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迷離

往事迷離

蕭郗凝視着顧璽,他知道有什麼東西碎了,可能是顧璽心理建設的高牆,可能是顧璽日久披上的偽裝。總之,他很明確,他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縫,能讓他滲透進她的世界裏。

顧璽無暇顧及蕭郗的所有微表情,餘下的淚水在她的眼裏含着,總不肯輕易落下。

「我在我六年級到高一,都在遭遇着校園霸凌,這是在剛才的對話里,我說過的五年期。」顧璽平素說着,如古井無波,「我從來沒有做什麼事,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處。小學時,是那個年紀對於愛情朦朧的認知,三個人的追逐,我眾矢之的,語言欺凌也就算了,可是他們拿錯了人。其一,我性格孤僻,其二,我偏偏站在了惹眼處,其三,我喜歡陳陌安。」

蕭郗看着顧璽分析的不近人情,在情緒的大起大落後竟然還能這麼……理智,像是解答閱讀理解題,由淺至深,條理清晰。另樣的感覺在心裏升起,摻雜在心口酸澀的喜歡里。

「是啊,又不是最完美的機械,怎麼可能沒有缺口。那是陳陌安啊,我那時唯一的缺口。」顧璽提及陳陌安時是那麼絕望而明艷,理性與感性交鋒,讓她那麼矛盾又神秘。「我的父母常年不在我的身邊,幼時家裏貧困,在一個很難有記憶的年紀里,偏偏記住了那時候被寄養的苦,即便寄養的時日不多,那又怎麼樣呢?父母外出務工,我被養在重男輕女的祖母那裏,九歲就去住宿了。細數其實我對父母好的記憶並不多,我不懂愛是什麼,所以釀就了我與別人的格格不入。」顧璽把自己的遭遇一筆帶過,緊皺的眉頭無處不在訴說着自己對於賣慘身世的鄙夷,以及那些腐爛在心裏的難堪。

蕭郗無法從幾句話中體會其中艱辛,那些隻字片語不過是一本書上少得可憐的簡介,反觀顧璽說的呢?只是一個時間線,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時間線。

顧璽眼裏的淚在她低頭的一瞬間砸了下來,甚至都沒在臉上留下一道痕迹,最後只是眼睛濕漉漉的,眼尾淡紅,幾縷髮絲懶懶的劃過,顧璽一抬眼,便是萬種風情。許是上天憐惜她的苦楚,給了她一雙含情眼,即便顧璽只是不出挑的三庭五眼的面容,看久了她卻能感受到她的韻味。

蕭郗瞳孔顫了顫,眼神流光婉轉。

這樣的顧璽,太美了。

「偏偏中間出來了一個陳陌安,讓我喜歡他喜歡的快要瘋了。」顧璽終於在幾年之後承認了自己以前極力隱瞞的事情,話音剛落下,淚水就再也止不住的流,「我太喜歡他了,在那個年紀我能懂什麼呢?憑自己能做的對她好,想站在耀眼的地方讓他看到,連作業本放在一起都是讓我開心好久的事。那是一場人盡皆知的暗戀,除了陳陌安,誰都能看出我喜歡他。」

「他真的有那麼好嗎?」蕭郗聽着顧璽用那麼淺薄的字眼描述他對陳陌安毫不掩飾的喜歡,整顆心像掉進醋桶一樣,妒火慢慢的煨著,使心裏本就複雜的感情更上一層樓。

顧璽終於肯看着蕭郗了,她盯着他的那雙眼,蕭郗的瞳孔顏色太黑了,其實細看看,陳陌安只是丹鳳眼,蕭郗是瑞鳳眼,沒那麼相似,找不出兩個人相似的痕迹,她皺了皺眉頭,格外厭棄自己所想的那些替身文學,畢竟,他們都是有血有肉鮮活的個體。

「他很好,在你們看來他沒那麼好,可偏偏他出現的時機太對了,成全了我的一場聲勢浩大的感情。」顧璽壓聲說着,她不怎麼願意提起這些,因為提起這些,就會讓她重新演繹當時的情境,然後會為當時所有的心理活動,經歷那些糟糕的心裏感受。

慢慢忘了,直到在某一天想都想不起來,她認為,這比反覆提起划算多了。

顧璽刨析那段感情可是真的毫不留情面,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面子,蕭郗聽着她娓娓道來:「陳陌安他很愛笑,人際關係不錯,和我是兩個極端,至於為什麼是他,因為一場夢吧。很可笑的,我喜歡一個人竟然是因為一場夢。那天剛剛和別人吵完架,我在當晚夢見了他帶我走,離開那種尷尬的情況。我將夢境代入現實,盡自己所能的對他好,哪怕償還的只是那場夢裏他的……恩情。」

太荒誕了,因為一場夢,喜歡一個人七年。

蕭郗別開頭,顧璽也合上了眼,他們都不希望看到彼此的難堪。

「你……」蕭郗看着遠方走來的年輕人,是一些初中生,他們成群結伴的從這裏路過,與一個同齡的女生相錯,然後漸行漸遠。一邊熱鬧,一邊淡漠,竟是兩種光景。

這也許不是什麼大事,他們也許並不認識,可蕭郗卻總感覺那是顧璽的經歷,顧璽是這麼過來的的吧,一個人獨行。

「嗯?」顧璽見蕭郗遲遲不發問,示意詢問,卻發現說了這麼多話后,嗓子乾澀極了,很嘶啞,也不知這聲音直直的戳著蕭郗躁動的心。

蕭郗猛地回頭看着顧璽,眼裏無聲的訴說着無措和不可置信。

「怎麼了?」顧璽喝了兩口水,然後問,這時候嗓子已經沒那麼難受了。

蕭郗也沉默了一會,然後看向遠方,夕陽已經消失在了地平線以下,霓虹燈稀稀落落的點亮起來,蟈蟈鳴音聲嘶力竭,為這個盛夏奏響最後的絕唱。

他問:「那後來呢?」

她答:「既然是軟肋,那麼,總有人能發現,並且輕而易舉的擊碎。」

其中言語,蕭郗不消片刻就能理解了。他心思玲瓏,家世明擺在那裏,有什麼不懂的呢?蕭郗不再說話,靜靜的等著顧璽的下文。

「因此,我的……」顧璽還是停頓了一下,思索著怎麼形容她更恰當,「我的母親,她認為我無藥可救,是她人生中的污點,我的心思好像在再打她的臉,然後告訴她她的教育徹頭徹尾的失敗。」

顧璽提及此絲毫不掩飾嘲諷,厭及此竟是笑了笑,「她們不在乎我的感受,她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動輒打罵,言語羞辱。她不在乎我從小就脆弱的自尊心,因為她總是認為自尊心帶不來什麼,她沒想過尊重,沒得到過,所以也認為我不需要。」

蕭郗頭腦突然間停滯,愣在了那裏,甚至僵硬的連回頭都需要極大的毅力。他焦慮的想着顧璽要說什麼,這或許是他被保護的太好了,所以一時間無法想像別人的家庭里能藏這麼多的骯髒。

顧璽一邊把那件襯衫緊緊的綁在左手手腕處,一邊近乎殘忍的說:「她,當着老師的面,當着我朋友的面,當着陳陌安的面,當着路人的面,羞辱我,在我被校園霸凌后。」

話音落下,襯衫也纏完了,蕭郗看着她的手,他知道那是非常專業的包紮手法。

她到底受過多少傷?

「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晴,傍晚時轉多雲。在第八節課下課後到第一節晚自習中間的空隙里,我被幾個人圍上,小學時最簡便的兇器是用寬膠帶粘好攢成卷的書,裏面再塞滿了東西,打人不如棒球棒,但是也挺疼的。六個人,兩個當時班級里的女生,一個九年級的男的,三個女的,四個紙棒,他們打斷了我的手骨,我用美工刀劃了她們十幾刀。」

顧璽說到這時眼裏染上了血色,喧囂著從心裏透出來的磔血的瘋狂,蕭郗言語已經不能形容出什麼了,他好像重新認識了顧璽。

「後來追責,她們因為沒滿十六周歲不予追究刑事責任,最後被勸退,因為我還了手,最後學校判我聚眾鬥毆,給我記了大過。我母親氣不過,最後討要說法時,校方看準了她沒什麼見識,幾句話打發了她。再後來,我央求轉學,你要知道三人成虎。」顧璽嗤笑,手上已經青筋暴起,暴力因子以幾何形式從心裏滋長,她想訴斥暴力!

「謠言四起,很多人都開始帶着防備看我,包括陳陌安。我從一個受害者,成為了她們言語里的施暴者,就連那些老師也開始帶上了有色眼鏡。即便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只是選擇保護自己。一個人說,那是謠傳,兩個人說,那也是謠傳,可當所有人都開始說,那是正義,錯的就是我。」顧璽指甲嵌入了掌心裏,在蕭郗的見證下透了紅。

蕭郗連忙的撫平顧璽的情緒,在好一會的勸說下,讓顧璽鬆開了手。創口不大,也沒傷到動脈靜脈,血滲了一會就止住了。

「她們施暴是因為我喜歡陳陌安,可偏偏我身邊有唐簡白。那個同班的女的也是被當成的槍,她的朋友喜歡唐簡白,然後就把怨懟都宣洩在了我身上。你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禍亂源頭還好生生地待在學校里,她還能隨時隨地的中傷我。」顧璽說着眼淚就蓄滿了眼眶。

她不會去埋怨唐簡白,唐簡白是她身邊實心實意對她好的人,她不願意讓他知道真相而感覺到愧疚,然後陷入自責。唐簡白,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蕭郗眼睛紅了,在複雜的想法也被取代,心疼取而代之,他心愛的女孩在哭啊!

「後來呢?」蕭郗壓抑的哭腔使聲帶更加沙啞,他知道顧璽提及這個·會難受,可是出於對顧璽漸深的了解,他很清楚,以後讓顧璽再說出這些話就很難開口了。

顧璽感受着自己的手被蕭郗握在手裏,像是對待珍寶一樣呵護著那細小的傷口,頓時隱忍的淚水決堤,大顆大顆的滑下來。她含着淚說:「我想轉學,可那時候唐哥已經幫我報了一個比賽,一時間學籍不好調動,我的母親很無奈,為了成就,所以她置之不理。直到我感覺心理出了問題,想尋求一些希望時,我母親用青春叛逆期搪塞了我,所以我繼續被別人指著鼻子罵虛偽,被別人戳著脊梁骨罵虛偽。直到,有人把陳陌安牽扯了進來,我大鬧一場,我的母親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打我,罵我。」

顧璽說到這的時候已經更咽了,剜心的疼從心底冒出來,「我賭氣掐斷了他們的聯繫,然後在後來的半個月里,我錯過了一場葬禮,我二姥爺的葬禮。」

蕭郗把顧璽攬在懷裏,淚水很快的浸濕了衣衫,任她宣洩著自己的情緒。

「我二姥爺一輩子無妻無子,小輩里最疼愛我,他最愛我了,我也愛他,可是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他……」顧璽哭的越發厲害,「他……他走之前還想着我,還說要來看我,可是我知道的時候都過去了好久,我連葬禮都沒有去成。」

蕭郗心裏心疼,他不能感同身受那種痛苦,但是他知道以後每當顧璽想起那位慈善的老人時都會伴隨着愧疚。

顧璽哭了好一會,等不在打哭嗝時從蕭郗懷裏起來,然後做了幾個深呼吸。顧璽聽着顧璽帶着哭泣過後的沙啞說:

「這一切能怪誰呢?苑雨欣嗎?她未成年。陳陌安嗎?他沒義務幫我。唐簡白嗎?他本來就無辜。還是我的母親呢?可他總在說為我好。成年人總說不要怪孩子,他們什麼都不懂,我不明白,那些孩子的家長也不懂嗎?他們不教嗎?她們只要轉學,家長打點一下關係,他們的孩子又是清清白白,他們長大以後也只是會被說小時候頑劣。我的母親也只是覺得在把我往她們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引領,沒人會在乎我。」

顧璽說着自己心裏的憤懣,但是就如她說的,那些施暴者沒人會在乎她的不平。

蕭郗一下子了解了顧璽這麼多的過往,摻雜着血淚,不知如何消化,從小他就被保護的很好,教養的很好,這些骯髒不會入他的眼,直到今日,直到今日看着自己喜歡的人陳清了那麼多年裏積攢的委屈,不甘,苦難。

「他們以後可以選擇心安理得的活着,我要背負那些經歷,活在暴力與人性的陰影下,活在陰影處。憑什麼呢?」

顧璽透過縫隙看着連成一片的霓虹燈,心裏對光和熱的渴求讓她無限惶恐,她追過太多次光,最後都是黯然神傷,她被折斷的羽翼不願意隨她再次翱翔,寧願倒在這枯井裏坐井觀天,再不得自由。

「好人做了一件錯事是暴露本性,壞人做了一件錯事是浪子回頭。」蕭郗想起了這一句話,不自主的說出來,顧璽卻笑了聲,他看着顧璽水腫的眼眶,心裏一疼。

「她們不辨是非,不分對錯,是他們污濁。我的顧璽啊,是最善良的人。以後……」蕭郗頓了一下,引得顧璽看着他,他堅定的說,「以後有我,千萬罵名,我們一同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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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酒祭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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