眼!你原諒爹了!爹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聽到你的親口原諒!方才古大師既然介紹你已與趙豐結為夫妻,爹尊重你的選擇,擇其良日便為你們重新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

南宮倩緊緊抱住南宮萬劫,哭道:「爹,女兒好想家,好想你,好想娘!」

我起身道:「小婿見過岳父大人。」見到他們父女冰釋前嫌,我也非常高興。

南宮萬劫開懷笑道:「得此賢婿,老夫此生再無他求!」

一時間,場內形式逆轉,我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白道南宮世家的乘龍快婿。許多人又紛紛議論起來,認為我八成要歸入白道之列了。

我笑道:「岳父請先回原位,大會之後,小婿便帶倩兒與岳父把酒長談。」

見南宮倩點頭稱是,南宮萬劫才放心坐回原位,我與南宮倩亦回原位坐好。南宮倩玉容舒展,一年多來的心結終於得解,當然也沒有必要再帶面紗,此時葉百合剛巧也摘下面紗,再加上場下的歐陽鳳、恆山雙璧,還有江靜瑤身後的白若雪,五花爭艷,惹來一陣不小的轟動,五女傾國傾城、各有千秋,雖然江靜瑤的天人之美不在五女之下,卻無人敢有半分造次。

古傳昔笑道:「古老弟到底決定入黑白亮道,還是向老夫這般獨自為營呢?」

我淡然一笑,石破天驚地道:「趙豐尚未有參加『滅魔』的意思。」

轟!這回場下可炸鍋了。

或許我可以身受重傷為由委婉拒絕,我也可以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辭不答……

不知為何,入定蘇醒之後,我發現自己除了對待朋友與愛人,對其他外物越發淡漠起來。或許是心境的變化緣故,我只覺世間的牽絆對我越來越少,除了朋友、愛人,再無它物能介入我的內心,我已經開始用一種超然物外的心態去看待問題,這種境界我姑且先稱之為「淡漠境」,對此我隱隱感到一絲不安,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

我不知自己為何會選擇這句冒天下之大不違的回答,但我口中所說,的確是自己心中所想。

盧戰天面色大變,即便讓他在此時此地講出此話,他也要先思量思量結果再說;葉百合面色如常,嘴角含笑,一副生怕天下不亂的模樣,她可不認為我會傻到拿自己的都往刀口上撞;惟獨南宮倩一如既往地看着我,彷彿那堅定信任的眼神永不改變。

「什麼!?」台下正自沸騰之時,竹玄客大怒道,「你可敢再說一次!」

江靜瑤道:「竹二當家息怒,且先聽趙豐說明原因。」

我淡然道:「趙豐眼中,僅有正邪之分,並無門派之別。據在下所知,五十年前的魔師邪風並非為非作歹之輩,只因魔門之中有人挑撥離間,才掀起了那場血流成河的戰爭。依在下看,魔門再度入侵中原此舉,多半乃魔后邪月為哥哥魔師邪風報仇之故,淵源相報何時了,趙豐不想參與此事。無論此戰勝敗如何,只要敗的一方仍有親人在世,數十年後,恐怕又將要有一場血戰。」

根據「妖刀」齊遠的講述,魔門當初的確是被人所害。

謝嘯天突然道:「趙豐你說得本是不錯!不過,倘若我們不打,你說,魔門會善罷甘休么?難道我們就任其屠殺?他們為他們的親人報仇,我們也要為我們的兄弟親人報仇啊!」

我沉默,他說的也不錯。

我淡然道:「無論誰是誰非,趙豐都不願再惹進這是非之中。」

「你又如何知道五十年前的是非呢?」一把的女聲道,不用看也知道是歐陽鳳。

「全是在下一己推測而已。」

「推測?趙豐,我看你是在狡辯!你八成是害怕了魔門吧。」歐陽鳳咄咄逼人地嘲笑道。

「那歐陽姑娘又是靠什麼評價在下的是非呢?」我笑道。

歐陽鳳不想我竟有此問,一時找不到回答之法,急得俏臉騰的一下紅了起來。

她身旁的唐門少主唐不歸立刻挺身而出,傲然道:「既然趙兄不願加入『滅魔』之戰,那貢獻出一些武學經驗也應在情理之中罷!我們研練魔門武學已有一月,在下尚有幾招不甚明了,還望趙兄賜教。」他可不相信年不過五十的我能有什麼過人之處,在他心中,惟有他唐家的家傳武學,才是世間真正的無雙絕學。

不等我同意,唐不歸已經走到武場中間,拔劍獨自舞了起來。

他舞得很慢,但每一個細節都能突出招中最具威力的地方。劍以詭異的角度運轉着,雖然僅有三招,他卻舞了很長時間,詭異、辛辣、眩目、複雜,我認得那是「魔劍」范卓的劍法,而且這三招的確得其精髓。

他之所以舞得這麼慢,不僅是為了讓我和大家看清楚,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根本沒有能力將其流暢地演練出來,這個速度已經是他的極限,即便如此,也足以證明他武學上不低的成就。

我不知道的是,此乃古傳昔根據與范卓交手的經驗而體悟出來的三大殺招。而『滅魔』大會進行到此為止,尚未有人提出破解此招的完美方法。當然,真正的高手都會在最後才發表自己的意見,但無疑在群雄眼中,他們一致將這三招歸為「非常棘手」的恐怖招數之列。

舞劍完畢,唐不歸又神情居傲道:「其實只要用我唐家暗器就可輕鬆破解,但惟恐暗器也有用盡之時,聽聞趙兄刀法過人,唐不歸特向趙兄請教一二。」他口中雖然謙虛,實意卻是在贊自家暗器,倘若我破不了這三招,那就代表我的刀法不如他唐家的暗器厲害。

四周安靜下來,數百雙眼睛等待着我的答覆。

葉百合突然咯咯嬌笑起來:「好囂張的小朋友,這三招雖然厲害,卻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就讓姐姐我來指點指點你吧。」我知葉百合是在為我的傷勢擔心,一但是走下場地,就難免要與人過招。

唐不歸哈哈大笑道:「趙兄難道願做縮頭烏龜不成,要拿女人做擋箭牌?」

這番話講得惡毒之極,葉百合不禁蹙起秀眉,神態卻依然自若,笑道:「豐哥何等身份,豈能與你一般見識?不如由豐哥指點你姐姐我,然後由我舞給你看吧!」

唐不歸嘲笑道:「也行!若是范卓親手使這劍法,我看你們也破不了。你們也不用勉強,只消能對付一般魔門妖人即可。」這話說得未免過於狂妄。

葉百合也不與他理論,輕笑一聲,頷首與我輕聊幾句,也不見我們有什麼動作比劃,數句之後,她接過南宮倩手中的「沒落」便飄然向場中走去。

「請!」唐不歸向後一退,等著看葉百合的笑話。

葉百合庸懶地嬌呼一聲,「沒落」忽悠忽悠地緩緩自頭頂慢慢落下,然後她就不動了。

這一招有個人盡皆知的名目,叫做「力劈華山」,是只有強盜山賊才會用的三流招式。

所有人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葉百合突然道:「完了。」

唐不歸先是一楞,隨即哈哈大笑道:「這等下九流的招式也敢出來丟人現眼,笑死我了!」

葉百合柳眉一挑,道:「我這招,你破得了?」

唐不歸剛要說話,異變突起,只見一道裂紋從「沒落」垂下的大理石上擴大開來,足有一尺長度,原來葉百合剛才每一下忽悠,刀勢上便多了一分力道,等到一刀劈完的時候,所有力道一同深入地下,由於力道太過剛猛,地面才遲遲出現反應。

「這……」唐不歸變色道,他無話可說,他的確破不了此招。

這不是招數的問題,而是力量,我就是為了告訴他,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除非對手與我功力相若,否則,任何招數都要俯首稱臣。

葉百合嬌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唐家少主也有怕的時候?噢~呵呵呵呵,連這點眼力都沒有,唐家的臉可都被你丟光了呦!什麼暗器無敵、武功第一,我看都是狗屁,奧!不!我這是在侮辱狗屁了!」葉百合越說越難聽,越說越起勁,她覺得自己彷彿一下變成了天下第一損人高手。

唐不歸一向高高在上,如何承受得了如此羞辱,大吼一聲,雙手臂齊搖,千百暗器以不同角度從他身上爆發出去,正是其父再三叮囑不得妄用的救命禁招——「滿天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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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落的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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