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四十二

晚八點整的時候江濱橋邊已經站滿了駐足圍觀的人,胡樂和白生兩人手裏一人拿秋衣,一人拿秋褲,身體跟隨着音箱裏震出的節奏,跟着鼓點扭動。兩人雙眼迷離,身形虛晃,步伐五章,邊搖,邊通過別在腰間上的小蜜蜂擴音器的喊話,今晚算是開工。

白生呢喃著,口齒不清,他說:「喲,喲喲,艾薇8D,舉起雙手跟住我的節奏!」

胡樂把手舉起來,全場也只有他們倆舉起手。

白生說:「哥們兒,阿樂!兄弟,我,白空一閃!一曲《動起來》,獻給大家。」

胡樂貓著頭鑽進車裏切歌,然後出來,跟着白生扭動,等到了高潮部分,白生用力喊了一聲「comeon!」那是他說得最準確的一句英語。

白生唱:「動起來,為新的力量喝彩~」

胡樂唱:「動起來,就擁有精彩未來~」

白生唱:「動起來,為新的記錄喝彩~」

胡樂唱:「動起來,就擁有精彩未來~」

在場大爺大媽不知是上了年紀后內心寂寞,還是說原本的骨子裏就有股騷勁在家施展不開。感受到胡樂和白生這樣後生的激情,不自覺地肩膀也跟着扭動,有老伴同行的,還要推推搡搡,步伐跟上節奏,路燈很昏暗,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人群躁動,點頭,哈腰,拍手,跺腳,現場氛圍就這麼被白生輕易地拿捏。

白生舉手拍掌,繼續說:「comeon!comeon!」

胡樂喊:「最美的夜,流行的歌,到場的你,璀璨的星!」

白生喊:「艾薇8D!跟住我的節奏,我們一起律動起來!」

胡樂又貓進車裏切歌,是《嘻唰唰》

白生搖晃着手中的秋衣褲套裝,蹦跳,將手中衣服作毛巾搓洗後背,唱到:「嘻唰唰嘻唰唰!」

胡樂接:「哦哦!」

白生唱:「嘻唰唰嘻唰唰!」

胡樂接:「哦哦!」

現場太嘈雜了,音箱,人群,正常說話誰都聽不見,一個大爺扭動着蹭過來,白生絲毫不懼,要不是被厚實的棉衣隔着,兩人的R頭都要磨得發熱。大爺喘著氣,喊:「什麼!」

白生喊:「秋衣!」

大爺喊:「什麼!」

白生喊:「純棉!」

大爺喊:「什麼!」

白生喊:「打折!」

大爺喊:「什麼!」

白生喊:「一百!」

大爺喊:「什麼!」

白生喊:「兩套!」

大爺喊:「什麼!」

白生說:「五十!」

大爺說:「三十!」

白生說:「什麼!」

大爺說:「十三!」

白生喊:「什麼!」

大爺喊:「紅色!」

白生喊:「什麼!」

白生揮手招呼胡樂,胡樂扭動着走來,白生喊:「紅色!」

胡樂喊:「什麼!」

白生喊:「大紅!」

胡樂喊:「哇哦!」

然後從車的後備箱裏拿出兩套大紅色的秋衣褲,他看大爺正閉着眼,搖得忘我,也就沒急着交貨,火紅的秋衣拿在手裏,精神也變得滾燙。閉上眼,兩套衣褲拿在手上畫圈,再一會,一個巴掌打來,把胡樂打醒。

大爺喊:「別弄西姑!」

白生過來抓住大爺的另一隻手,笑着,湊到耳邊說:「叔,這衣服今晚算送你,他新來的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

覺得我實在的,改天再來照顧我生意!」

退回錢后,白生扭到胡樂身旁,說:「今晚記得補上!」

胡樂說:「我他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白生說:「你他媽的把衣服給過去就完事,那老頭伸手要拿你就後退,他擺手不拿了你又懟人臉上,你這不是耍人家,要我我也打你!」

胡樂說:「誰知道啊!」

白生說:「挨了打就知道了!」

一整晚,胡樂因為臉上的火熱都心不在焉,和白生賣了這麼久秋衣,第一次感到臉紅心跳,卻是因為一個話都說不清的老頭。夜深了,江濱路上的行人只剩三兩隻,悠哉。激情過後是混沌,白生數錢的手在發抖,連着幾次都沒舔到手指。遠遠地能看到他說的那個雜耍攤,一班子人圍坐在一起喝啤酒聊天,放聲,半生可足矣。

胡樂點了支煙,說:「唉,耳根疼。」

白生說:「這麼久每天都要說一次。」

胡樂說:「是真的疼。」

白生說:「今晚好生意。」

胡樂說:「多少。」

白生說:「七十八。」

胡樂接過厚厚的一沓錢,五塊和一塊的佔了大半,十塊,二十的,裏面還夾有兩張五毛。

白生說:「剛才那套的錢扣掉了啊。」

胡樂說:「知道。」

白生放下手裏的錢,頗有怨念,他說:「媽的你知道個屁,白白送出去一套。」

胡樂說:「不是從我的錢里扣了嗎,你就當是我買的。」

白生說:「有你這種心態怎麼做得生。」

胡樂說:「挺好的啊,一個晚上就賺到七十多塊錢。」

白生說:「你就是沒試過去拉泡屎被扣三天的工資。」

胡樂說:「什麼屎這麼貴。」

白生說:「那不是?之前在電子廠流水線,拉肚子,回來就被抓住罵,讓我以後穿尿不濕,又罰錢。媽的,誰家的尿不濕能他媽包住屎。」

胡樂在一旁聽得發笑。由於剛才人群圍觀,地上的垃圾成了一個圓圈,把他們包圍。這幅景象發生在每一個攤位旁,賣涼茶的小推車,雜耍的班子,載黃碟的電動車——最近聽說以後出來擺攤要持證經營,白生倒是一點也不急,想的不是趕緊把證辦下來,還說以後要歸國家管了那就是吃國家飯,反倒心安。

車上,胡樂在副駕駛打哈欠。白生突然說:「今年過年回不回去啊?」

胡樂說:「回吧,都一年了總是要回去一次。」

白生說:「哦,也好,我今年也準備回一趟,往年我都是清明還有中秋回去看看,今年中秋沒有回去,那正好我們過年的時候就歇歇。」

胡樂說:「嗯。以前你過年不回去啊?」

白生說:「以前不回,以前是幫人家做工上班,那時候過年加班費高,做幾天得一個月的錢,肯定是不回了。然後自己出來做也是趕節日,過年就做年貨,漲價高,人家也不還價,好賺。不過上年虧了,賣炮仗,被罰款,東西還被沒收。太難啦,小生意,差點自己把自己逼死。今年嘛,不打算賣年貨了,像炮仗那些,上年幾個工廠全部封停,想做也沒貨,今年要是哪家能賣,肯定發了。」

胡樂說:「嗯。」

又說:「快過年了我們那塊招牌是不是改一下會好點。」

白生說:「對,你不說我都差點忘記了。就改成『年末狂歡大甩賣』。」

胡樂把靠背降下,夠到了車裏的小黑板,把字擦去,用小手電筒的光照着把白生說的字寫上,一筆一劃都工整有勁。剛想邀功秀一秀自己的板書,忽然肺部一口濁氣反上,頂得胸口生疼。胡樂捂住嘴一陣咳,眼眶被打上淚花。

白生說:「你這咳嗽還沒好?」

胡樂說:「老毛病。」

白生說:「上回我讓你上我們那邊的診所看看,你去了沒?」

胡樂說:「去了。就是那還用幾塊木板當門的那個診所吧?」

白生說:「是啊,你別看舊,老醫師在那裏坐很多年了,我有病都是去那裏拿的葯。」

胡樂說:「他說我是支氣管炎,開了點消炎藥,才五塊錢。」

白生說:「是,人家看病那麼多年肯定知道哪些葯又平又靈的。」

又說:「不過你咳這麼厲害,最好還是去大醫院檢查看看?」

胡樂說:「啊,對。是要去醫院看看。其實沒事兒,天冷就這樣,等回暖就好了。」

白生說:「也是,看你自己吧。不舒服肯定是要拿點葯好。」

胡樂說:「嗯,改天吧,現在好很多了,難受了再去。」

等到了胡樂住的地方,下車后目送白生的車遠去。樓下精瘦的男人又坐在大門邊上的台階抽煙,凌晨一點,還是挺滲人的。不理他,開門,上樓,手搭在胸前,在樓梯間的縫隙里偷看一眼,感應燈滅了,剩下的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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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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