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上原非此間
破曉，少年醒了。
偌大的院子裏，昨日那丫鬟拎着根柳條，邊上放着小半桶才從井裏打上來的清水，另一邊則是小半罐鹽，一個不知用了多久的木盆。
他才盯着舊盆上的污漬，想從那暗黃與青黑中尋覓曾經富貴的紋路，不想已被低頭洗漱的丫鬟察覺，後者從懷裏掏出塊樸素而厚實的絹布，搭在了盆邊。
少年揉了揉眼睛，不大習慣的看了看尚未有日頭升起的院牆，要一直推到西廂房門口，才能看得見初時的鵝黃同紅霞並存的東方。
那丫鬟約摸是草草收拾了，便抬頭招呼他到進前，便要將那柳條兒遞給他。
少年面色不變，定定地看着她，也不伸手去接。
後者好似放棄了，努嘴，餘光掃向一旁的、有着鴛鴦戲水青紋的瓷茶杯。
少年走過去，拎起木水桶，並不費力，然後小心地用左手扶住桶身，緩緩傾斜，水流注入瓷杯里，迴旋中天光蕩漾。
他於是放下木桶，躬身端起茶杯，遞將過去。
丫鬟梳洗罷，又使喚著讓他倒水去，後者好似十分自然地端起舊盆，走到南邊角落裏。
待他轉身，丫鬟剛好打了個呵欠，線條立時變得清晰起來，帶着一絲同身份格格不入的慵懶氣息，在掠過牆頭老樹枝杈的晨光中，又顯得很相宜。
丫鬟拍了拍手，示意少年跟着洗漱，接着忽然道：
「這大清早兒，怎麼也聽不見聲『姑娘好』？」
少年眉毛很快的動了下，垂下眼眸，輕聲道：「姑娘好。」
他這才明白，原來早間其他下人還沒起的時候，是可以講話的。
丫鬟看着他笨拙地用手指去往牙齒上抹鹽，有些好笑，又帶着不明意味的自顧說道：
「沒成想嬤嬤還會疼人的。」
聲音很輕，且在想字出口時就只剩氣音，微不可聞。
少年手指哆嗦了下，可能隱藏在笨拙里了，未被察覺。
等他再去從桶里倒水洗臉時，才發現只剩桶底兒，丫鬟早上自井裏打來的水是真的只有小半桶。
抹過眼睛后，他小心地單手接着最後一點根兒，如在傷口上搽藥膏一般，慢慢抹在臉上。
「嘖嘖，小臉兒出水荷葉似的，我見猶憐何況老奴啊。」
丫鬟一邊束著頭髮，一邊偏過頭去看他，霎時一抹淡金色陰影打在他臉上
（本章未完，請翻頁）
，便如雪山破曉。
而自外眼看來，如隔薄霧，絕雲山間，望不穿、琢磨不透，玉作琉璃雪作瓷。
呵，難怪小姐喜歡，也是難為她了，才一眼就和瘋了似的，這會兒又跟個有口無心的念經小和尚似的。
丫鬟去了別院，少年這才微微抬眼，看東方的雲海與霞光。
府院上的規矩重，所以喜字院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許開口，別說說話，就是吐氣也不行，所以但凡少年開口，必先是「得了許了」。
少年收拾了木桶與水盆，見那柳條兒被拋在檻上，便拾了起，原來並非新葉新枝，便放附近的矮木上了。
葉邊卷黃，藉著曦光，不細看時，原來同嫩葉一般模樣。
少年立在院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不到要去哪裏、做些什麼，便站着，在不大引人注意也不大礙著人的地方。
……
柳州城北去百四十里，山巒攢峰之勢暫息，更無河川曲折瀠回，是謂漢原，因又在雲城西北，得名雲上原。
每月下旬，或逢三五月，原上商旅彙集，溝通往來，雖未建城池久駐，那時也算天下聞名的盛市了。
今年三月下旬那場盛會尤為熾烈。
周無狄策馬原上，不過一月光景，那漫天燎原的離火熄了，灰燼里新長出的綠草早已蓋過殘骸，卻是顯得愈發荒涼。緋色的溝壑時隱時現，有說是那連綿一旬的大雨，有說是雲上原流血漂櫓，沖刷出來的，不然怎得如此顏色？
周無狄更傾向於是後者。
作為錢塘都新到的『巍』，後者更能讓他不虛此行。
周無狄不是一個人來的，稍稍落後百米，有個白衣白馬的傢伙正策馬狂追，一路草地為之傾覆大半，如狂龍過境。
「呼呼~姓周的，你你你…不是人…老子早飯都要吐出來了，你你你…愣是都沒回頭看我一眼，還更使勁兒揮鞭子！」
周無狄白了他一眼，「哦，」
接着就挪開目光，去看那極遠處的一條線。
白馬男子（區分主角哈）氣不打一出來，滿地打滾，因為一個勒馬給馬憋急了，后蹄子一揚就給他拋落地上。
灰塵四起。
周無狄皺了皺眉，忽然眼神微凝。
之所以剛剛那麼着急，就是看到了極遠處的灰線，可待他騎了幾十里，灰線卻由淡轉濃又忽然淡去，始終未能觸及。
（本章未完，請翻頁）
會兒卻發現那騎白馬的，滿地打滾濺起來的塵埃，在日光下竟隱隱顯現灰色，而非昏黃。
白馬騎的…相當不錯的男子，見周無狄又不搭理他，也就不耍無賴了，停止打滾欲要站起…
「躺下繼續」「希律律」
周無狄說話間，那白馬又是一蹄子，直接將剛直起腰的白馬御者又踹倒在地，險些被一通亂踩。
好在周無狄眼疾手快，輕輕一掌將不知為何受驚的白馬拍得橫移了幾步出去，這才讓白馬御者堪堪躲過一階。
見好友全然不似說笑，那一巴掌刪得白馬臉都疼變形了，豆大的淚珠在眼睛裏打轉，他突然想明白了，於是安然躺下，繼續打滾。
「滾快點。」
半晌，周無狄又說了一句。
白衣青年累得口乾舌燥五內生煙，這會兒聞聽此言，差點就著了。
周無狄於是半嫌棄半關心地皺眉說道：
「以後少逛些窯子，看都虛成什麼樣了，行了，起來罷。」
白衣青年於是不再裝死，起身拍了兩下灰塵，發現是無用功立刻就放棄了，點頭道：
「是是是，曉得了。」
周無狄沒再管他，沉思片刻，臉色陡然一變。
他立刻望向方才那頭受驚的白馬，卻發現它，也在一驚一乍地回過頭來。
「嘁」
一人一馬對視片刻，周無狄臉色微黑，悻悻地別過臉去，那馬於是也打了個響鼻以示輕蔑。
白衣青年眼中彷彿若有光，不過剎那消散，揉着後腦勺道：
「這原上的太陽果真有些烈，曬得人頭疼，昏昏沉沉地，還以為是過了晌午呢。」
周無狄這才猛然想起一事，抬頭望去，日往西斜。
分明已是過了晌午。
可灰塵散盡后，原上一片光明，讓他誤以為還是辰時剛過，巳時不到。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的雲上原已是有些不同了。
白衣青年想起一個傳聞，斟酌著，還是如實吐露給好友：
「我從我老爹那聽過一句話，雲上原無此城…三九乃現…仙游非此間……人過則忘。」
周無狄的眼神從初時的驚疑不定，逐漸變得幽暗沉凝，最後一句話更是讓他瞳孔微縮，煞氣頓時浮現。
「你怎麼了，沒事罷。」
「無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