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里之途（8）
午夜子時，長安遠郊的深山小道上，一隊人馬踏風而來，打破了此處寧靜。
二十餘騎羽林軍如群狼奔命，沒有點亮一支火把，沒有一聲號令，只是借著才探出雲頭的月光辨路，卻依舊保持著穩定的陣型，隨時戒備著四周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
宵征與甘棠兩騎突前，一左一右護衛在韓興身前。
韓興則仗著馬術精湛，帶著昏迷不醒的徐庚稍稍靠後，一路趕來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至於岸邊剩下的十數名羽林軍，因為沒有足夠的戰馬，則被韓興安排進入山中等候，待韓興等人補足戰馬後，再前來匯合。
宵征等人已縱馬狂奔了一個多時辰，距離垂雲山已經不遠，但徐庚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讓韓興絲毫不敢放鬆，反而加快了馬速。
「你們說的那個老太醫，真有那麼厲害？」
他策馬與宵征二人并行，言語中仍舊有些擔憂。
選擇這條路，幾乎就是孤注一擲，將所有的寶都壓在了那位從未見面的前太醫身上，這對從未聽過尚官羽名號的韓興來說，無疑有著極大的壓力。
若不是信任身旁的兩位不良人，他反倒寧願帶著羽林軍殺回長安，哪怕有埋伏，他一桿長槍又怕了誰去？
「是前太醫院院首，醫聖尚觀羽。當今聖人都讓他瞧過病，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宵征有些不耐煩地回答到，這韓興看起來殺伐果斷，怎麼這個時候反而磨磨唧唧的。
「我又沒聽過他的名號！」
韓興頂了一句，又言語緩和道：「既然有這麼大的能耐，為什麼跑到這荒山野嶺里來？」
「首先，垂雲山不是什麼荒郊野嶺，那裡有長安八景和眾多的廟宇道觀，平日里也還算熱鬧。其次，尚老太醫品性高潔，看慣了官場紛擾，現在年紀大了，找個風景優美又相對清靜的山林頤養天年，沒什麼可稀奇的。」
甘棠在一旁冷冷的說。
這回應徹底讓韓興無言以對，狠狠夾了夾馬腹，讓隊伍行進的速度再快上幾分。
「嗖！」
一支利箭從隊伍身後的樹林間激射而來，在黑夜的遮掩下看不著痕迹，只有極輕的破空聲被宵征捕捉到。
齊眉長棍如靈蛇乍起，化作一圈暗影，將箭矢吞沒。
韓興在同時高舉單拳，大聲呼和。
正在行進中的騎兵隊伍在瞬間一起勒馬、轉身、拔刀，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個呼吸，羽林軍的精銳，從中便可見一斑。
「羽林軍也不過如此，不過是一群抱頭鼠竄之輩，枉費我們大人還下了一番苦心，給你們準備了不少考驗。現在看來，實在是多餘至極。」
一個又尖又細的人聲從樹林里傳來，第一個字才說出時，好像還在山林遠處，飄飄渺渺，但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時，卻又好像近在身前。
「點火！」
敵人已來到附近，韓興索性命令將士們點起火把，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黑暗裡洞察入微。
他自己則望向樹梢上的那個人影，手中長槍斜指，隨時準備出手。
「別急，我來。」
宵征拉了拉他的韁繩，策馬往前走了幾步，紫黑色的長棍魂兵遙指向樹上那個不明身份的敵人。
「我說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除了偷襲還會幹什麼？敢不敢下來和我一對一？」
「呵，莽夫。」
那人冷哼一聲，又是一箭射來。不過這次沒有射向昏迷的徐庚，
而是隨手射向了一名羽林軍。
這麼近距離的弓弩激射，又是如此突然的一擊，普通人哪能抵擋？
那名羽林軍將士雖怒喝拔刀，但心中隱有絕望之情，只是不屈的意志和求生的本能，讓他仍然奮力揮刀。
「果然沒種，連射箭都不敢面對我了嗎？」
宵征聲隨人至，一棍拍飛箭矢，雙足在馬背上一點，動作未有絲毫遲滯，就勢向樹上那人衝去。
「有些膽量，沒想到羽林軍中還有你這等角色。」
因為宵征二人和羽林軍都未著甲，只穿著黑衣，是故那人將宵征也認作了普通羽林軍，心中還有些輕視。
「廢話少說，看棍！」
說話間，宵征已登上枝頭，迅疾如雷，將此人納入了攻擊範圍之內，一棍砸下，有力劈華山之勢。
「小子，記住了，殺你者，天狗大人座下，沈玄！」
沈玄人影一晃，似樹葉飄零，隨風而動，在宵征狂暴的長棍下輕易閃躲，未被傷及分毫。
他反手一擊，一道白光閃過，便將宵征打入樹林之中，自己則飛向半空，向地面其他的羽林軍靠近。
果然是往生門。
宵征聽到這話，想到情報里所說的，迅速得出了此人的身份，只是他感到有點奇怪，以往那些殺手，可不像如今這人話這麼多。
「快走，讓宵征攔著他。」
甘棠拉過韓興的馬首，低聲道。
「可...」
韓興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咬牙喝到：「弟兄們，走！」
有了他的號令，其餘羽林軍雖然也擔憂宵征，但都沒有表露，聽命調轉馬頭，繼續向垂雲山。
「還想走？」
沈玄竟然凌空一折，驟然加速，從落葉化作飛劍，直直衝向還未起速的馬隊。
如此俊秀詭異的輕功，實乃罕見，落後的幾名羽林軍將士頓時心口一緊，便要拔刀反身，準備以自己為盾，為其餘袍澤爭取時間。
「你這花拳繡腿，也敢在我面前現眼？」
狂風呼嘯，一道人影比沈玄更快，直掠過層層樹影，落至小道中央，擋在了羽林軍身後。月光如柱，交錯照應在他的身側，好似一翩然而至的仙人，不是宵征又是誰？
他笑著看去，沈玄也正好落在他的對面，而羽林軍眾將士，早已趁此機會遠去，只聞如雷的馬蹄聲。
「你好像對你的輕功很自信，不如比比？」
沈玄幽深的目光穿過宵征，看向漸行漸遠的羽林軍，冷如寒鐵。
「你不是羽林軍？」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將其纏繞在手臂上，鋒利的刀刃沒有傷到他分毫，遠遠看去，好像是一條吐著毒信子銀蛇，正在其左手上示威。
「跟我比試...那可是要命的！」
刺眼的銀光在黑暗的樹林中乍現，一時竟勝過了月光。沈玄如利箭般前沖，身後揚起道道塵土。
面對往生門殺手的突進，宵征腳步輕盈，悠然而退，一路從小路上退到了密林之間。
此時這兩個輕功高絕的年輕人，彷彿來了興緻，你追我趕，或疾如雷電、或徐如清風、或輾轉騰挪凌波微步，或凌空飛縱如登天梯。
不知情者，還以為是兩個師兄弟，在此間切磋交手，而非生死廝殺。
但只有身在其間，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兇險，但凡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身首異處。
沈玄的軟劍如追魂蝕骨，緊咬宵征不放，即便長棍總能在危機關頭打掉攻擊，但他總能再次緊緊跟上，好像一條藤蔓，正在一點一點將參天之木纏繞起來。
「別退啊，剛才不是還要一對一嗎？怎麼這個時候又不敢與我堂堂正正的交手了？」
沈玄此時還有餘力挑釁，他一劍快似一劍，招招都往宵征的雙目、喉頭、手腕等處刺去。
他信心十足，哪怕見識了宵征不俗的輕功后，也快速有了應對方案，力求快速擊殺對方，畢竟他可不想在這裡耗下去。
「你真當我傻？我只要把你纏住，讓大隊人馬先走，你的計劃不就失敗了？」
不斷後退的宵征忽然頓住，臉帶笑意，長棍探入劍光之中，以蠻力破巧勁，將沈玄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優勢一棍打翻。
「若真讓你這麼刺下去，我可太沒面子了。好了，把你引到這裡應該也差不多了，想再追上去，恐怕也要花點功夫了吧。」
宵征長棍指了指四周，此處已是密林深處，樹木參天，枝丫縱橫，像是無數只伸展的手臂，將天空都遮蔽了起來。
而二人所處的位置，雜草叢生，灌木茂密，平常人每行一步，都要花費不少力氣。
縱然月光能夠透過樹枝，投映下淡淡的光澤，但也只能模糊地看清人影、棍影和軟劍的銀光。
「你不是羽林軍。」
沈玄又重複了這句話，但這時的語氣更為肯定。
「之前聽說這次的隊伍里有不良人隨行，我還以為躲在了暗處，或者死在了河裡，沒想到竟然混在一群羽林軍里，真是有趣。」
他將軟劍隨意地甩動，鋒利的刀刃砍掉了身旁的樹枝，好像沒有絲毫進攻的意思。
「確實，我是追不上那隊羽林軍了。但若能把你斬殺在這裡，應該也算將功補過吧！」
掉落的樹枝被沈玄一腿掃過，化作點點黑影，遮擋了宵征的視線，而他自己，則趁著這個機會，躲入樹林，收斂銀芒。
「跑了？」
宵征沒有輕易行動，而是仔細地看著這片樹林。
此時山林寂靜，此處雖有些昏暗，但遠方開闊處，有月華如清泉般自九天流下，想來是那些文人夢寐已久的夜遊景色。
但他卻沒有心思去欣賞那絕美畫面，危險的直覺告訴他，沈玄只是躲起來，並沒有逃走。
果然，當他轉身審視一處陰影時，視線的死角處突然有黑影飛至，急速的破空聲是銳利箭矢劃破空氣的悲鳴，一根表面墨綠的短箭，正直射宵征要害！
宵征身形不動，長棍只是一偏，便將短箭磕飛。
他看向落入雜草中的斷箭，心中冷笑，這沈玄竟然企圖以弩箭射殺自己，雖然這裡視線不佳，是極好的暗殺之地，但以區區弩箭來對付不良人，這個往生門的殺手是不是太過天真了？
就在他嘲笑沈玄之時，又一支弩箭飛來，仍然直取他的要害。
而這根弩箭，竟然與剛才的那一根，都是從同一個方向射出了。
往生門的殺手，真會這樣業餘的方式嗎？
不對勁！
宵征立馬意識到了什麼，但從另一側閃現的銀芒，讓他的反應還是晚了一步。
沈玄竟以弩箭為餌，吸引他的注意力，自己卻從另一側悍然發起攻擊！
軟劍的冰寒幾乎都已經吐到了他的臉上，宵征冷汗直下，心中狂跳，澎湃的熱血彷彿滾油入鍋，讓他的體溫驟然升高，精神前所未有的專註。
情急之中，他本能地豎起長棍，想以棍身抵擋軟劍。
可沈玄的軟劍真如靈蛇一般，連宵征這下意識的反應都算到了，劍身徑自繞過了長棍，直刺他的眼睛！
可就在劍芒入眼前的一刻，一道紫色的光亮在棍身上閃爍。
暗沉的光芒順著紫色的紋路，眨眼間布滿棍體，在這幽暗的環境中卻極為耀眼。
一股猛烈霸道的氣息忽然降臨...不，這股氣息彷彿是從棍體內爆發出來一般，引得這根才到手的魂兵，忽然發出了劇烈的震動，若非宵征力大，只怕已經脫手飛了出去。
但正是這樣的震動，一下便震開了沈玄的軟劍，為宵征贏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宵征雖然心中茫然，不知其緣由，但也趁此機會，拉開了與沈玄的距離。
「魂兵？」
沈玄看了看手中被震出一道豁口的軟劍，又看了看宵征手中不太起眼的長棍。
「運氣不錯，沒有它，你的眼睛已經瞎了。」
宵征手指不斷摩擦著棍身，表面還是保持著平靜，他看向沈玄，輕鬆笑道：「羨慕嗎？現在棄暗投明，我給你也搞一把魂兵。」
一向淡定的沈玄竟被他搞得一時無語，后冷冷笑道：「牙尖嘴利！我們往生門可不缺這些東西。」
說著，他又飛身而起，一劍刺出。
但這次沒有了弩箭的誘導，宵征輕而易舉便將這一擊擋下。
「怎麼，不耍些把戲，你就這點程度嗎？」
宵征一邊抵擋沈玄的攻擊，一邊嘲諷。自剛才長棍的突然爆發后，他的攻擊便更為順暢，力道一擊大過一擊，已經隱隱壓制住了沈玄。
沈玄以軟劍相抗長棍，本就吃虧，但卻沒有絲毫示弱，只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與宵征攻防起來。
過了幾招，宵征漸漸察覺出不對來，這樣不溫不火的打下去，實在難以分出勝負，這個往生門殺手難道是想將自己累死不成。
而就在此時，沈月的臉在月光之下露出了一道殘忍的笑意。
「呵，身為不良人，難道不知往生門通常都是三人一起行動嗎？」
話音未落，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手中持一柄碩大的狼牙錘，砸向宵征的頭頂！
......
羽林軍的馬隊衝出密林，疾馳在官道上，平整的道路讓馬隊的速度又快上了不少，便是宵征與沈玄，此時也難以用輕功追上。
自從宵征將那名殺手攔下后，韓興他們確實沒有再遭遇任何襲擊，再奮力疾馳了一刻后，便看到了垂雲山的輪廓。
夜晚的垂雲山沒有了車馬人流、古剎的鐘聲，顯得特別安靜，反而讓這突如其來的一隊人馬，更像一群闖入桃源秘境的不速之客。
當然，韓興自然不會有這等念頭，身後的徐庚幾乎快沒有了呼吸，他現在只恨山路狹窄，不能縱馬而上，早點見到那名太醫院院首。
甘棠拍馬趕到他的身側，遙指著一處在月光下隱隱可見的小路說道：「順著這條路上去，以你的腳力，半個時辰就能見到那處道觀。見到尚老，徐司直就有救了。」
韓興點點頭，又意識到什麼，轉頭問道：「你不上山？」
甘棠搖了搖頭，她拔出身後的大傘，低聲說道：「不良人沒有放棄夥伴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