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半個少年

第七十六章 半個少年

1965年,冬天的一個清晨,太陽還沒升起,天空還是烏黑,何家莊村西通丁橋大隊軋米廠的渠埂上,一前一後兩個挑擔的人在快步走着。

前面是瑞兆,挑了130斤稻穀,後面是泰平挑了80斤;他才13歲,個子不算高,80斤的擔子挑三里路,有點吃不消,才走到半路背就壓彎了,步履也不穩了,跌跌撞撞,與母親的距離越拉越大。

天很冷,寒風凜冽,身上熱得出汗,手指耳朵和臉卻凍得生疼。瑞兆見距離拉大了,便放下自己的擔子,回來接泰平一段路,挑到自己的擔子前,再各挑各的。

快挑到軋米廠時,凍疼的手指和耳朵才暖和過來,發熱發癢帶一點點疼。

泰平家六個人的口糧除麥子外,還要分三千多斤稻穀,生產隊和大隊沒有軋米廠,都要挑到丁橋大隊的軋米廠去軋米,起這麼早是為了排在前面,開門就能稱重交費上機,不用等候,軋米回來泰平來得及上學,瑞兆來得及上工,這樣起早軋米的事每年要有十趟八趟。

泰平從小學三年級開始,除了幫家裏軋米,還能幫家裏掙工分了。星期天和寒暑假只要社員們出工,他就出工;上學期間,每天放學回家,放下書包便到田裏幹活,按時間或按勞動量記工分,地里沒有適合孩子乾的活,便拾糞交給生產隊,每十斤糞記三分工;一年下來泰平掙的的工分都有200個上下,相當於半個女社員掙的工分。

瑞兆看到兒子瘦瘦的、曬得黑黑的,很是心疼,她對壽海說:「泰平比我們小時候苦多了,除了在學校的時間,回來都是幹活,作業都是晚上做,割稻、栽秧、撒河泥、挑豬糞什麼都干,相當於半個勞動力呢。」

壽海沒說話,他也心疼,可怎麼辦呢?六個人在生產隊分口糧,瑞兆一個人幹活,泰平不幫着掙些工分,欠生產隊的超支款就更多了。

另外,他覺得人從小吃點苦也有好處,他記得清代孫奇峰的孝友堂家訓中的一段話:「此等世界,骨脆膽薄,一日立腳不得;爾等從未涉世,做好男子需得磨練,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千古不易之理也。」

從軋米廠軋米回家,洗臉刷牙吃早飯,早飯都是山芋大麥粥,從寒露自留地里的山芋收穫后,天天如此,兩個月下來,大人見了山芋都頭疼,泰平卻從不說什麼,即使山芋凍壞,有了黑斑,吃起來有些苦,他也照樣吃,靜平、安平吃過一陣不肯再吃山芋,只是喝粥,瑞兆怕他們餓,便做幾個粳米粉糰子,但只要鍋里有山芋,泰平從不吃糰子,他看到母親不吃糰子,自己不吃山芋,母親吃帶苦味的壞山芋時間更長,他笑嘻嘻地對母親說:「山芋好吃,我愛吃。」

母親知道,泰平能吃苦,不挑吃不挑穿,遇到麻煩事還有辦法,從不懼怕和退縮,她很欣慰,能有這樣一個好幫手,壽海不在家時遇到難事,自己心裏也有底。

堯平兩歲時得了疝氣腸,疼得大哭大喊,在床上打滾,瑞兆拿了五元錢,抱起堯平叫上泰平,一起去皇塘衛生院,外科白醫生一看,說是疝氣腸,必須趕快去金壇縣人民醫院動手術,晚了有生命危險。

瑞兆一聽,很是緊張和着急,到金壇的汽車很少,而且都是過路車,有一趟經過也上不了幾個人,這時已快到中午,車站上不知多少人買了票等著上車呢,她對泰平說:「你快去買票,你走的快。」

泰平接過五角錢,一路小跑着往汽車站去;瑞兆抱着堯平到汽車站,常州到金壇的車已經進站,瑞兆看看泰平手裏的票是24,25號,排在隊前的九號還在等呢。

誰知手裏拿着紅綠小旗的站長荊小柱朝三人招手:「你們站前邊來。」

九號乘客有意見,說:「我是九號,等了一上午了。」

「急症孩子,大家照顧一下。」

他打開車門,站上踏板,從發動機蓋上取下記錄紙板看了看,又看看擠得滿滿的車廂,只有中間過道上有一個座位,他轉臉對車下喊:「上兩個。」

司機不高興,抱怨說:「你們皇塘總是多上人。」

荊小柱把夾在耳朵上的一支香煙拿下來,扔給他說:「有個急症孩子,照顧一下吧。」

他下車關上門,嘴上的哨子一吹,手中綠旗一揮,車往西開走了,車后揚起一股高高的黃塵。

皇塘到金壇25里路,汽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瑞兆高興地說:「今天小柱怎麼這麼客氣?幫了大忙了,要不我們真麻煩。」

皇塘汽車站只有一個人,荊小柱是站長兼售票員,他是很多人巴結的對象,從他那裏弄一張排號靠前的車票很不容易。

泰平說:「我剛才找他了,我和他兒子大坤是同學,我成績好,常幫助他,他爸知道;我還帶同學來汽車站做過好人好事,掃地擦玻璃,他早就認識我。」

在金壇醫院急診科,外科主任岳大夫仔細給堯平做了檢查以後說:「孩子必須馬上做手術,再晚就危險了,你們先去交費吧。」

瑞兆摸摸口袋裏的五元錢,很是為難,對岳大夫說:「大夫,我不知道要做手術,沒帶那麼多錢,你先給做手術,我讓孩子馬上回家取錢,好嗎?」

岳大夫想了想,答應了,瑞兆很感激他,看到堯平進了手術室,轉身送泰平去汽車站。

由於治療及時,堯平七天就出院了,這期間都是泰平來回跑,送錢送物。

有一次沒有汽車,他一路問著,從金壇走回家,看着泰平疲憊不堪的樣子,瑞兆很是心疼,後來她說:「壽海不在家,沒有泰平幫忙,堯平還不知會怎麼樣呢,才11歲的孩子,真難為他了。」

11月的一天晚上,吃了晚飯,姐弟倆和往日一樣,坐在八仙桌前做功課,靜平臉對着大門,背對着牆,牆上貼著兩排三好學生的獎狀,都是泰平的,每學期都有一張,泰平坐在對面背對大門,大門開着,不到睡覺不關,突然靜平啊的一聲驚叫,手中的筆掉在桌子上,泰平轉身看,是徐村的瘋女人進門了。

瘋女人不到40歲,大女兒跟泰平是同學,她有季節性精神失控病,每年冬天生氣焦慮后犯一次封病,不犯病時不出門,一犯病就到處亂跑,跑出去就找不到家,有時就被光棍漢騙回家奸宿。

因為不是一個大隊,交往不多,只知道她是被丈夫從外邊撿回家的女人,不知道她娘家在哪,不知道她的姓名,於是人們都叫她瘋婆子。

瘋女人進門來,她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手裏拿着半截竹竿,笑嘻嘻地說:「在家做作業呢。」

瑞兆聽見說話聲,從裏屋出來,問:「你是徐村的吧?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快回家吧。」

「我不曉得家在哪裏了。」

「我知道她家在哪兒,她是我班徐慧菊的娘。」泰平說。

瑞兆想了想說:「那你把她送回去吧。」

「好。」泰平放下鉛筆,拉着瘋女人出門,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中。

兩人剛走了一會兒,瑞兆心裏就忐忑不安了,人們說發瘋的人力氣特別大,她發起瘋來,家人用鐵鏈子都鎖不住。

有一次,她被西街一個光棍騙了住在他家,半夜醒來,頭腦突然清醒了,憤怒地搬起石頭就砸鍋,兩口鐵鍋被砸得粉碎。

瑞兆想起這些事,越想越後悔和擔憂,萬一瘋女人路上發起瘋來打泰平怎麼辦呢?她坐立不安,過一會便出門看看,過了半個時辰,泰平回來了。她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送回家了?」

「送回家了,路上她腦子還挺清楚的,還和我說她女兒學習的事情,說她女兒的學習成績沒我好,她在路上還唱歌。」

「唱什麼?」

「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瘋子都愛說愛唱,都不怕難為情,真難為你,我擔心死了,怕她路上發起瘋來。」瑞兆摸摸泰平的頭。

在瑞兆的記憶中,泰平是個懂事、寬厚聽話的孩子,長這麼大,只被壽海打罵過一次。

那是去年3月的一天下午,泰平放學回家,把書包往堂屋柱子中部的釘子上一掛,問奶奶:「我媽叫我到地里幹什麼活?」

「她說今天沒你們乾的活,讓你拾狗屎。」

所謂拾狗屎,實際上是撿拾人們拉在外面的屎,從困難時期開始養狗的人家很少,根本沒有狗屎可拾。

長期拾糞,泰平摸到了規律,嗅覺視覺也特別靈,幾十米外有一堆屎都能發現;在同齡人中,他拾的糞最多,得的工分也最多。

可這半個多月來,白國富拾的糞超過了他,他不知白國富有什麼高招,他用鋤頭掮著糞箕走出村,看到白國富也掮著糞箕出了村,在往大墳園走去,便尾隨他前往大墳園。

白國富在墳地里轉了一會,便往西街生產隊的社場去了,社場邊上有一個糞坑,他從裏面出來,糞箕明顯重了,肘部移到了鋤頭竹柄靠糞箕的位置。

社場往東的大路北邊,有一個公共廁所,白國富把糞箕擱在門外,拿着鋤頭進了廁所,泰平以為他進去大小便,就站在旁邊看着;一會兒,白國富端著滿滿一鋤頭糞出來,倒在糞箕里,泰平大喊一聲:「白國富,你偷屎!」

白國富嚇了一跳,見是泰平,不以為然地說:「你叫什麼叫呀?嚇我一跳,偷屎不算偷,我繼爹說了,拾狗屎的人那麼多,哪有那麼多屎可拾,要拾就到廁所去拾。」

「公共廁所的糞歸公社,你送回去,不然我去叫人了。」

「要你多管閑事,在學校里你是幹部你管,在生產隊我家是貧農,你沒資格管,鍋剷頭!」

「你罵人!」

「罵你了,鍋剷頭!「

姐姐罵他鍋剷頭,他不計較不吭聲,但別人罵他便生氣,他便反唇相譏罵他「拖油瓶」,二人互相罵了幾句,身體往前移動,泰平把白國富往廁所里推,白國富放下鋤頭揪住泰平的衣領又推又搡;泰平用手去扒他的手,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拳,泰平伸手去抓白國富的頭髮,白國富個子高,泰平沒抓到頭髮,抓了他的臉,抓出幾條血手印,有血慢慢滲出,白國富疼得「哎呦、哎呦」叫了起來,一邊罵着「鍋剷頭」一邊掮著糞箕回家了。

泰平把拾的糞送到葫蘆塘生產隊豬場,叫飼養員殷旺庚過稱記賬后,倒入豬屋東邊的大糞坑,掮著空糞箕往家走,走到大塘壩上,就看到自家前門口圍了不少人,知道自己有麻煩了,便悄悄從後門進屋。

白玉蘭領着臉被抓破的白國富,找上門來討說法了,白玉蘭站在大門口,對剛進門的壽海說:「蔣老師,看你家泰平把國富打成什麼樣子了?」

壽海看看白國富的臉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先領孩子去上藥,泰平回來我問他,我揍他!」

白玉蘭又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氣哼哼的領着白國富走了。

壽海轉身回屋,看到躲在橫牆后的泰平,怒不可遏,大吼一聲:「泰平,你過來!」

泰平小步向前挪了兩步,壽海抬腳便踢,泰平被踹倒在地,壽海還要再踢第二腳,被奶奶拉住了,說:「你打屁股,別用腳踢,腳哪有準頭,」

壽海氣得臉變了色,指著泰平罵:「棺材頭!吃的太飽了,在外闖禍!」

吃了晚飯,三個大人圍坐在八仙桌前,對泰平進行教育。

桌子中間放着一盞油燈,門開着有風進來,豆形的火苗輕輕搖曳,奶奶說:「今天白玉蘭還算好,說了幾句就帶國富走了,她要把國富往我家一放,讓我們家養著就麻煩了。」

泰平說:「國富偷公廁的糞就沒理,我說他,他罵我,後來也是他先動手,對我頭上打了一拳,我才抓他的。」

母親說:「打一拳就打一拳,在外要忍讓一點,你沒碰到凶的,碰上就要吃苦頭了,以後少管別人的事。」

父親說:「有本事的人不是以力服人,是以理服人;新三字經怎麼說的?」

「處鄰居、要和善,還有一句遇邪惡、挺身管。」泰平回答。

「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指甲長了吧?一伸手就把國富的臉抓破了,我給你剪剪。」母親拉過泰平的手,看了看,去拿剪刀。

泰平把手擱在桌上,讓母親給他剪指甲,剪完指甲,母親說:「我這會去白玉蘭家,給她道個歉,今日事今日畢。」

月亮還沒升起,四周黑乎乎的,風大了,颳得樹枝沙拉拉的響,有落葉從頭上飄過,土路不平,還有挑土人掉下的土塊,瑞兆被絆了一腳,差點摔倒。

她走到白玉蘭家後門,聽見白玉蘭的歌聲傳出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着尾巴逃跑了…………」

白玉蘭似乎情緒不錯,瑞兆停住了腳步,想想白玉蘭和丈夫平時常打白國富,好像也沒把兒子的臉被抓破當回事,就沒敲門進屋,決定明天上工再道歉,她轉身回家。

次日,多雲天氣,瑞兆吃了早飯扛上鋤頭下地幹活,乾的活是把壠溝里的土扒到壠背上砸碎,推開覆蓋在麥苗根部,給麥苗保暖,也有利於麥田排水。

幾個婦女並排幹活,瑞兆左邊是荊和林的母親杭紅娣,右邊是白玉蘭,三個人的兒子是同學,泰平和白國富在六一班,荊和林在六甲班。

這個學期結束,三個孩子都要考初中了,杭紅娣說:「你家泰平學習成績好,總是考第一,考初中篤篤定定。」

「也不一定,考試也有失手的時候。」瑞兆嘴上這麼說,心裏擔心的是成分問題,眼下不光成績好就能升初中。

「泰平學習這麼好,壽海回來都教他吧。」

「哪有功夫教?以前小還講講故事,現在故事也不講了,都靠他自己學。」

瑞兆看白玉蘭一直陰沉着臉,不搭話,知道他為兒子學習成績不好自卑,忙轉移話題,說起養長毛兔的事。

皇塘中心小學在吳塘中學的東邊,是前後三排平行排列的「曰」字型結構,最南一排是教室,中間是辦公室、禮堂,最北一排是教室、教師宿舍,西邊朝東是教師宿舍,兩塊空地是前後校園,有高大的楊樹、梧桐樹,有幾張露天水泥乒乓球枱,東大門外是操場,有兩個籃球架子。

泰平所在的六乙班,在南邊第一排的西側,窗戶南邊是吳中的操場。

五年級升六年級分班時,泰平分在六甲班,班主任是錢達禮,他教六年級兩個班的數學;六乙班班主任冷玉鳳教兩個班的語文,她喜歡作文好的學生,要用兩個成績好的學生,換泰平和一個差生,錢達禮不肯,說:「秦穆公五張羊皮換一個百里奚,你兩個換一個太少了,再加一個。」

教導處副主任荊權說:「羊皮怎麼能和人相比,就兩個換一個。」

荊權一錘定音,泰平就從六甲班調到六乙班;泰平知道了,很不高興去找荊權,荊權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態度嚴肅地說:「分班不是按成績分的,甲就比乙好啊,甲肝就比乙肝好啊,是你服從學校還是學校服從你?你別驕傲,是金子在哪兒都發光。」

冬天教室里冷如冰窖,下課鈴一響,學生們便蜂擁而出,跑跑跳跳做遊戲,讓身體暖和些。

泰平喜歡競爭性的活動,不是「擠油渣」就是「碰拐」,擠油渣是人貼牆排一排,後面的人往前面擠,把前面的人擠出隊伍,誰擠到頂端還沒被人擠出去為勝者。

碰拐是彎起一條腿,雙手抱住單腿跳躍,互相碰撞,誰先撞倒對方,使其雙腳着地為贏。

泰平的個子在男同學中算小的,但他總是贏多輸少。

今天他與六甲班的秦大龍碰拐獲勝后,兩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秦大龍說:「蔣泰平,昨天下午冷老師在我們班上讀你的作文了,寫得真好,你把作文本借我看看,我抄一下好詞好句。」

「作文本還沒發,發了我給你。」

上課鈴響了,泰平回到座位上,看看黑板沒擦,冷老師寫的一段勵志的話還在上面:「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功花不開,幸福不會從天降,社會主義等不來。莫說我們的家鄉苦,夜明寶珠土裏埋;只要汗水勤澆灌,幸福的花兒遍地開。」

他忙走上講台,拿起板擦,從左往右擦著,端莊秀麗的冷老師抱着一摞作業本走進來,泰平放下板擦離開講台,冷老師叫住他:「蔣泰平把你的作文本帶走。」

泰平接過作文本,回到座位,便翻開看評語和老師的批改之處。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家鄉》,冷老師在「滾滾濃煙像一條烏龍升上天空。」「綠油油的麥田如一張巨毯伸向遠方」的句子底下,用紅色鋼筆畫了曲線,還寫了「比喻恰當,很好!」幾個字,泰平看了心裏暖暖的,自豪地把作文本合上放進課桌,聽老師講課,冷老師講課前,先問了一個問題:「竹子是草本植物還是木本植物?」

沒人舉手回答,教室里鴉雀無聲,泰平舉手站起來回答:「竹子是草本植物。」

「對。」冷老師又問:「大家知道雨後春筍這個成語,竹子出土后長得很快,一兩個月能長一人高,為什麼長這麼快?」

又是鴉雀無聲,還是泰平舉手站起來回答:「竹子在地下生長時間長,要生長三四年,竹子根系很發達吸收了充足的養分。」

「有道理,我想說的是學習要像竹子,要多積累,為什麼蔣泰平知識面廣、作文好?就是課外書看得多,大家要向他學習。」

過年是泰平最期待和快樂的日子,生產隊放假了,不用跟社員們下地幹活,可以看看書,放放風箏,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年到親戚家拜年,吃得好,有魚有肉有雞蛋,還有一角兩角的壓歲錢。

在幾個親戚家,泰平最喜歡去高頭村二姨家,二姨的大兒子史家平,比他大一歲,上學晚一年,二人是同一年級,他和泰平一樣,也愛看連環畫,也愛打撲克下棋,也都喜歡抓魚釣黃鱔,放學后也要去隊里幹活,兩人共同話題多,相處很快樂。

初四上午,泰平去堯頭村舅公家拜年,吃了飯,下午到二姨家,史家平想找人一起打撲克,人湊不齊,便帶泰平到村上去玩。

村中有一大水塘,塘邊結著薄冰,冰面如鏡,在陽光下晶瑩閃光,路上冰雪已經化掉,路潮而不滑,河邊有梅花,開着紅艷艷的花朵;電線桿上的廣播喇叭里播放着歌曲《紅梅贊》:「紅岩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

「你喜歡看什麼電影?」泰平問。

「《小兵張嘎》和《平原游擊隊》。」

「我也喜歡,我都看了三遍了,哪裏放都跑去看,你手裏有什麼好看的新書嗎?」

「還是那幾本,你都看過了。」

「你要上初中要去蔣市鶴溪中學吧?」泰平轉了話題。

「我考不上,小學畢業就回來修地球,學習董加耕廣闊天地練紅心,你成績好,一定能考上中學,你今後想幹什麼呢?」

「我想上初中、高中,還想念大學,畢業后當中學老師,和我爸一樣當老師。」

「你一定行!」史家平誠懇地拍拍泰平的肩膀說。

「現在還說不好。」泰平說。

史家平說:「我們隊里社場上有一個籃球架子,我們去打籃球吧。」「好啊,你去拿籃球來。」泰平興奮地說。

春夏之交氣候多變,時晴時雨忽冷忽熱;連續幾日暖陽高照,氣溫便上升,中午穿件單衣也不冷;連續幾天陰雨綿綿,氣溫又驟降,早晚穿棉衣也不熱,不及時增減衣服人便感冒,冷老師這兩天就感冒了,穿起了厚厚的方格子布外套,裏面還套上紅色的薄毛衣,人沒力氣,端張凳子坐在講台上講課,還不時掏出黃色的小花手絹,捂住鼻子低下頭擦鼻涕。

離升學考試的日子近了,教室里複習迎考的氣氛也濃了,黑板上方的牆上掛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橫幅標語,教室後面的板報上貼著同學們寫的決心書。

南邊窗外操場上,吳塘中學有兩個班在上體育課,一個班在跑步,一個班在運球上籃,有的同學不時向那邊張望;冷老師說:「想到那邊去就用功複習。」

三年級的一個班在上音樂課,風琴伴奏下的歌聲清楚地傳來:「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志強。」

中午,天陰風大,露天的乒乓球枱上打不了乒乓球,泰平對尹重樹說:「打不了球了,我們去吳中轉轉。」

「好啊,走。」尹重樹的父母都是老師,一個在縣城,一個在蔣市,他跟着爺爺奶奶生活,住在小學北門東邊不遠的地方。

小學西北角有一個小門通中學的食堂,食堂往西是中學教師宿舍,泰平二人在走道上和中學語文老師黃濤交臂而過,泰平說:「黃濤挺厲害的,解放前當過國民黨《中央日報》的記者,他可是王牌語文教師,丹陽師範都請他去給培訓老師上課。」

「你怎麼知道的?」

「聽我爸說的。」

走過教師宿舍,往西是教師辦公室和教室,教室前後三排,中午教室里學生不多,有人看書,有人做作業,泰平探頭往一個教室里看看,有的課桌上有好多本書,他說:「上中學就好了,學的課程多,有物理化學,還有地理歷史,這些課我都喜歡。」

「別着急,過幾個月你就到這裏來了。」

「說不好,全公社六年級畢業生600多人,吳中招三個班,只能錄取146人。」

「你門門功課第一,還說不好,過分謙虛就是驕傲了。」

「有些事情不好說,怕考不好。」

「那就到到廟裏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

泰平笑道:」白國富每次考試,他媽都求菩薩,還要到街上給他買油條,讓他吃一根油條兩個煮雞蛋,他也從來沒考一百分。」

「我們丹陽這一帶在吃的方面是有一些迷信。」

「沒錯,說梨是分離,夫妻兄弟不能同吃一個梨;船上人家盛飯不說盛,因為盛和沉同音,要說裝飯或加飯;還有的忌諱有人在自己背後吃飯,說這樣會使自己的記性被別人吃掉。」

「你了解的不少,還有什麼?」

「我發現主要是三種情況,一是諧音,魚與余,過年要吃魚;糕與高,給小孩吃糕是希望快快長高,給老人送糕是祝高壽,餛飩是穩頓,為親友送行的時候吃餛飩。二是形象,麵條長,過生日要吃長壽麵;月餅和圓子是圓的,團圓時吃;黃豆芽像如意,吃年夜飯時要有。三是聯想,甘蔗和芝麻是一節一節的,象徵節節高,造屋建房時吃;泥鰍靈活難抓,有人家買了燒給孩子吃,說吃了機靈。」

「都是說說的,不能當真。」

」我想就這個問題寫一篇議論文,題目叫吃的吉和凶。」

「我們不考議論文,小升初是寫記敘文。」

「先練練筆,今後學起來寫起來容易些。」

「你文章寫得好,升到吳中,黃濤老師一定喜歡你。」

「學習好的學生,老師都喜歡。」泰平說。

吳中校園西側靠圍牆是五間豬舍,有豬在哼哼哧哧的叫,豬舍南邊是一大片菜地,種著白菜、茄子、豇豆、蘿蔔、西紅柿;黃竹架上掛着長短不一的黃瓜。

菜園與圍牆間有一條小路,路邊有花有樹,花是月季、牡丹、玫瑰,樹是柳樹、楊樹、榆樹和銀杏;樹都高過了圍牆,有的樹枝伸展到牆外的草地上空;有一棵大榆樹曾被大風吹斷過,在旁邊的根部又長出一棵樹,也許是緊挨着路,多碰多撞的緣故,樹榦青筋暴突,渾身疤痂,不如別的樹榦光滑;地上有各種樹葉,柳樹葉細長如菱角,銀杏葉如小扇,泰平各撿了兩枚,說:「風乾了當書籤用,柳葉夾在物理化學書里,銀杏葉夾在歷史地理書里,銀杏是古老的樹。」

「那你多撿幾片,中學有七八本新書呢,我不撿,我肯定來不了這裏。」尹重樹信心不足地說。

「冷老師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嗎?先要有志事才成。」

天上起了烏雲,風變大了,灰塵紙屑飛揚起來,樹葉也嘩嘩作響,不時飄落下來,吳中圖書室前,「政治掛帥,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木頭牌子被風吹的直搖晃,遠處的天邊傳來沉悶的雷聲,好像又要下雨了。

讓應屆學生、老師和家長牽腸掛肚的升學考試如期而至,考完以後,考得好的學生臉上笑眯眯的,考得不好的,都是愁眉苦臉;冷老師關心泰平,叫他到房間問考試情況。

「還可以吧,我都做完了,和同學對了對答案,還沒發現錯的。」

冷老師很高興,說:「那好,就回家等好消息吧,準備到隔壁去上學。」

冷老師那欣喜的神情,就像教練看到自己培養的優秀運動員拿了冠軍,也像指揮員看到戰士們打了勝仗。

好不容易等到吳塘中學張榜的日子,天空卻不作美,預定公佈的日子前一天,天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太陽似火,炙烤著大地,灰白的路熱得燙腳,晚上天氣變了,天空陰雲密佈,黑沉沉的,天好像沉重得要崩塌下來,陣陣雷聲從頭頂滾過,大雨瘋狂地從天而降,風吹着雨、雨趕着風,田野上空似一巨大瀑布;狂風暴雨如狼似虎像要吞噬原野上的一切。

這場大雨連續下了一天兩夜,遍地汪洋河塘暴滿,大水咆哮著從高處往低處傾瀉,不少田埂被沖毀。

公社黨委怕人們到街上看榜發生意外,廣播站播出緊急通知:「吳中晚兩天公佈新生錄取名單。」

第二天晚上雨停了,早上起來烏雲漸漸消散,露出一塊塊藍色的天空,路上的浮泥被暴雨沖走,變得板結好走了。

泰平穿上淺幫黑膠鞋,迫不及待上街看榜,他來到吳中北牆的告示欄下,擠到人群前排看張貼的錄取名單,他覺得自己的名字應該在前十名,可看了幾遍,前十名到前二十名都沒有他的名字,他的心情變得沉重,開始往後看,一直找到最後仍然沒看到自己的名字,最後一名居然是白國富,他知道自己名落孫山了。

泰平看紅紙上的黑字變成了墨綠色,一個個像小蟲在跳躍,他的心不再蓬蓬直跳,反而跳慢了,沉重的要停下來,他覺得頭昏昏沉沉,低下頭從人群中走出來,有人和他說話都沒答應。

走到西街外,他沒走大路,從小路往村上去,渠溝「嘩嘩」的流水聲像咆哮又像抽泣,他咬住牙,盡量不讓淚水流下來,走到村裏又從後門進了家門,到裏屋往床上一躺,讓淚水盡情地往外流。

壽海上街晚,回來也晚,飯菜都擺上桌,他才到家,一家人都知道泰平落了榜,心情都不好,誰也沒心思上桌吃飯,瑞兆問:「泰平考得怎麼樣?什麼原因沒錄取呀?」

「我碰到黃濤了,他參加了閱卷和錄取工作,他說泰平考得很好,總分是全公社第一,吳中錄取了;報到公社黨委審批被拿下來的,把白國富放上去了;陳部長搞四清時住在白玉蘭家,白玉蘭去找他了,他說都是同班還是同村,就換白國富了。」

瑞兆說:「陳部長不是亂來嘛,讓考試不及格的白國富上中學。」

「不錄取白國富也輪不到泰平,從去年開始,農村成分不好的學生就沒有被錄取上初中的了,現在就更講成分了。」

瑞兆心情沮喪地說:「要是學習不好也就算了,也就不遺憾,學得那麼好,考得又好,卻不錄取,心裏怎麼不難受呢?這麼小的歲數就回來種田,泰平要苦一輩子了。」

王燕自責說:「都是我害了孩子,當年不借錢去贖田就好了。」

瑞兆說:「過去的事就不提了,誰也沒長前後眼,吃飯吧,飯都涼了。」

泰平被叫了出來,他心情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又回裏屋床上躺着了,壽海說:「我聽黃濤說公社要辦半耕半讀的農中,中宣部長說農村普通中學少,小學畢業生上初中難,可以辦半耕半讀的農中,招收考不上初中的貧下中農子弟和家庭出身不好但表現好的學生。」

「要能上兩年農中也好,到16歲種田也能種了。」瑞兆看到了一線希望,心情稍好了些。

吃完飯,壽海到裏屋坐到泰平床邊,對還在流淚的泰平說:「不要難過了,黃濤老師說公社要辦農中,不會沒學上的。」

泰平抽泣著說:「我不知道我哪兒做得不好,不是重在本人表現嗎?」

「不是你做得不好,是現在的形勢問題,我給你講個故事。」

聽說講故事,泰平轉身睜大帶淚的眼睛,看着父親。

揚州有個星雲法師,小時候家裏很窮,母親無奈把他送進寺廟,在寺廟待了一段時間后,師傅認定12歲的星雲善良聰慧,是可造之才,便把他送到南京,交給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他對星雲說:「這裏是你習佛的好地方。」

師傅剛走,大和尚就問星云:「你為何來此地?」

「是我師傅叫我來的。」

大和尚聽后怒斥:「一個習佛的人如何可以沒有自己的歸心!」

過了一會兒,大和尚又問:「你為何來此地?」

星雲想想改口說:「是我自己要來的。」

大和尚聽后更怒,舉起藤鞭就打,說:「剛才說是師傅叫你來,現在又說自己要來,出家人如何說謊?」

第三次大和尚再問:「你到底為何來此地?」

星雲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師傅叫我來,我自己也要來。」

沒想到大和尚的藤鞭又雨點般的落下來,打得星雲滿地打滾,大和尚嘴裏還斥責著:「你小小年紀竟如此滑頭!朽木不可雕!」

當天夜裏,星雲摸著自己滿身的傷痕哭了,他想不明白,他想逃走,突然大和尚推門進來,星雲嚇得跪在地上,大和尚卻滿臉慈祥,與下午判若兩人。

他用帶來的外傷葯給星雲塗抹身上的傷口,他說:「孩子,你下午對我的回答沒有一句是錯的,其實這是我給你的一堂逆境課,什麼是逆境?就是生命無常。人生中遇到的困苦、災難、不平甚至劫殺死亡,那都是命運,都是生命中難以避免的不幸,有很多逆境,並不是你做錯了什麼,只有勇敢面對,接受逆境,才能戰勝逆境。」

壽海講完了星雲法師的故事,說:「考不上吳中不是你的錯,不是你哪裏做得不好;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逆境,與星雲相比,你沒有窮得需要出家,沒有挨打,你比他的逆境要好,你說對不對?」

泰平坐起身,點點頭,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水。

「咔嚓-」,又是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轟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暴風雨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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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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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半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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