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夜半幽泉合

第八十四章夜半幽泉合

夜半幽泉合，雞鳴鬼門關。人從市中矩，多得異物還。

「俗說：務本坊西門是鬼市，或風雨曛晦，皆聞其喧聚之聲，秋冬夜聞賣乾柴，雲是枯柴精也。又或中秋望夜聞鬼吟，六街皷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有和者云：九衢生人何勞勞，長安土盡槐根高。」

當晚幾人先在病坊左近的一小曲內，找了臨街的一家店舍。江湖兒女本來想簡單號個通鋪，但念有姜文心在，女兒家面薄，故要了三間上房。李白要拉著王坤，元結暢談天地，故分三位長輩一寬大雅室；王良和姜文心女眷共住一間，剩下楚歌等人一間，權作小憩之處……

子正時分，眾人小心出了客棧，一邊查看好周圍有無巡邏坊市的兵士后，一邊快速穿過街道，來到就近的賢群坊中問詢消息。不巧來得晚了，得知東西早已連夜送到鬼坊去了，無奈之下，唯有先回到住處，再從長計議。

等眾人一夜養足精神，翌日大早，楚歌和李晟先回凈武總府，例行點卯后，待準備得當，將往鬼坊一行。

「嘿，你小子準備同李將軍跑去哪兒逍遙？剛點了卯，也不來拜見本姑娘，卻又帶上包裹出門……不行，本姑娘也要去！」途中恰碰到了皇甫翎來尋，見段家三人不在，遂順勢疑攔路問到。

「……娘子若要同去也行。楚某與師兄現在正要往上將軍處報告，若得將軍將令，我二人自會帶娘子同去……」楚歌知道這任性丫頭可不容易打發，於是主動搬出皇甫凌霄作理由，再推脫說要彙報任務，所以片刻不敢耽誤。

「要去爹爹那裡？那、那還是你們先去探探口風，本姑娘晚點兒再來……」一陣搪塞過去后，算是暫時靠言語嚇退了皇甫翎，二人方來到統領房，對上稟報日前所經所獲。

「沒想到你二人出去一趟，竟也能有如此精彩的際遇……雖說這域外宗師駕臨，實在禍福難測，但此事畢竟有右相主持……目下先等天意宮之事處理完畢。鬼坊一行無論成敗，記得月底必須將王道長平安無事地帶回來才行，否則因欺君之罪觸怒天威，就算凈武衛亦承擔不了……」

師兄弟應下吩咐后告退，臨出門時再遇到皇甫翎攔路，非要同行熱鬧。還好賈軍師此時出面，看到自家那還未出閣的女兒同外門年輕弟子拉拉扯扯，心頭一轉，不禁出言教訓起來，才避免了楚、李兩人和這麻煩的皇甫娘子同路……

見女兒忿忿不平中透著一些別樣的情愫，以賈伯慧之聰明，又是過來人，哪還能猜不到一二自家女兒的心思。只是雙方身份有別，且楚歌隱瞞身份之事早已進一步引起了她注意，因此更加堅定了想要查查這年輕人的底細來路。

轉看二人出了府，與王道人一乾等在西市外見了面，待與元結道別作辭后，便向著長安城外那傳聞中神秘莫測的鬼坊出發。話說此處原是秦漢宮城遺址，歷朝歷代久經天災人禍，地基下沉后，由一些無處為家，或多行事邪門外道之人佔據，久而久之向下開掘，如今便於城外西北方的龍首鄉附近，形成偌大的隱秘地宮……

「若無非人事，莫闖幽鬼門……按古籍記載，那鬼坊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應是阿房宮或長安舊城遺址……雖說年久無人管理，卻沒想到還有人拿來做成如此規模的大用，看來鬼坊後台來頭不小啊……」李白如此猜測說道，姜文心和段懷皎聽后也紛紛點頭，顯然是知曉這個典故，頗為認同。

王良二人領頭嚮導，一行人通過金光門出城，往西而去。一路上程春向幾人順道介紹了一番鬼坊近況和一些江湖規矩，數道：「……說起長安大鬼市，除了一年一次『洛州中元七曜會』以外，算是中原數一數二的綠林黑道聚集地，再合上『酆都鬼國』，並稱大唐三大『陰冥幽界』。早些年由那些求取地下財物的門派佔領，多黑市貿易，自成領屬門路。一般云：『子時開，雞鳴閉。』後由一神秘組織『熙攘居』入主，漸漸訂立五條規矩：一、不問身份來歷；二、不準隨意尋價鬧事，破壞買賣；三、自願交易，價高者得；四、坊中買賣與坊外無關；五、所有買賣無論大小，『熙攘居』一律要提利一成……」

隨後又起興講到了熙攘居的背景，諸如許多江湖中人都懷疑是本朝首富「王元寶」做東，才能靠其家族財富和人脈，把這處破敗經營起來……「還有進坊前定先要取了『鬼面巾』和『引魂燈』，再尋到『龍首鄉』郊外的一片無義草花圃，方得見入門初法……」此等消息，也算一番增廣見聞，讓眾人對鬼市當下情形有了初步了解。

眾人駕著雇來的馬車，先來到棗園村，尋了家路邊食肆用了朝食茶水，后經過半天功夫，終於到達了龍首鄉小槐里。一路行來冷冷清清，原是這鄉里的百戶人家半數晚上都會去鬼坊做些零散活，這才與一般人作息有了差異。

來到鄉里最北處，遠遠就可以看到一簡陋的小酒店，酒店後院建有一大作坊院子，規模不小，正氤氳繚繞，熱氣蒸騰，還傳來陣陣濃郁的酒麴醉人醇香，似正忙著釀造。程春引路在前，有些神氣地對客人們誇道：「我乞廟最大的生意就是釀酒，派中所有人幾乎都好這口，每次例會小聚，無酒不歡，這身上的酒葫蘆就是我乞廟弟子獨特的身份標誌。師父除了是聞名大唐的酒鬼，亦是當世數得著的釀酒大師……」

李白聽後面色微怪，但也未反駁程春所說之事實。待幾人來到酒肆門前，正聽見門裡好像傳來激烈的聲響，就忽見一人影身形快速，懷抱一團包裹，慌張地衝出門來。

程春直見，如臨大敵，即刻大叫不好，衝上前去出拳就要攔阻。那人卻抬手一掌將其震開，看到眾人陸續入內，連忙撞破窗欄，朝反方向逃去。王坤還正準備上前相助，卻被李白一把攔下，倒是讓王良和楚歌反應突出，立馬就運起身法追上。

那賊人輕功也算是了得，片刻間已遠遁至五丈之外。眼看要奪了酒肆門外的馬匹逃離，這時房頂上躍出一高大魁梧的人影，破衣爛帽打扮，居高臨下擲出一隻黑漆葫蘆，正中那人肩頭，將人擊墜下馬來。傷人者后發先至，安然落於馬匹之上，一個翻身再跳下馬背，用力踩住落地的人笑罵道：「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賊皮！撞在你關門老爺的手上，還想往哪兒去？」

原以為那人受此一招，早已不能起身，誰知一個蠍子甩尾，抬腿攻向身上站著的中年漢子。那中年人也是一驚，側身一轉躲開，立定后順手取出腰間的竹棒，一招《丹陽棍法》之「背靠斜陽睡」，上指下劈，幾招間再次放倒那人，並封了穴道。

待諸客上前，中年漢子也撿回了黑漆酒葫蘆，擰開喝了一口，再用手粗魯地一抹鬍鬚上的酒漬，來回擦了兩下，笑罵這地上的男子兩聲「格老子的」，方目視過來的程春，順勢教訓道：「……面對這種身手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該罰！讓你小子少和那歪門的小姑娘走得親近，疏於習練本事了吧？既然來了，還不進去幫忙收拾……」說話間又看到身後的一群陌生人，穿著都頗為得體，嘴巴一撅，直說道：「本人不慣和貴老爺們說話，先告辭了……」便二話不說地轉身，和酒肆出來的夥計們，將這倒在地上的可疑男子綁了去。

待那漢子走遠后，王良免不得向程春抱怨了幾句，才朝眾人介紹了起來這乞廟的人事……原來乞廟廟主藍乞合之下設有兩長老職位，地位超然，分別是護法長老和事客長老……「剛剛見到的那名魁梧粗魯的糟老頭，就是護法長老關門……雖說常常找小郎的麻煩，但他卻是有些真本事的。尤其擅長乞廟兩大傳世絕學之一的《丹陽棍法》……至於執事長老嘛……」

還沒說完，就聽一聲笑從酒肆門內傳出，伴著一句「是展家丫頭到此了嗎？又在說你開門叔叔的壞話了？」由內力所送出，實顯來者功力不凡。

李晟聞言不禁出口誇道：「好內功，莫非已到上品高手境界？」隨著話音，就見一大肚肥胖的四旬老者出來，衣著較先前那關門長老不知得體整潔了多少。腰間同樣掛個黑漆葫蘆，拍著肚皮迎向眾人，滿面春風地笑說道：「看來今天有不少貴客迎門，著實讓小廟蓬蓽生輝啊。剛剛驚擾了，開門權且代廟主向各位抱歉。這位兄弟眼力不錯，但內力高低並非功夫較技的全部，不能全作修為境界高低評判之準則。真動起手來，俺也只能算個中品高手而已……」

程春上前行禮，馬上給眾人介紹道：「這位正是我乞廟執事長老開門……」一番行禮寒暄后，等說明情況，開門也不見外，滿口答應下來，立馬催促著下面弟子們趕去置辦前往鬼坊的行頭。吩咐妥當，隨後將眾人請入內室，順口解答了一下剛剛那場衝突，乃是同行所派，裝成酒商來談生意，實為偷取釀酒酒方及原料的賊人。

「乞廟最大的營生正是酒坊，可算作大唐私營第一家，有不少同行都盯著這塊肥肉，各自算計使絆，也不算什麼稀奇……剛剛本已制服兩人，卻走脫了一個出來，這才嚇到了貴客……」說罷帶著一行人前往酒肆選了個桌子，叫手下弟子選些酒中珍品，每種沽了幾角，給眾人品嘗壓驚，還不斷介紹起分辨酒品好壞成色的方法……

「敢問貴廟廟主現今何在？怎麼未出現在店中主持生意？」李白故意如此一問，待知道了廟主今日在乞廟正堂辦事，才放心大膽地同眾人一樣品評暢飲起來。一時滿吞，一時淺酌，嘴中不住念著：「好酒、好酒！味醇滑不稠，甘甜無澀，金樽香裊，玉壺瓊漿，可算上品……」

這邊安坐了好一會兒，見識過不少杯中佳釀后，讓不喜酒氣的姜文心亦深感興趣。尤其是李白這樣的好酒者，還不時以詩歌相合，再加上段懷皎等也喜愛風月，看著氣氛都有些微醺了，王坤才勸道：「不要誤了今晚的正事，早些做好準備吧……」幾人才在未盡興間暫且停杯罷休。

開門此時說道：「這酒肆別院中有幾處閑屋，只要不嫌棄咱乞丐窩棚簡陋，可供幾位暫且歇息至晚間，再去鬼坊不遲。」哪怕交情尚淺，這知情識趣的事客長老著實安排得妥帖，讓眾人都深覺這人能當乞廟執事，確實不單是憑一身功夫修為，看來這會來事兒的本事才是立身之本。

休息的院落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簡陋，姜家娘子雖不言，實是暗舒了口氣，又習慣性地開始四下細細查看起來。王良見到后，微微嬉笑道：「姜姐姐看什麼這麼仔細？這乞廟雖是乞討為生，但也是講江湖規矩，不做黑店營生，無需如此小心，呵呵呵……就算是黑店，你們這行這麼幾個大男人、真高手的，對方也不敢輕舉妄動啊。」

眾人聞言一樂，姜文心也靦腆笑語道：「王家妹妹玩笑了……文心只是好奇，看看這乞者的家業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他們雖名義上是『乞丐』，但普天之下又有哪位是天生願入這乞討求人的行當……這些人也是為生活所迫，結成的幫派，求個抱團取暖罷了。江湖人可不是一天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先養活自己才是正道……」

如此閑話下，候了兩個時辰，眼看快到那日落時分，才見程春匆匆忙忙趕回，推門進來，嚷著：「展妹子，弄好了、弄好了……」可惜剛進門就看到王良那「懾人」的眼神，聽她毫不客氣地打斷道：「下次再讓小郎聽到你這麼親昵的稱呼，看我不去讓藍叔叔罰你一天不許吃飯！」

陡然激上這麼一下，程春腦袋一空，瞬間遺忘了想要回報的消息。「施害者」尚還在一旁事不關己地取笑道：「哈哈哈……看你這慫樣，真沒出息……有什麼還不快說？」

「……這、這今夜不知怎麼了，去鬼坊的人一下多了起來。好不容易憑著交情弄齊了手續，就等時間一到，帶你們出發……還有、還有開門長老讓我告知各位客人，哺食晚點兒再開。畢竟夜長，容易餓著……」程二愣子傳達完后，把幾身行頭放在桌上，給眾人進一步說明起備好的物什用途。

等楚歌等紛紛上前，試了試「鬼面巾」，再拿起了「引魂燈」翻來看去，原道是除了色樣、制式同尋常物件略有差別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功用，更多是作為一種通行記號而已，便也不再好奇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開門才找了過來，請眾人用餐。等吃上些簡單的肉湯香餅，酒足飯飽后，再次給幾人強調了鬼坊的行事風格，尤其叮囑生人莫要隨意透露姓名，才著程春小心送眾人出了酒肆，往龍首鄉西邊的郊外而去。

行了許久，果然在一處隱秘的山谷前發現大片無義草花圃，深夜中竟隱隱透出些暗淡紅光，加上月華遮蔽，霧靄彌生，讓此地陰氣都更重了幾分。

眼看離子時還有三刻，段懷皎難免抱怨道：「這也來得過早了……月黑風高，天色昏暗不說，這蚊蠅滋擾之苦著實難受啊……」

「哼！你這皮懶嬌貴的少爺，休要多怨！要怪就怪鬼坊的核檢規矩！你以為單憑這鬼面巾和引魂燈就能完全通行無阻咧？哪怕是進自家門，不也還要多留心些？免得引狼入室、禍起蕭牆……」王良忍不住口頭譏嘲段三郎一番，再引眾人一看四周，就見陸陸續續有零星燈火搖曳，緩緩聚攏過來。待慢慢適應夜色，定睛觀察后發現皆是舉著引魂燈的隊伍，三三兩兩的，人數比想象更多，約莫聚集了數十近百。且不知這些來客中是否有動蕩不安之因，將引起怎一場波譎雲詭之亂……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