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霧氣

第1章 霧氣

林顯正在四處,嗯,說的好聽叫遊歷,不好聽點呢,就叫逃命。

一開始是真的在遊歷,從京都一路南下遊山玩水,吃遍美食,快樂的忘乎所以。直到來這座偏遠小城,才開始命途多舛起來。

武朝建立已有八百餘年,歷經了十三代皇帝,現今那位,在這個位子上足足坐了六十四年,天下太平到彷彿戰亂,飢荒,分裂這些詞從來都沒被創造出來一樣。

天下一片祥和安寧,百姓又過得富足安康,儼然一處桃花源,然而奇怪的一點是,生活越美好,幼兒降生的卻越是少,武朝最初五百年間,尚且能維持一家百十口人;天下愈加太平的好日子裏,卻幾乎幾年添不了一個新丁。

家財萬貫的,便集宗族幾支,加上奴婢小廝,勉強湊個百十人的大家族。然而因為整體富裕,願意出賣兒女去做下人的越來越少,到現今,奴隸的身價反而比一般農戶商人還要強一點。家境尚可的,卻也買不起這一兩個下人,只好事事親力親為。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人人心頭都好似籠罩着一層陰影,再富裕的生活,再安寧的天下,沒有了人,又能維持多久呢?就像沒有了種子的花,開完一朵就枯萎,自然再也恢復不到盛景的樣子。

於是田間地頭,勞作之餘的人們互相問候最多的一句就是:有了嗎?生了嗎?

林顯就是在這種濃郁的香火氛圍中逃出家門的,天大地大,好山好水還沒看夠,怎麼能就這樣困頓於家長里短,兒女情長中呢?

自從外出遊歷,至今已五載,今日,正是他25歲的生辰,此刻卻被一夥不知什麼人給追殺的十分狼狽。

記得入城那天,風和日麗,陽光伴着鳥鳴花香,熱情好客的邊城城主薛方擺了十里長宴,全城百姓大宴三天。衝天的篝火,隨着樂曲翩翩起舞的美麗女子,還有那出口成章的灑脫男兒,一度讓林顯產生了暫居時日的念頭,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現在想來,真是無比愚蠢的決定,也許,一條大好的性命,也將留在這裏。

……

事情要從四五個月前說起,此時正值秋收季節,卻降下了第一場大雪。

林顯將近午時才昏昏沉沉的醒來,昨夜與袤城新交好友張回秉燭夜談,談到興起處,又是放聲高歌,又是手舞足蹈,還喝了張回聲稱要留到閨女出嫁時的女兒紅,爛醉的兩人毫無形象的攤睡在榻上。

這期間,張回的夫人來過好幾次,神情似乎有點慌張,但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林顯整理完皺巴的衣服,正想出門尋張回,就兩人昨夜的糗樣再打趣兩句,卻發現門外一片狼藉,桌榻翻倒一地,還夾雜着摔碎的碗碟和飯菜,湯汁流了一地。

他大為不解,難道張回的夫人因為昨夜的醉酒,怪罪起丈夫,甚至摔砸東西?

按理說那張夫人不是這樣的性子,不然也不會在他剛認識張回就跟着他回家借住的時候,爽快的收拾出一間客房,還立刻張羅著為他們做午飯。

張家並非大富之家,不過在這世外桃源般的邊城中,多數都是這樣的人家,田間土地豐饒,吃喝溫飽不愁,偶爾還有閑錢置辦一些家產,生活可以說十分幸福。

再說回借住張家也已有些日子,那張夫人從未有任何不滿,不說擺臉子,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每日都是笑臉盈盈的招呼他。如此這般,讓林顯感覺像家人一樣溫暖,私心也想再住些日子。

今日這事着實怪,

不過再猜想也沒用,找到張回夫婦問清楚不就好了嗎?

於是他小心翼翼的繞過那些桌子零碎,去主屋找人。

然而找遍了後院,卻一個人都沒有看到,不僅張回夫婦,連他們平時常在院中玩耍的小女兒也不在。

林顯滿腹疑問,繞着迴廊,又奔去前廳,正在這時,遠處似乎響起一聲痛呼,風聲夾雜着女人的尖叫,從他耳邊刮過。糟了,出事了!

等他狂奔著出了院門,平日熙熙攘攘的大街,靜止一般,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那痛呼與尖叫都消失了,街上沒有了那些攤販,兩邊的房屋門窗都閉的很嚴實。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張家人莫名失蹤,大街上又是這番異象,他心中不禁打起了鼓,怎麼看都透著一絲不詳的氣息。

還要再往前走,繼續找人嗎?

「雖然張家夫婦待自己很好,甚至快到了家人的程度,而且昨夜徹談的時候還差點和張回拜了把子,但如果真是什麼大事,自己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啊,要麼,還是回去收拾行李,趕緊出城?」

「相信張兄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今日一別,實在是無能為力,回頭遇上,想必張回也不會怪罪。」

「不錯不錯,正是這個理,出門在外,還是自己的小命最重要,這山河如此波瀾壯闊,這美食如此風味獨特,還沒有全部領略完,怎能就此把小命丟在這裏。」

林顯喃喃低語着,漸漸說服了自己,立刻就要回張家收拾包裹,卻沒有看見身後慢慢升起的霧氣。

風中開始有絲絲涼意,一種致命的直覺,讓他飛快的轉身,踉蹌著往回跑去。

霧氣越來越濃,一絲不易察覺的黑色漫延其中。

「回來」

「回來」

這聲音彷彿從高空中傳來,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味道,林顯被迫回頭,看見那黑沉沉的霧氣中,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嗡」的一聲,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接着是劇烈的疼痛,那從百會穴一路痛到湧泉穴的滋味,真是讓人神魂俱裂。

林顯七竅流血,血糊出了一張可怖的臉,卻咬牙強撐著再次望向濃霧中,今天就算是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那東西好像也特意想讓他看個分明似的,速度放慢了不少,又一次從霧中一閃而過。

原來是一隻眼睛一樣的東西,足有半間屋子那麼大,被那黑氣給纏繞了一層又一層,但透過縫隙,仍然能看見其中閃爍著一片白光的眼珠。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看清楚的一霎那,林顯險些驚呼出聲,他有一種被那眼睛盯着的感覺。

心中突然開始迷茫,我怎麼會在這兒,我出來……是為了……

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讓他開始焦急,也顧不上什麼眼睛不眼睛了,得快些回去,得快些找到什麼人。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之前的疼痛已經在一瞬間消失,身上的血也止住了。

就在他向張家跑去的時候,那黑沉沉的濃霧向高空升入,一點一點變淡,到足夠高的時候,淡到一點兒也看不見了。

……

張回醒來的時候,發現外面吵吵嚷嚷的,天還沒有大亮,不知道外面是些什麼人。

他張嘴想喚妻子過來,卻驚訝的發現嗓子裏只有嗬嗬的氣流聲,那聲娘子好像被吞進了腹中,連聲迴響也沒有。

他摸著喉嚨處,想起昨夜的那壇十八年陳釀女兒紅,不禁想到:莫不是喝酒喝壞了嗓子?

於是他簡單的披了一件襖子,出門去尋人,誰想妻子卻不在房中,被褥也擺放的整整齊齊,連平日乖巧的小女兒也不知所蹤。

不會是帶着女兒回娘家了吧?

這下張回有點着急了,要知道平日裏是萬萬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哪怕自己和林顯連喝三天酒,妻子也不曾多說過什麼,只會溫溫柔柔的勸一句「夫君飲酒須酌量,莫要喝壞了身子」,然後端出早已備好的醒酒湯。也正是這份溫柔體貼,讓張回對她用情至深。

「娘子,為夫再也不喝酒了,我一定聽你的話,我這就去接你跟女兒回家!」張回邊在心中懊惱,邊往馬棚跑去,準備立刻就套車去妻子娘家。

駕車出了府門,一路狂奔到大街上之後,張回才發現了不對勁,此時天光微亮,平日正是小攤小販開門生火備食的時候,現在卻是另一番景象。

街兩邊都站滿了人,卻聽不見一絲聲響,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再看那些人,全都面無表情,眼中白茫茫一片,看不見一點瞳仁。漸漸的,口水從他們的嘴角留下,越流越多,衣襟前面被打濕一片。

張回嚇壞了,忙用馬鞭抽馬的屁股,想要趕緊往回跑,馬卻紋絲不動,眼睛漸漸的也翻出了眼白。

街邊站着的人都把臉轉向了這邊,嘴角也拉扯起一絲笑容,張回嚇得從馬車上跌坐下來,雙腳開始不聽使喚的發軟。

眼看着那些怪人一點點擁擠過來,這時有一絲微風吹過,讓人神志都清明了稍許,他忙掙扎著用手撐起身體,一步一步往身後挪,所幸那些怪人走的非常慢,被風一吹,臉上開始浮現掙扎的神色,笑容和驚恐輪換著出現,看起來更加詭異了。

張回終於攢出了一點力氣,忙踉蹌著往另一條巷子跑,外面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他要快點找到妻女,一定不能讓她們出事!

不知跑了多久,只覺得兩股戰戰,幾欲作嘔,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府門,想當初,就是在這裏,他騎着高頭大馬,迎著妻子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將那溫柔似水的女子娶回家中。

自此日子和順美滿,舉案齊眉,偶有幾句拌嘴,也是平淡生活的調味劑。妻子時常執着他的手,幫自己描眉,一邊暢想幾十年後,他們都變得白髮蒼蒼,路也走不動的時候,他再幫她梳妝。

不知為什麼,張回心中閃過一絲痛楚,更多的則是驚慌,他迫不及待的要見到妻子,只有看見她那張熟悉的臉,他才能安下心來。

他顫抖著去叩門環,門卻並沒有插著門閂,被他一碰,立即吱呀著打開了。

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這更加加重了他心中的不詳預感,他哽咽著,祁求老天保佑,她們千萬不要有事!

進門之後,落了厚厚一層雪的地上躺了一地貓兒狗兒的屍體,被撕咬過似的,大片大片的血濺在牆上,不詳的預感彷彿被坐實。

他哭喊著奔進後院,也是奇怪,受了這樣血腥的刺激,剛才還無法說話的喉嚨,卻一點不適也沒有了。

繞過凌亂的桌椅,張回終於找到了自己深愛的妻女,只是現在,她們的慘狀,讓他連痛呼也哽在了喉嚨中。

往日溫柔的妻子,這時正雙手緊緊的掐著女兒的脖子,嘴巴張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裏面塞著女兒血肉模糊的右手,女兒臉上呈現出可怕的紫色,下唇幾乎被咬爛。

不遠處還有幾具破碎不堪的屍體,張回麻木的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往日慈祥的岳父岳母一家。

全完了。

張回在血肉中坐了片刻,才掙扎著起身,往妻女身邊爬去,他撿起一旁摔碎的茶盞殘片,狠狠的往自己頸上割去。

突然,一道白光閃過,剎那間,濃郁的霧氣籠罩住了他,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茶盞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眼中白茫茫一片的張回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只是他的右手,被咬的血肉模糊,嘴裏還在不停地嘟囔著些什麼,仔細聽,他在說:

「濃霧,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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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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