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嘀嗒

第一章 嘀嗒

煙花三月。

大衍朝,寧豐縣。

因地處江南,又有烏江穿城而過,獨特的地理優勢,使得寧豐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實為物阜民豐之縣。

寧豐縣縣學。

幾位佩戴緞制文生巾的秀才郎,並齊走出學堂大門。

這其中一人,雖也是秀才打扮,但卻顯得與他人格外不同。

並不是因為他相貌英俊身高八尺形體健壯。

而是因為他的腰間,配有一把三尺長刀。

「易兄,我前幾日聽那畫舫老闆娘說,近日又有新茶上市,尤其是那個叫玩偶姬的姑娘,面紗一戴,露一半,遮一半,模樣尤為俊俏,此外,此女曲兒唱得可是一流,尤擅吹蕭奏笛,你當真不去?」

「易兄你今日若不與我等前去畫舫暢飲,共賞玩偶姬之技藝,屬實就有些掃興了。」

聽到好友相勸,易錚拱手解釋:「諸位。」

「易某今日實有要事,確無法相陪各位。」

「待得來日閑時,定作東相邀諸位去那烏江畫舫上,聽曲暢飲。」

一友人出聲問道:「易兄,你這究竟是有何事非去不可?」

「鄰家那嫠婦體疾無康,眼疾尤重,一直以來哺食之吃喝,皆靠鄰里幫襯,可這幾日諸位鄰居都回鄉忙於農事,故而一直是易某在幫她。」

「現下快過申時,倘若我去與諸位兄友烏江上暢飲,只怕是她得忍飢挨餓一頓……」

易錚這話一出,幾位好友都是微微一怔。

但想起易錚一貫為人,眾人均是迅速反應過來。

「原來如此。」

「既是這樣,我等來日再聚也未嘗不可。」

待易錚拱手告辭后,幾位友人遠遠看向他的背影。

「易兄這般心腸,我等拍馬不及啊……」

「易兄年幼喪父喪母,算是食百家米長大,就連讀書考取秀才功名,也幸得鄰里幫助,故而為人才尤其樂善好施,才能有這等心性……」

……

……

易錚剛剛回到住處,便在屋內米缸盛上幾盅米倒在瓢上,而後大步朝鄰家走去。

敲響鄰居家門,等了一會後,房門才被從內打開。

雙眼有些混濁的年輕婦人,臉上帶有淺淺微笑,看着面前的易錚。

「易公子,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

婦人名為孫翠微,年紀比易錚要大上幾歲,前兩年剛剛嫁到寧豐縣,丈夫便意外離世,這才淪為寡婦。

因為自幼體弱多病,加之新婚不久便成了寡婦,她的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又因去年患了眼疾,目力開始不佳,現在只能在家做些簡易活計維持生活。

「今兒下學早,翠微姐,今日那賣柴老漢不在,故而沒能買到柴禾,我從家中取了些米,尋思借你家灶火一用。」

雖然易錚說着借灶火的話,但孫翠微很清楚,對方實際上是因為自己臨近傍晚便幾近全盲的目力,想要幫她解決餐食。

這幾日,易錚都是這麼做的。

前天灶壞了,昨天鍋在修,今天沒柴禾。

雖然借口非常蹩腳,但易錚的心意,孫翠微的確是感受到了。

「四處傳聞易公子武藝高強,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雖是秀才功名在身,但畢竟與公子相識之人是少數,更多人,還是錯認為公子有勇無謀,對公子智慧了解甚少……」

「但嫠(lí)家卻知道,公子不僅武藝高強為真,智慧心思,

也着實令嫠家感動欽佩。」

「那嫠家就謝過易公子了。」

兩人進屋。

易錚開始生火做飯,煙氣升騰而出。

沒多久,生米便煮成熟飯。

緊接着,兩碗飯和一個小菜,被易錚端上了飯桌。

「翠微姐,吃飯吧,你眼睛不方便,待會我來幫你將碗洗凈。」

全程在旁邊幫些小忙的孫翠微面露微笑:「易公子,雖說嫠家因患眼疾不久尚未習慣,用柴的確有些不太放心,唯恐走水。但洗碗之事,卻是還能做的。」

「公子,你先吃着,方才煙熏得有些不適,嫠家去洗洗臉便來。」

易錚應了一聲,隨即才拿起筷子,對着大碗米飯狼吞虎咽起來。

在胎穿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自小便有恐怖飯量,氣力也是大得驚人。

為此,生前乃是武者的父親,在他年幼時便授他武藝傳他刀法。哪怕後來父親離世,這些東西他也一直沒有落下過。

儘管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不到這一身武藝,但本着對武學的愛好,平時讀書之外的空閑時間,他都花在了練武上。

因為練武,他的飯量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堪稱超級乾飯人。

一碗飯吃完,易錚開始干第二碗。

可方才說是去洗臉的孫翠微,卻始終不見從裏屋出來。

「翠微姐?你再不來吃,菜都要涼了!」

喊了一聲后。

裏屋傳來回答。

「公子先用,我剛剛才打好水。」

易錚並未多想,繼續乾飯。

等到他第二碗飯都已然見底。

孫翠微仍未出來。

易錚正準備再問一句時,裏屋傳來了些許聲響。

「嘀嗒。」

「嘀嗒。」

「嘀嗒。」

水滴不斷跌落在地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猶如前世鐘錶走時一般,傳入易錚耳中。

「翠微姐?」

「你是不是看不見,把水灑了?」

「翠微姐?」

裏屋除了「嘀嗒」水聲仍舊不斷響起外,並無任何聲音。

「翠微姐,我進來了!」

易錚眉頭逐漸皺起,立刻起身,準備直入裏屋查看情況。

可等他剛走幾步,還未到裏屋門前時,屋裏,又傳來了聲響。

但這一次。

不是水滴的嘀嗒聲,而是一陣「咕嚕」聲。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易錚瞬間大驚失色,三步作一步衝進了裏屋。

幾乎是在他沖入裏屋的同時。

那些「嘀嗒」聲,「咕嚕」聲,都似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年輕婦人正姿態無比端正地坐在凳上,一頭烏黑長發,完全浸沒在桌上盆中。

因為距離較遠,又是背對,所以易錚並不能看清具體情況。

這是在……

洗髮?

如若是洗髮,方才為何說是洗臉?

不!

不對!

哪有洗頭髮把頭全部淹沒進水裏的!

易錚一步未停,全力沖向孫翠微。

距離近了后,他才看清楚孫翠微此時的情況。

對方的腦袋,已經完全浸沒在了盛滿清水的盥洗盆內,脖子位置,有着一道發紅的掐痕。

一些細小氣泡,緩緩從盆底湧出,正發出細微的「撲通」聲。

「撲通。」

「撲通……」

哪怕後腦勺都已經完全被水淹沒,口鼻更是全部浸入水裏。

可孫翠微卻毫無任何反應。

易錚正欲將其扶起,可他的手剛剛接觸到孫翠微肩膀,對方的身子便像是失去支撐一樣,輕輕一碰,便直接栽倒過去。

「哐當」一聲響起。

盆中清水灑了一地。

一陣風不知從哪兒吹來,閉上了裏屋的門,發出「啪」一聲悶響。

孫翠微仰面朝天,斜倒在地。

那雙患有眼疾本就看着混濁嚇人的雙目,此時正瞪得猶如燈籠般大,甚至連眼白都已經看不見,盡皆是混濁黑色。

而她臉上五官歪曲的程度,彷彿是在告訴易錚,她曾經歷了何等難以言述的恐怖。

霎時間。

「嘩啦」一聲。

孫翠微已然扭曲歪斜的眼耳口鼻。

突然不住往外溢出清水。

順着臉頰。

順着脖頸。

緩緩跌落在地。

「嘀嗒。」

「嘀嗒。」

……

……

寧豐縣,縣獄。

一處獨立於各牢房的單獨隔間。

除了進出小門,隔間四處均密不透風,牆上更是掛滿了刑具。

「易相公,你雖有功名在身,但茲事體大,我們能做的,也只是不給你上枷。」

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神色頗為悲觀的捕頭方肅。

易錚表情如常,出聲問道:「方捕頭,請問調查何時結束?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方肅聽到這話,臉色突然一頓,隨即強作出笑容:「易相公,此事老爺已經吩咐過了,會讓訊檢司的大人詳查,應該很快就會還你清白。」

「我……」

「我們會儘力的。」

明顯從方肅口中聽出悲觀情緒后,易錚知道,目前他的處境似乎非常不容樂觀。

兩天前,案發當時,他剛剛確定孫翠微死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巧有捕快巡街路過。

因為當時周遭鄰居都不在,加之他承認確實沒在屋內看到其他人。

作為唯一在場之人,他直接被幾個捕快帶到了縣衙。

而在仵作得出驗屍結果,由縣老爺初步審過後,他便以疑犯的身份,來了這縣獄。

按照現在這個情況來看,易錚認為自己的最終結果,恐怕只能是秋後問斬。

跟方肅又講了幾句之後,對方將他禮貌請到一處單人牢房,叮囑獄卒好生招待,隨後離開了縣獄。

牢房之中。

易錚心情相當複雜。

孫翠微就那麼莫名其妙死掉了。

淹死在一盆水中。

一盆用來洗臉的水中……

別說在這個世界活了二十年,哪怕是把前世數十載經歷加起來。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離譜之事。

屬於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孫翠微沒有自殺的動機,而她也絕不可能用這種方式達到自殺目的。

這就像是人無法靠憋氣來自殺一樣。

若是孫翠微是用這種方式自殺,一旦她處於瀕死狀態,作為人的求生本能會瞬間凌駕一切——

她只會直接抬頭或是一手打翻那個水盆。

「翠微姐死後表情極為駭人,分明是經受莫大恐懼才會有的模樣,但此前我沒有聽到除了水聲之外的任何聲音。」

「明明極度恐懼,但整個過程卻平靜得嚇人。」

「不合常理之事,只可能是更不合常理之原因。」

「當時屋裏明明只有我跟她兩人,這既然不可能是自殺,那就只能是……」

「它殺。」

「一種我看不見的東西。」

「殺了她。」

得出這個結論后,易錚並未生出任何恐懼感,哪怕他現在已經確定這個世界有疑似鬼怪這等超自然存在。

前世他是烏維氏病患者,患有此病之人,其杏仁核組織和常人不同,所以無法感知恐懼。

這一世由於醫療條件受限,他並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病,可這二十年下來,他依舊不知曉何為恐懼。

然而此時的易錚,雖然不感恐懼,但在他平靜的神情里,卻流露出了些許憤怒。

「翠微姐,不能就這麼白死。」

「但現在這麼等下去,別說為她復仇,我自己也是自身難保。」

儘管現在仍是疑犯身份,但在易錚看來,如果現在什麼都不做,被定罪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事情。

他必須離開縣獄,也必須在被定罪之前找出真兇。

如此一來,既能復仇,也能洗脫自己的嫌疑。

一番深思熟慮后,易錚下定了決心。

「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我需要……」

「越獄。」

……

……

縣衙里。

幾名衣着不凡的官差,正在和縣衙捕頭方肅了解孫氏一案的案情。

將大致情況告知完畢,方肅一邊遞去案宗,一邊皺眉道:「此案最大的疑點,是作案動機。」

「易相公完全沒有殺害孫氏的動機,除此之外,以易相公的為人,我等都無法相信他會是這殺人兇手。」

「剛巧訊檢司諸位大人因事在本縣停留,訊檢司查案手段眾多,還望大人們能查明此案,還易相公一個公道。」

訊檢司數人中,為首一人接過案宗,跟着笑了起來。

「方捕頭,我雖官拜訊檢司司使,官至從八品,但卻也是寧豐縣人,關於易錚此人,在我此前調去訊檢司之前,便有所聽聞。」

「他的確在縣裏名聲非常好,這是事實。」

「可這孫氏一案,各項證據已然確鑿,有何疑點?」

「孫氏脖頸處的掐痕,便是那易錚將這孫氏活活按進盆中淹死的證據。」

「哪怕我等乃訊檢司之人,也不能把那黑的說成白的。」

「方捕頭,你說可對?」

「依我之見,此案已經可以由縣衙定性,兇手便是這易錚,完全不必我等細查了。」

聽到對方的話,方肅的表情有些僵,但卻仍強扭笑容遞去了一杯茶。

「周大人,此事……還請您費心,這也是縣尊的意思。」

聽到方肅這話,周徐楷嘆了口氣,接過茶水。

「也罷,但就算是縣老爺的意思,我訊檢司也無法將黑白顛倒,只能依據案情還原事實。」

聽到周徐楷的話,想起此刻仍在縣獄中的易錚,方肅心中一嘆。

按對方這意思,哪怕是訊檢司出馬,恐怕結果也已然不能變更了……

周徐楷不知方肅心中所想,端起茶,揭開杯蓋,小抿一口。

幾滴茶水,順着杯蓋跌落於地。

「嘀嗒。」

「嘀嗒。」

因為天色漸晚,關於訊檢司調查孫氏一案之事,被周徐楷直接安排到了第二天。

離開縣衙后,他便和訊檢司幾位下屬,一同去了寧豐縣最大的酒樓,一品閣。

觥籌交錯之間,並沒有人提及關於孫氏一案的任何事情。

在周徐楷等人看來,孫氏一案已經是鐵案一樁,此前在縣衙里答應那捕頭方肅查案,完全是看在縣老爺的面子上。

酒足飯飽后,幾位下屬起身,準備離去。

但周徐楷卻仍舊在坐着喝酒。

有人勸道:「司使大人,雖然此次前來寧豐的公事已經處理完畢,但畢竟那縣老爺要我等查那寡婦一案,雖說明日也只是走個流程,可今夜也着實不適合酩酊大醉……」

聽到這話,周徐楷搖了搖頭:「無妨。」

「這樣,你等先去樓下,我喝完壺中剩下這些酒便下來。」

聽到周徐楷這樣說,幾位下屬也未多想,很快便下樓離去。

樓上雅間內。

在來這酒樓之前,周徐楷並未打算喝太多酒,平日裏,他也並非好酒貪杯之人。

可自從喝了這酒樓的第一口酒後,他就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一杯接着一杯。

菜沒吃幾個,酒卻喝得比其他幾人加起來還多。

他只是覺得。

很渴。

將酒壺中最後一些酒倒入酒盞之中,已是滿面通紅的周徐楷,舉杯一飲而盡。

搖搖晃晃地起身,正當他準備離開雅間下樓時,腳步卻突然頓住。

「還是好渴……」

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酒壺,周徐楷面露煩躁。

扭頭一瞥,剛巧看到這雅間的角落裏,有一個盛滿水的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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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燈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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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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