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饕餮

第一百三十四章:饕餮

許多年前,似乎就是魔宗的種魔殿後殿,我見到過一個少年。那時候我剛和師父一起,從前殿一路殺過來,妙音門的姐姐們跟在我們身後,被我們保護得很好。那天本來不是個陰天,但當我們來到後殿,天似乎立刻就陰了下去。

我當時並沒有見到什麼凶神惡煞,或者說血肉模糊的畫面,就只看到一群孩子在後殿打坐,他們約莫在七八歲左右,年齡最大的或許有十歲出頭,臉上都是無比平靜的神色,像入定的老僧,像復甦的死人。

其中,有個女孩子睜開眼,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卻讓我渾身冰冷。

那時候已經是天道境的師父一把把我拉開,無比鄭重地起了一招劍式。

在此之前若干年,師父從來沒有這樣鄭重過,在此之後若干年,師父也沒有這樣冷靜過。

這一招劍式擺出來,即便是被攔在師父身後的我,也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雙眼的刺痛。

就好像近距離直視太陽的亮度,而且是避無可避,也無法閉眼的那種。

那是師父的劍氣,像一座昆崙山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鋪天蓋地。

但那只是一瞬間的神意震撼,卻是如此漫長的一瞬間。那一瞬間過去,師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放下了那個劍式,而我面前那個睜開雙眼的女孩,雙目中已經失去了光芒,腥臭的黑紅色血液從她眼白已經變成血紅色的雙眼眼角不斷湧出,順着她慘白的臉頰流淌下來,一滴一滴滴落她月白色的粗糙麻衣上。

而那先前讓我冰冷的氣息,也隨之消失了。

我問師父為什麼,當時師父讓我自己用神識感知。我那時候才發現,在進入後殿之後,明明先前戰鬥中一直開啟的神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像是恐懼與即將遇到的什麼東西一樣,已經悄無聲息地縮回了我自己的體內。

當我再次激發出那絲絲縷縷的神識,慢慢籠罩場上時,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可怕的問題。

整個後殿,約莫有一百多名孩子,這一百多名孩子身上,一絲一毫的神識都沒有。

神識這種東西分為先天和後天,雖然進入虛神境之後,才能摸到神識的修鍊法門,進入神通境之後,才能正式鍛煉和使用神識,但這些都是對神識的後天利用。其實任何人,甚至說任何生物,從誕生之初,先天就是具備了神識的。

有人稱這種先天的神識為靈,這就是萬物有靈的說法。

正是因為這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先天神識,或者說先天靈光,才能支撐一個人產生意識,有了知覺和思考,有了學習的餘地和自主的靈魂。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先天神識的,的確存在有人神識消亡但身體卻還存活的情況,這種人有人稱其為離魂症,也有人稱其為活死人。

這些人,沒有意識,沒有靈魂,只有身體在靠着本能生活,就像是植物一樣。有的是出生時就如此,更多的是後天受到了精神上或頭部的重創。總之,是非常罕見,我在此之前僅僅見過兩例。

但此刻我眼前,就有一百多例。

還都是孩子。

一百多例活死人。

為什麼魔宗要把一百多個活死人孩子安放在這裏?為什麼都是孩子?又究竟是什麼讓我產生那種冰冷可怕的感覺?

師父看着那個眼中流淌出黑血的女孩。

我沉默了。原先在我的感知里,只有這個女孩還存有神識,但她的情況又很奇怪,並不像是正常人類那樣,大部分神識集中於頭部,其他的神識則均勻地充盈在四肢百骸。她的神識,幾乎完全集中在自己的雙眼處,在我的探查之下,就好像兩盞明晃晃的燈籠。

只是被我師父的劍氣刺瞎雙眼之後,她那些高度凝聚在雙眼處的神識,正在瘋狂噴涌擴散出去。

而神識這種東西,無形無質,尤其是沒有修鍊過的人的神識,一旦脫離了人體,往往會迅速消散於天地間,化為純凈的天地元氣。

這時候師父才告訴我,她的雙眼處有陰影。

一大團陰影,無形無質,但卻有個名字,叫饕餮。

不僅她有,這裏每個孩子的體內都有這種陰影,或者說,曾經有。

他們都沒有這個女孩雙眼處的饕餮龐大。

師父說,這饕餮其實是一種很詭異的巫術產物,可以視為是先天神識的某種變體所化,無形無質,卻又基本不死不滅,任何常規的處理方法都無法滅殺它。它寄宿於生物體內,以神識,或者說,萬物有靈的那個所謂的靈為食。它貪得無厭,從不挑食,不過越是純凈的靈,越能迅速壯大它。

當無法吸收靈時,它就會陷入假死,蟄伏起來,並通過不斷地分裂和轉移,在生物宿體中傳播潛伏,等到又有了純凈可口的靈,就會復甦。

饕餮很難察覺,更難以捕捉。所以幾乎不存在於任何記載,只有苗疆少數專研巫蠱的寨子,又或者是南洋一些修鍊詭異降頭術的術士能夠察覺到他們的存在,在其他地方,尤其是中原,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能夠察覺和捕捉,甚至殺傷饕餮的,只有一種人。

天道境!

天道境強者,已經以自身的武道獲得了一部分天道的共鳴,在蒼天之下,他們就幾乎是全知全能,饕餮的存在,作為天地間一種特異的神識變體,他們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

不僅能夠感覺到,還能夠通過直接攻擊神識的手段消滅它。而這是只有天道境才能夠接觸到的領域。

只是唯一的問題在於,一旦被天道境察覺到的饕餮,都是蘇醒的饕餮,這種饕餮,往往會合宿主的神識融為一體,摧毀它不難,但一旦摧毀它,宿主的神識也必然會被毀滅,要麼就此死去,更大的可能性是成為無意識的活死人。

而且,饕餮之間,也會互相吞噬。被吞噬的饕餮,會自然成為吞噬者的一部分,壯大為更為強大的饕餮。

沒有人知道,當饕餮不斷自我吞噬和融合之後,會發生什麼,或許終究會突破那個量變到質變的點,成為即便是天道境也無法奈何的存在。

師父告訴我,那個女孩,饕餮就附在她的雙眼中。在這場上上百個被饕餮寄宿的孩子中,這是最可怕的,當她看向另一個人,僅僅用目光,就可以撕扯和吞噬對方的神識。

場上這一百多個孩子,原本體內都有饕餮,只不過融合的部分各不相同,但是現在,這一百多個饕餮,已經全部被女孩身上的這個給吞噬了。

這個女孩,身上集中了一百多個人全部的神識,以及融合了一百多個同類的饕餮。

師父當時幾乎是拼盡全力,使用了一招專門攻擊對方心神的,幾乎超越天道境天花板的「心劍」,才當面摧毀了那已經從女孩眼中伸出神識觸手,拉扯我們兩人心神的饕餮。

但代價就是,女孩體內的神識靈光,就在我們的眼前迅速消散,她就在我們的眼前,變成了一具沒有任何靈魂的活死人。

師父回去之後躺了半年,甚至錯過了我躋身天道境,和魔宗宗主龍焱燚在滇池池底的最終決戰。

思緒回到當下,我看着眼前被呂先生一指頭彈暈過去的錢小小,運氣很好的是,這丫頭體內的饕餮,不是那種長在眼裏的難纏類型,否則不說我和呂先生,就是那個陪着她過了兩個春節的趙三,都不知道被吸干多少回了。

而運氣不好的是,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丫頭體內的饕餮到底長在哪裏。我總不能再把她弄醒,在觀察一番吧。

我看了一眼呂先生,後者聳聳肩,說:「別看我啊,我就是一個客棧的賬房先生,這些事情我完全不了解嘛!」

這倒是沒錯,這位呂先生雖然是一位隱世不出的世外高人,但其實境界一直停留在神通境巔峰,一天沒有跨入天道境的門檻,就一天拿饕餮沒有辦法,即便是能夠從錢小小神識的劇烈變化中感覺到什麼不妥,但遠遠不如天道境能觀察得那麼細緻入微。

說起細緻入微……我一把拽住呂賬房的咸豬手,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我是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我義正言辭。

呂賬房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沒被我抓住的那隻手拚命搖來搖去,說:「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找些東西。」

我鄙夷道,找什麼?

呂賬房將手伸到我的面前,突然鬆開,從掌心抖落出一枚銅錢,纏着紅線,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隱約看到銅錢上刻了什麼字,但具體是什麼字,銅錢晃來晃去我完全看不清。

於是我集中注意力去看那銅錢上的字,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是一個日上三竿的上午了。

我茫然坐起身,看着旁邊長凳上捂著嘴巴打哈欠的跑堂小伙。

小伙說:「你醒了啊?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我說,發生什麼事情了?

小伙說:「也沒什麼,就是你們幾個昨天大半夜跑來喝酒,還拉着賬房呂秀才一起喝,結果好傢夥,我就進去打個盹兒的功夫,你們就打起來了,俺們呂秀才被你打趴下了不說,那個你們帶過來的姑娘小伙也都被你揍跑了。我說姬掌門啊,平時也沒發現你是這麼瘋的人啊,怎麼,掌門夫人出差去了,您這就放飛自我了?」

我盯着眼前這個白姓跑堂小伙,感覺腦子裏混混沌沌朦朦朧朧的,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但又好像有哪裏不對。

我問,呂賬房呢?

白跑堂說:「剛不是說了么,被你揍趴下了,一邊眼睛上一拳,成熊貓了,嘿嘿嘿,早上醒來哭着說沒臉見人了,向我們掌柜的請了半個月的假,回老家去了。」

我有些慚愧,說實在不好意思,早知道就不打臉了。

白跑堂笑嘻嘻嗑瓜子,不說話。

我站起身拍拍下擺上的灰,對跑堂說,小白啊,回頭要給我作證啊,我昨天一晚上可就在你們客棧睡覺,那裏都沒去啊。

白跑堂哈哈一笑,說行,包在我身上了,以後您有需要還可以找我。

我忙擺手,說別別別,咱們是正經作證,實話實說。

白跑堂嗯嗯兩聲,嗑著瓜子,特別認真。

我說,我結了賬的吧?

白跑堂打了哈欠,說結了結了。

我越來越覺得奇怪,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忽然站定,轉身問小夥子,說:「小白啊,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白跑堂停下了嗑瓜子的動作,定定看着我,似乎有些緊張。

我說,為什麼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是很困的樣子呢?你晚上都幹什麼去了,做賊嗎?

白跑堂哈哈一笑,說哥你真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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