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後山

第一章 後山

我叫齊一平,是個江湖方士。

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僧人,所以,只好自稱為「方士」了。

師承何處,老齊一門;清規戒律,那更是沒有。

造成這種情況的,是我那些向各門各派偷師的祖輩們。

許是偷師的報應吧,我們家族本家的人,從此斷絕了正規學習的道路。

先是怎麼考也考不取的科舉,然後是勉強完成的九年義務教育。偶爾有撐到高中的,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而輟學。

所以,當我——也就是下下任家主考上大學時,我的爺爺喜出望外,把十里八鄉的親戚都叫了過來。

印象里那場宴會很熱鬧。我那很少沾酒的老爹也喝得爛醉,拉著他的同事大聲唱歌,誓要為我媽摘個星星。

魔音灌注之下,我忍無可忍,於是離了座位,晃到老一輩那桌,想撈點蒜蓉粉絲扇貝吃。

這時,我看到爺爺手裡拿著一部老式電話,面色暗沉,嘴唇發白,像是盯著一隻即將爆炸的手雷。

我嚇了一跳。記憶里,爺爺從未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身為現任家主,他從來都是一派副氣定神閑、樂天知命的樣子,即便是有大人物匆匆忙忙來請他出山,他也能淡定地先喝一杯茶。

「爺爺?」我試探地喊道。

聽到我的聲音,他如夢初醒。迅速收掉電話,再抬起頭時,這個老頭已是平時那副樂呵呵的樣子。

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這明顯是要向我瞞著什麼。

家裡那些特殊的「生意」,爺爺從不對我避諱。事實上,之前因為沒想到我能考上大學,他一直都有意將我向「那條路」上引導。

「爺爺,」我上前去,「剛剛那通電話……」

突然,一雙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上。多年來的默契,讓我直直地立正在爺爺面前。

他背過手,定定地看著我。

「……爺爺?」

怎麼了?我想問。可他只是笑了笑,拉起我的手道:「一平啊,去幫你媽攙著你爸。那小子喝醉的樣子,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去和你二伯伯『辦事兒』,你以後是大學生了,家裡的『事兒』,還是由我們這些老一輩來辦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很快,我爺爺的背影消失在了宴席尾聲的人群中。

雖然有些不服氣,但我還是聽了爺爺的話。

一來,他老人家很倔,奶奶去世后,就沒人能勸動他。如果我搞事,他能跟我賭氣好久。二來,從小到大,無論我用什麼方式跟蹤,最後都會被他發現,而後果……總之不會讓我好受。

告別了親戚,我和媽媽把醉醺醺的老爹扶上車,這時,我發現司機就是二伯。

「二伯?!」我不由地叫道,「爺爺呢?」

二伯一臉疑惑地回頭:「爸不是先回去了么?」

我下意識的覺得不對勁。編了一個搬飲料的理由,我匆匆下車,跑到飯店裡。

這時,我正好看見一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水產區的拐角處。

我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拐過水產區,就是飯店的後門;從那裡出去,就是老家的後山了。

他一個老人,半夜到後山做什麼?那裡可不是什麼寧靜祥和的仙家洞天,也絕非登山勝地。

總不會是我爺爺太過高興,突發奇想要去看看祖墳的青煙吧?

我來不及多想,於是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可等我拉開後門時,眼前只有黑糊糊的一片樹林。昆蟲懶散地叫著,不遠處的魚腥味與枯枝敗葉的味道填滿鼻腔。

我四下環顧,可爺爺那身象牙白的褂子,彷彿是被黑夜吞沒了一般,消失得連根線頭都不剩。

我不信邪地想要喊幾聲,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半山腰亮起幾個冷冷的光點,很快又熄滅了。

那是一種特殊的手電筒,目前市面上基本已經停產了。

作為照明裝置,它的性能不好,但意外的,方士們可以用它找出邪祟的線索。所以,還是有幾個不為人知的小作坊在生產。

因此,我一看到這種光,就想到了爺爺。

可是多出來的那幾道光是誰呢?要知道,我爺爺現在已經步入養老階段了,能請動他的屈指可數,何況還是這麼特殊的場合……

那通電話的對面,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循著小路,不停地朝著光源拱。

這時,還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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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電筒的光,從四面八方不斷彙集而來。那些光忽明忽滅,但只要到了半山腰的某個地方,它就定住不動了。

他們是在那裡集會嗎?我想。

隨著前行,手電筒的光越來越明顯,最後,我停在了一片荒地。

我定了定氣,撥開一叢濕漉漉的灌木,卻不由地愣住了。

只見許多那種特殊的手電筒擺在地上,大體呈一個圓,冷冰冰地閃爍著,如同蒼白的火焰。

而在這詭異的篝火旁,圍站著一群身披白長袍、頭戴白布袋的人,他們隻字不發,甚至一動不動,好像一群沉默的鬼魂。

而且,這群人還在不斷擴張——時不時就有兩三個白袍人,沙沙地從樹叢中鑽出,站到「篝火」旁。

我有些嚇到了,以至於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異響。

忽然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將我往身後拉;我嚇得手足無措、亂踢亂蹬,那個人便在我耳邊輕聲喝道:「別動!」

我立刻就不動了。

這聲音太耳熟了。耳熟到我真想反手給他一個逼斗。

但現在明顯不是內訌的時候。

因為剛才的聲響,白袍人們全都「看」了過來。

這場面真是詭異。不亮的冷光下,一群沒有五官的白色幽靈齊刷刷地看著自己。

我拍拍身後人的手臂,示意他伏低,然後從腰間拔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匕。

這時,我身邊又是一陣亂響,只見從剛剛的灌木叢中,鑽出一個頭戴白布袋,但還沒披上白袍的人。他整理著腰帶,似乎是剛剛方便完——等等……

我瞬間對自己的雙手有了抵觸。

白袍人們顯然是鬆了口氣,重新「看」回了「篝火」。一個很高的白袍人站出來,從某個角落捧出一件白袍,為剛剛那個方便的傢伙披上。

「這些人在幹什麼?」

背後那人冷不丁出聲,差點又嚇我一跳。

我咬牙切齒地低聲回道:「我不知道——我現在只想問一件事,雀兒,你怎麼在這兒?」

雀兒,本名雲生雀,非常奇怪的名字。

他是我的發小。與其說是發小,不如說是從小到大分不開的冤家。

我們甚至連升學宴都不約而同定在了同一家飯店,他肯定是看到我「行跡詭異」,一路跟過來的。

「能怎麼來?走來的。」

四周雖然很黑,但我能想象到他聳著肩一臉不屑的樣子。

我咬著牙,把字詞一個一個從齒縫裡擠出:「我不管你是飛是走——快回去。」

「憑什麼?」他說,「我想在哪裡就在哪裡。你管我?」

「這裡很危險!」我盡量控制聲音,「你又不是沒長眼睛。」

「什麼危險?」他慢悠悠地說,語氣里竟有些得意,「那些——不就是人嘛。」

借著手電筒的餘光,我看到他從地上撈起了什麼東西。

兩套白袍人套裝。

「你如果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附近堆了很多這樣的東西。」他說著,把一個白布袋套到了頭上。

「喂……你要做什麼?」

「嗯哼。」他沒有回答,而是又披上白袍,混入了另一隊正在加入的白袍人中。

每次遇到雀兒,我都覺得自己的牙齒命不久矣。可在我恨得牙痒痒的同時,又得為他的冒險行為兜底。於是,我只能手忙腳亂地披好白袍、戴上布袋,混入了隊伍的末尾。

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布袋上像是施了某種法術,人能夠毫無阻礙地看清眼前的東西。

雀兒這人不信邪,而且犟得很。一直到初中,他都覺得我們家是騙錢的。後來他身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這才改變了他的世界觀。

可惜,他那個「跟著齊一平以揭穿他騙人的戲碼」的壞毛病並沒有隨之消失,而是進化為「跟著齊一平以證明邪祟沒什麼可怕」的、更加彆扭而奇怪的毛病。

我並不排斥社交,但將普通人牽扯進邪祟的世界,是驅邪方士的大忌。為此,我們二人爭端不斷,再加上彼此脾氣不大對,就成了對方口裡的「冤種」。

奈何我們兩家的大人關係很好,因此我倆再怎麼看對方不順眼,也被迫成為了發小。

現下,我們這一對「發小」混在一群來路不明的白袍人中,沉默不語。

從剛才開始,白袍人的數量不再增加,固定在了十幾人。他們有的進進出出,而剩下的,就一直圍在「篝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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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等了十幾分鐘。中間雀兒好幾次拉扯我的袖子,我猜他是想混進那群進出的人裡面,只得拚命扯回去,讓他放棄這種冒險的想法。

就在他又一次扯我的袖子的時候,一群白袍人,抬著一個慘白的小轎子,踩著一種很特殊的腳步回來了。

我明顯注意到,這個轎子一出現,現場的氛圍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而四周的溫度,也從盛夏來到了晚秋。

這裡,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邪祟的概念。

當某地磁場改變、某人腦波能量過強或人群集體意識過剩時,就會對現實產生一定的扭曲。這種扭曲被稱為「異常」。

在沒有「異常」概念的過去,人們見到被扭曲的事物,會誤認為自己看見了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東西,於是為其賦予了諸如「邪祟」、「業障」、「克蘇魯」等等的稱呼,並記下驅逐它們的方法。

因此,歲月中的驅邪人們,由於種種原因而對「異常」的稱呼不同。我們一脈習慣稱其為「邪祟」,和道士之所謂「妖鬼」、僧侶之所謂「業障」,其實是一門事。

而邪祟的特徵之一,就是能影響所在場合的「氣場」。

確如雀兒所說,這些白袍人都是人類,而且很大可能是驅邪人。按理說,雖然現在已經將近九點,但這麼多人在場,陽氣應該不弱才對。

可那架轎子一進場,竟讓此處的陽氣降到了影響環境的程度。

還未等我多想,就聽到一聲又響又尖的戲腔:「恭迎——」

「喏——」

剎時,本來死寂的會場填滿了唱喏的聲音。我一愣,但很快也跟著喊起來。

「噫!惶惶兮!君歸來兮!」

隨著戲腔節奏的唱念,白袍人們開始傳遞一盞潔白的小盅。每個人接到后,都會微微抿上一口,而後遞給下一個人。

「彼天之嫉時乎?彼地之無應乎?」

每一個節拍上,都有一隻腳。轎隊跳著一種我前所未見的、詭異而妖冶的舞蹈,緩緩來到了圈中央。

此時我感覺自己頭腦昏昏沉沉,好像是要睡了,但又睡不著。方向感好像一團過期的糨糊,坨在大腦里突突直跳。

「濯世之穢惡兮,侍君而不求報……」

小盅從雀兒的手遞到我的手中。我看著蕩漾的、清澈的酒面,學著其他人的動作抿了一口。

一股濃郁的清香順著我的喉嚨滑入胃裡。它的存在感如此之強,以至於讓我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只感覺胃裡有塊溫暖而滑順的玉。

奇怪,我不是什麼好酒之徒,但也不至於一小口就醉。

心裡的疑慮像一隻落水的蟲,拚命掙扎才能掀起一絲漣漪。我強撐著這種飄飄欲仙的欣快感,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在奔跑。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跑的?

也許是酒的作用,我現在看什麼都是慢鏡頭,但跑步的感覺,我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所有人,披著白袍戴著布袋,奔跑在一個漆黑的隧道里。

他們——或許該說我們,散開護持在小白轎四周,高舉著雙手,又蹦又跳,速度很快。這個動作放在平日,只會讓人覺得很傻,但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詭異。

我和雀兒跑在較前方。他也不例外地受了酒的蠱惑,那具患著哮喘、連體育課都不能上的軀體,此時也似一隻熒白的蝶,翻飛著前進。

就在我努力清醒意識的時候,轎隊居然加快了速度,慢慢跑到了我面前。

黑暗中,那台轎子居然發著幽幽白光,照亮前路;而隨著抬轎人的跑跳,轎子的布簾上下翻飛,可始終不能看清裡面的東西。

不對。如果定睛看的話,好像還是能看到什麼的……像是……像是一個矮小乾癟的人!

那個「人」渾身慘白,露在外面、能被看到的地方全都是皮包骨頭,而且那皮膚,彷彿一點水分都沒有,用力去掰的話,可能會像蒼老的樹皮一樣開裂。

就在我打算再仔細看看時,忽然,四周一片光亮,然後所有的東西都靜止了。

我的每一塊骨頭、每一根頭髮,都停頓在它們上一秒所在的地方,包括我的視線,也如一道凝固的水流,定格在那張被風掀起的布簾上。

「嘎吱」。

這是一個令人牙酸的聲音,如同擰開生鏽的把手。

我眼睜睜地看著,轎里的人「吱吱嘎嘎」地彎下腰,一顆枯槁的、被長發遮住面容的頭顱,緩緩從小窗里探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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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門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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