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里之途（2）
作為長安最大的坊市之一，雲間坊哪怕到了傍晚也是熱鬧非常，華燈初上的街道，五綵綢緞裝點的牌匾，讓一切看上去美輪美奐。
貴婦小姐們一路上歡聲笑語，唧唧喳喳地穿梭於各個鋪子之間，不停討論著剛才買到手的布料和綢緞，又話鋒一轉，調笑起閨中密友的打扮品味，惹出更大的鬨笑聲。
身後的僕役們抱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雖然疲憊不堪，但感受到懷中主母婦人們打賞的銀錢，還是止不住地咧嘴，又振奮精神，衝進下一家鋪子。
但若街上都是些富家小姐名門貴婦，坊市內也還算有序，但學堂放課後的孩童一鬧，便如在清粥中加入了各色配料，咕嚕嚕一煮，亂做一鍋。
不是撞了這個老闆的攤子，就是踩了那個小姐的秀足，惹來陣陣騷亂。而惹了事的調皮男孩還吐了吐舌頭，轉身便要帶著夥伴們竄進人群，繼續往下一個目的地跑去。
可他剛一轉身，便結結實實地撞到一個高大的身體，彷彿撞上了一堵高牆，直接一個趔趄，坐到了地面上。
男孩揉了揉額頭，抬頭看去，一個黑衣假面的男子正低頭盯著他，夕陽從這人身後照射過來，讓他的輪廓顯得格外巨大，面具上的花紋，也格外的詭秘。
「不......不良人！」
一旁有人喊出了這個名字，周圍一眾人等做鳥獸散。只剩下那個男孩，獃獃地看著宵征的面具，好像嚇傻了似的。
「對不起、對不起......大人，他還小...不、不懂事的......」
一名認識男孩的攤主急忙將這個孩子扶起來，拉到了路邊，讓出道路，嘴裡還在不斷地道歉。
宵征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並未有過多的反應，單純的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
只是在經過那男孩時，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這個細小的動作可把攤主嚇得不輕，既擔心這個不良人下手太重，傷了孩子，又不敢多話，只能又低頭又作揖，繼續賠起不是。
反倒是那個男孩摸了摸頭，轉身望向宵征與甘棠離去的背影，回憶著夕陽下那張面具上的奇詭花紋，嘀咕了一聲：「好威風啊......」
拐過主街的街角，人群漸少，宵征與甘棠二人終於不用再忍受旁人怪異的目光，腳下的步子也輕盈了幾分。
前方是樓小宛的鋪子，通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此時的鋪子里已沒了多少人，只有兩個少婦還圍著樓小宛，聽她介紹一款香粉。
這兩個婦人渾身上下戴滿了珠寶首飾，屋內燭光照射過去，反射出燦爛的光澤。反倒是樓小宛，除了一個手環外，再無其他飾品，顯得有些寒酸。
宵征站到門口，還未推門而入，不良人的裝束就把這僅有的兩個客人給嚇得不行，匆忙放下手中香粉，小碎步跑了出去。
「欸，我說這位大人，你來我店裡就不能換身打扮嗎？你們這樣闖進來，別人還以為我又犯了什麼事呢！」
望著那兩名婦人驚慌離開的背影，樓小宛抱怨了一聲，趕緊轉身去關上了大門：「再說了，現在我可是你們的線人、線人，懂嗎？要隱藏身份的！」
這一通抱怨，將宵征說得呆立當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樓小宛冷笑一聲，越過宵征，挽著甘棠的胳膊，給她挑起自己店裡的貨品來，好像一對出街閑逛的小姐妹。
宵征見左右無人，
摘下面具尷尬地賠笑：「小宛、小宛姐...哦，不.......樓、樓掌柜！今天找你真的是有要事。我這還急著去執行任務，你就別鬧脾氣了。」
「現在知道叫我樓掌柜了？」
樓小宛聽了，看向甘棠，得到肯定答覆后才轉過頭說到：「說吧，宵征大人到底有何貴幹，不惜趕跑我兩個客人！」
宵征眨眨眼，讓甘棠把樓小宛拉倒椅子上坐下，才將目的道出：「其實很簡單，是想讓你幫忙查查，這雲間坊里有沒有一個叫老崔的珠寶販子，看看他平時都和什麼人來往，有哪些門路之類的。」
宵征說的老崔，便是秦逸致在書冊中提到的關鍵人物。此人主要替往生門交易那些北蠻的金銀器，是往生門在長安重要的財源之一。
更重要的是，在老崔的交易中曾出現了不少當年北伐軍繳獲的財物，這讓秦逸致懷疑，往生門是否與當年北伐主帥魏國公等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但這事兒極為隱秘，不管是讓武侯衛還是金吾衛去辦，宵征都不太放心，所以才來找到同在雲間坊的樓小宛。
「老崔？珠寶販子？」
樓小宛一臉疑惑，應是沒有聽過這人。但很快，她的眼睛里爆發出一陣光芒，像看見食物的碩鼠。
「這差事有多少賞錢？」
宵征聽她這麼問，臉上也浮起了笑容，他知道，這事兒樓小宛肯定是要接下了。
「這老崔身為珠寶販子，手中好貨肯定不少。若他真的有問題......那在我們抓捕過程中丟失那麼一兩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對吧？」
果然，他話一說完，樓小宛便拍案而起，義正言辭地說：「我既然為不良人線人，便要干出點成績來讓你們看看，這事兒我接下了！說吧，什麼時候要情報。」
嘴上說著要干出一番成績，但她心裡已經有了自己穿金戴銀、珠寶加身，往來於高門貴婦之間的畫面。
「不急、不急。」
宵征聽她這麼說，自然放心，一臉憨笑卻不做回答，反而看向甘棠。
他當然沒法回答，因為他一路上就顧著琢磨怎麼說服樓小宛，自己連一會兒的任務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甘棠立刻會意，對樓小宛說到：「這次我們是護送任務，要離開長安一段時間，你慢慢查，估計半個月後我們才會回來。」
「半個月後？」
樓小宛卻一陣詫異，然後失落地說：「我三天之後也要離開長安一陣，恐怕我們剛好會錯過......」
「沒事，你先查著，等回來了再告訴我結果不遲。」
宵征急忙安撫起來，他可不想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幫手，就這樣放棄。
「那行吧。」
樓小宛考慮了片刻，終於是答應下來。
宵征還想在交代些什麼，但甘棠卻拍了拍大傘，又指了指門外。
「該走了，任務時間要到了。」
......
二人從雲間坊出來，一路向東，直奔通化門。
雖說是為了趕時間，一路上飛檐走壁，但宵征似乎不甘寂寞，嘴裡還不停地問著任務細節。
「居然是個護送任務，太麻煩了……護送誰？要去幹什麼？」
不良人守護長安，很少會長期離城，更別提護送他人遠走千里。而且當前，往生門餘孽未盡，這個節點讓他們離開，總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是護送大理寺的徐司直，奉命到威武郡辦差，我們只需要護送到隴西的赤雪軍駐地便可，路程一千三百餘里。這陣子羽林軍清剿長安周邊的馬匪，怕路上不安全，所以讓我們護送。」
「徐司直？沒聽說過。」
宵征想了想，因為和段天翊的關係，他對大理寺的人也認識了不少，可這個徐司直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沒想到這樣一個人前往威武郡辦案，還能驚動不良人。
至於馬匪？有羽林軍出面自然不需要他們擔心。
雖然心中還有些疑惑，但宵征還是與甘棠一道加快速度，急急趕往城門，不敢耽誤了時間。
等到二人趕到匯合的地點時，天已擦黑。
通化門前，進出的人流稀少，顯得有些冷清。
宵征左右沒見到匯合的隊伍，索性找了個石階坐下，漫不經心地打量起城門。
「是在這裡匯合嗎，怎麼沒人？」
他隨口問到，心情卻不似語氣這般平靜。畢竟匯合時間已到，而且再過半個時辰，城門就要關閉，卻根本看不到那位徐司直的影子。
「匯合時間就是現在沒錯，想來那人是有什麼要事需要處理，遲了一會。」
甘棠毫不在意地說到，手上拿著樓小宛剛剛塞給他的一串瑪瑙手鏈不斷把玩。
宵征見她無心與自己抱怨，也乾脆的將雙手抄到腦後，閉目養神起來。
逐漸臨近城門關閉的時間，城門口也已只有三三兩兩晚歸的行人，城門衛們雖然還堅守著崗位，但在無人經過時，也開始細聲討論起晚上的耍處了。
終於，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城門處的安靜。
宵征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閉目休息，好似沒有看到飛快跑來的駿馬和馬上的青年。
但馬蹄聲偏偏朝他而來，甚至就在他身前開始打轉，「噠、噠、噠」，攪得他莫名煩躁。
「你有事就說，老騎著馬打轉幹什麼！」
宵征不耐煩地吼了一聲，引得城門衛一陣打量，但看到他的假面后，又是急忙轉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多餘動作。
「給你的。」
反倒是馬背上的周儉臉色一陣青紅，看了看左右，翻身下馬，遞出一根長長的木匣。
他不等宵征接下，直接將木盒平放在石階之前。
木盒表面光潔，呈深紅色，紋路細密，上下無半顆鐵釘，看上去竟是由一整塊木材製做而成的。
宵征仔細打量一番，總覺得這材料有些眼熟。
「沉血木，專門用來溫養魂兵，千金難買。」
一旁的甘棠輕聲提醒了他。
宵征這才想起來，曾經楊府還未衰敗之前，家裡也有以沉血木製成的槍架，只是那時他年紀尚幼，不明白其中價值。
眼前這木匣既然以整塊沉血木製成，那其中所藏的自然是一柄魂兵。
「義父說這是專門給你的，之前本來就想送你，可是因為...因為府中出了那事兒，才耽擱到現在。」
周儉打開木匣，一根紫黑色的齊眉長棍靜靜躺在匣中，與宵征之前在秦國公府中試手的那一根有七分相似。
顯然，是秦國公知道他的兵刃被損，專程讓周儉趕在他出任務前送來的。
宵征仔細看去，這長棍表面有如玉的光澤，通體呈玄黑色，有紫色暗紋如同藤蔓般纏繞在棍體之上。棍棒兩頭，以不明金屬包裹，渾然天成。
既然是秦國公所贈，他自不會客氣，迫不及待上前一步，將根魂兵握在手中。
長棍入手微涼，重量恰到好處，揮舞之間隱有獸嘯之聲。
「義父說，這把魂兵若你能運用自如，威力自然不凡。但該如何去激發它的威能，還需要你自己去摸索。」
「沒問題、沒問題。」
宵征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長棍，順口答到：「我自不會辜負老虎叔的一番好意。哦，對了，我一會兒還有任務，你幫我把這個木匣子帶回去吧。」
這使喚下人的語氣，讓周儉臉色一僵，但想到義父的囑託，還是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
他能找到此處，自然是知道宵征他們有任務在身，拿起木匣，也不多說，道了聲保重，便拍馬而走。
宵征還沉浸在收貨魂兵的喜悅之中，招呼了一聲，便又一心研究起這稀奇的魂兵。
但他也是第一次接觸這等利器，哪有什麼頭緒，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什麼進展。
但他似乎想起什麼，轉頭看了看甘棠手上那把大傘。
這把傘刀割不破，槍刺不爛，怎麼看都不是普通的傘。他也早就懷疑這是一把魂兵，但甘棠不主動說，他也不好冒然打聽。
現在借著這個機會問一問，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意隨心動，宵征想到這裡，便要直接開口。忽然，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大地開始震動，將他到嘴邊的話給壓了下去。
片刻后，馬嘶聲才由遠及近，攜著狂風，以強大的氣勢席捲而來。
一隊全副武裝的羽林軍終於衝破黑暗，從街角衝出！
數十人的羽林軍長槍斜指，縱馬而來，通化門的街道上，僅有的行人連忙避讓，一個一個貼牆而走，連遠處的城門衛，也都挺直了身軀，靠在牆邊，目不斜視。
羽林軍為首者鐵槍赤甲，如黑色天幕般的披風肆意張揚，一對鷹目掃過宵征與甘棠二人，手中長槍微抬，大喝一聲：
「大理寺司直徐庚出城查案，羽林軍奉命護衛，閑雜人等給我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