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亡者

寒風卷雨，勢頭正在最盛之時，吹得老舊宅院的門窗嘩嘩作響。

寂靜的走廊里，響動從四面八方傳來，聲聲入耳。並立的兩人各望一邊，手拉在一起，掌心藏着那枚護身符。

地板，牆壁，移門……

桐野茜目光左轉右轉，最後落在身旁的宗谷臉上。

「離開了嗎？」

望着面前空蕩蕩的走廊，他也只能搖頭。

「我不知道。」

「真厲害……」

他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也認同地點了下腦袋。

「多虧有這枚護身符。」

在他伸手握住她的一瞬間，面前的黃泉之女就失去了蹤影，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是……」

恐懼消退，桐野茜立即在意起了其中的原因，「為什麼？」

「這只是我的猜測。」

宗谷低頭看着彼此握在一起的手，「雖然不是十分恰當，但你姑且可以將靈覺理解為一種籠罩着身體的氣場。

靈覺強，氣場的範圍就大；靈覺微弱，氣場甚至不能覆蓋自己的身體。通過靈覺感知到別人的存在，其實就是彼此的氣場觸碰到了一起。」

「而這枚護身符，似乎壓抑了這種氣場。」

他搖了下頭，「不，是將與靈覺相關的一切能力都壓抑了才對。」

甚至，連他身上的氣息也被完全掩藏了。

「黃泉之女是靈體，所以我才突然看不見她了？」桐野茜問道。

「沒錯。」

「但她還是能看見我們？畢竟我和宗谷君都是有實體的。」

「嗯，但也只是能看見。」

宗谷望向她，「桐野小姐既然看過《古事記》，應該對黃泉之女有些了解，她對普通人沒有興趣。」

「我只知道，她是伊邪那美大人派去追趕『負心漢』的僕從……」

不知想到了什麼有趣的地方，桐野茜忽然笑了一聲，「但宗谷先生剛才說，自己並非伊邪那岐大人，那又為什麼會成為黃泉之女的目標呢？」

「這就是神話與現實存在出入的地方。」

看不見的黃泉之女可能還在身邊徘徊不去，宗谷也不敢鬆開護身符來確認，乾脆就用這段時間為她解釋起來。

「黃泉之女是彼世之地黃泉國獨有的高等靈體，誕生於神明的意志，比伊邪那美成為黃泉主宰還要早。

她們存在的意義，除了聽從黃泉主宰的命令、與黃泉軍一同維持黃泉國的秩序，就是遵循本能行動。」

「本能？」

「監視黃泉國的各類靈體，抓捕其中僥倖逃出黃泉的部分。總之，就是不能讓它們回到人世作亂。」

「……」

桐野茜愣了一下，理解話中的含義后，望向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變化。

「不……我還活着，不是靈體。」

宗谷很快讀懂她的想法，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兩年前，我從彼世與人世之間的裂隙掉了進去，又不小心吃下黃泉的食物，從此沾染上了黃泉氣息。即便我還活着，也被黃泉之女視作黃泉國的子民，一直監視着。」

「直到一個多月前，黃泉國有凶靈作亂，撕開一道通往人世的裂隙，我才趁機逃了出來。」

「可能是那隻強大的凶靈已經被抓回彼世，也可能是更多的僕從離開了黃泉，剛逃出來沒幾天，她們便開始追捕我。我還沒來得及回到故鄉……」

「故鄉？」桐野茜忽然插嘴問了一句。

「嗯，在宮城那邊。」

這裏是近畿地方的琵琶湖畔，離京都也只有半小時左右的車程，而宮城縣遠在東北地方的中央。

「好遠！」

「所以只顧逃亡的我，也沒有回到那邊的機會。」

「宗谷君失蹤了兩年，家人一定也很擔心吧？」她想得更遠一些，「離開黃泉之後，沒有聯繫他們嗎？」

「沒有。」

「為什麼？」

宗谷看了她一眼，「我沒有家人。」

「誒？」桐野茜怔住了。

「在我七歲的時候，父母遇難了，也沒有能夠收養的親戚，我是在宮城的兒童福利院長大的。」

有十年的時間來接受現實，此時的他只剩下平靜。

「與其說我想回到故鄉，不如說我只有那裏可去。或許在被抓回黃泉之前，還能再看一眼對我非常照顧的福利院老師和……」

桐野茜的手忽然握得更緊了些，溫熱的桃木符抵著兩人手心。

「不過，有了這枚護身符的話，就沒問題了吧？」

兩人對望，她對他笑了一下。

「雖然到現在，我對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和黃泉這種事還有點懷疑……不過，既然宗谷先生比我更需要它，那就送給你吧。」

「……」

宗谷沉默了一會兒。

從剛才的交談里，他已經知曉了這枚護身符對她的意義。

「謝謝。等我了卻心愿，我會回來將它還給桐野小姐的。」

「真的嗎？」她笑了起來，「還給我的話，宗谷先生就要被抓回黃泉了。」

「我保證。」

宗谷點了下頭，鄭重地回應着她的善意。

「黃泉之女不會無故盤桓，如果一直感覺不到我的氣息，就會離開——只要偶爾借我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就足夠了。」

「這樣啊……那宗谷先生得留在近畿這邊了。」

「只要不在黃泉，在哪裏都沒有太大區別。」

「那就之後再說。」

桐野茜想了想，「如果去救濟中心或警察局，他們應該會把你送回宮城吧？」

「我不確定。應該是這樣。」

「現在雨太大了，明天下午我們去一趟市中心吧。」

「好。」

「在此之前……」

她的目光又移向面前的走廊，「那隻黃泉之女，還在這裏嗎？」

「我不知道。」

宗谷還是那句話，不過握着她的手稍微動了動，提醒她可以自己見證。

「……」

少女看了他一眼，慢慢把手撒開。

「啊啊啊還在這裏！」

......

「打擾了。」

桐野茜正在換鞋，「我家裏沒有人，請隨意一些吧。」

宗谷走了進來，收攏雨傘靠在一旁。

「先別關門。」

換上拖鞋，她踮起腳尖，朝着雨蒙蒙的門外看了一會兒。

「真的沒有跟過來呢。」

「如果沒有黃泉主宰的命令，黃泉之女只會遵循本能行動，應對不了這種出現又消失的情況。」宗谷解釋道。

循着氣息來到桐野家舊宅的黃泉之女，在宗谷的氣息被護身符掩藏后依然久久不去，桐野茜乾脆先帶他回了自己家。

「這不就跟機械人一樣嗎……關門吧，冷死了。」

雖然將宗谷帶回家已經是對他十分信任了，但讓他進入自己的房間還是有些不合適，桐野茜讓他先在客廳待着，自己去了樓上；

再回到樓下，她手裏除了一根細繩，還有一把銀色的剪刀。

宗谷捏著護身符，她拉住紅線，在串上去之前先扯了兩下，「雖然這根線很結實，也要多留意哦。」

「護身符掉了的話，靈覺就會解放，我會立即注意到的。」

「是嗎？我就沒什麼感覺呢。」

「桐野小姐的靈覺一直被壓抑著，就像睡覺時壓麻了的手臂，還沒有恢復正常的敏感。」

「原來如此……好了。」

宗谷將護身符掛到脖子上，再塞進有些寬大的毛衣領口裏，隔着衣服拍了拍。

「這是我伯父的衣服，好像不太合身。」

「沒關係。」

他捏起灰色的毛衣，「有衣服保暖，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是嗎。」

桐野茜看着他，「順帶一提，宗谷先生那幾件衣服已經破得沒辦法洗了，我都丟掉了哦？」

宗谷一怔，很快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剪刀上。

「就在這裏嗎？」

「不，還是去洗面台那邊吧。那邊清理起來方便一些，而且有鏡子的話，宗谷先生也能安心一點，不是嗎？」

「我其實不太在意。」

宗谷跟着她來到洗面室，少女又讓他站到前面，搬來一個凳子讓他坐着。

「事先說明……」

她從洗面台下的柜子裏拿出圍布，小心地繫到他脖子上，「我才剛學會沒多久，只給爸爸剪過頭髮。不過他說挺滿意的。」

「經常剪嗎？」

「不，爸爸只讓我剪了一次。」

「……」

望着左右兩邊的過肩長發，又從鏡中看了眼身後的笑臉，宗谷也沒有多說什麼。

「那就拜託你了。」

「好~」

喀嚓、喀嚓——

開始修剪后，桐野茜也不說話了，操弄著剪刀在他腦袋四周遊走，張開的刃口每次合攏，都有一撮頭髮掉落；

鏡子裏的少女睜大了眼睛，眉頭微蹙，神情認真而專註，宗谷盯着望了一會兒，目光才移到自己臉上。

洗面台上擺着不少護膚品，而在不見天日的黃泉里待了兩年多，他的膚色甚至比她還要白一些。

直到兩個小時前，他還在風雨里逃亡。

當下與過往，都像是一場夢，分不清哪邊更真實。

「啊，等下……你別亂動。」

隔着衣服與圍布摸了摸胸口，他才放下手。

「抱歉，請繼續吧。」

喀嚓、喀嚓，剪刀繼續遊走，一茬茬黑髮在注視下順着圍布滑落；

宗谷抬起視線，望向鏡中的自己。

這枚護身符，真的能讓他重新回歸平靜的生活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