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神的姿態

第236章 神的姿態

【你不是鍾成說。】

海浪般的思緒從那個龐然大物身上湧出,巨型眼珠上翻,黑幽幽的眼瞳像是那隻白色怪物上的一個黑洞。

【你愛着鍾成說,你是殷刃。你才是恐懼幼崽……不,不是恐懼幼崽……當初的你,一開始就是其他幼崽,是與我一樣的東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愛意的反應極快,只是殷刃與鍾成說更快。

紅紗飛揚,紅燈燃起。燦爛的火紅鋪天蓋地,瞬間將那白色怪物浸泡其中。愛意被「恐懼」的權柄懾住的瞬間,殷刃直衝那顆看着就不對勁的巨眼。紅紗之下,翅膀團融成巨型黑翼,又化作鐮刀般的結構——它們在空中劃出一串爆音,飛向巨眼正中。

恐懼紅光大大虛弱了愛意的行動能力,它挪動龐大的身體,勉強避開些許。黑色巨鐮刀刀斬在那顆心臟上,削下一大塊血肉。附近的鐮刀瞬間恢復翅膀團的樣貌,撕扯吞噬著那慘白肉塊。

很美味,但難以入口。

殷刃嘗到了與鍾成說身上相似的排斥感,它刺激着他的味蕾,像是放了過量辣椒。他艱難地吞噬著,順勢又是上百道鐮刀揮出。

紅紗舞動,白羽飛濺。殷刃不顧一切切削著愛意的羽翼和身軀,翅膀團也無視疼痛,瘋狂吞吃愛意殘損的軀體。

「恐懼」讓愛意的動作變得無比遲緩,原先邪異而神聖的外表幾乎被砍成一灘雪白爛肉。它儘力閃躲,最終只保下了心臟與眼睛。

快,必須快,再快一點。

機會難得,夜長夢多,殷刃不想給它任何反擊機會。他拿出了平生最快的攻擊速度,愛意龐大的身體被他硬生生吞噬了三分之一。

可就在他瘋狂攻擊的同時,周圍的霧氣越發濃重。

終於,殷刃又一次揮下鐮刀,愛意沒有躲。

它略微調整姿勢,巨眼再次朝向殷刃。霧氣奔涌,周圍的景色驟然變化,變成了一個極空曠的空間。愛意殘損的軀體發出一陣黏膩聲響,猛地崩成無數肉團,射向四面八方。

殷刃動作一滯。

來了,愛意的白色空間。他和鍾成說唯一沒能習得的能力——殷刃還不會用,鍾成說先不說會不會,他首先用不出來。

下一秒,兩人被無數幻影吞沒。

無數景象在殷刃面前堆疊——灰白色的殷村在霧中若隱若現,村民們滿臉帶笑,熱火朝天地準備祭祀迎神。戴着大頭娃娃頭罩的男孩女孩嬉笑打鬧,在村中奔跑穿行。大天師帶領過的邪物在天空悠然漂浮,化吉司的各位在村外漫步而過。

各個場景融合交疊,矛盾又融洽,就像把連綿的記憶剪碎,重新糅合成一座殿堂。

殷刃停在半空。

村子再上方,漫遊的邪物大軍頭頂,則是倒過來的識安園區。食堂員工們端著鍋碗四處閑逛,識安各位老熟人也在水池前曬著太陽。

殷刃身周的,則是平安莊園的家,以及鍾家二老的住所。

一個個房間褪去色彩,化為一個個零散空間。胡桃在客廳里偷偷看平板,二老在客廳里笑着談話,鍾成說在廚房中忙忙碌碌,鍾成說在洗漱間認真刷牙,鍾成說在書桌前安靜讀書。

以及鍾成說在卧室里,探過頭來,給他一個早安吻。儘管沒有色彩,可殷刃甚至能夠分辨出對方溫熱的吐息,以及睫毛上的淺淡陽光。

數不清的場景,數不清的故人。

他們以最鮮活的姿態在殷刃四周活動,胸口都嵌著一顆跳動的白色心臟。那些心臟上大睜著一隻又一隻漂亮人眼,自四面八方望過來。

「異人大人。」

「大天師。」

「小殷。」

「殷刃。」

他們笑嘻嘻地呼喚着他。

突然,殷刃身上一沉。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翅膀團上也長出了數百個雪白團塊。小翅膀的翅膀尖染上白色斑點,心臟形狀的肉塊猶如果實,在他身上慢慢生長。一旦長成睜眼,白色心臟周遭又生出無數細弱臂膀,抓向下一個目標。

紅紗之下,它們猶如毒蘑菇的斑點,瘋狂增加、擴散,帶起一陣又一陣滾熱舒適的愛意。

紅紗舞動,紅紗下的黑暗中傳出一聲冷哼。

數不清的黑色術法在殷刃身周凝結,它們利箭般射穿那一個個熟悉的人影,正中心臟上的眼球。就連自己身上長出的那些,殷刃同樣沒有放過。

一時間鮮血橫流。他所愛過的人們睜大雙眼,臉上帶着被背叛的慘痛表情,屍身狠狠砸在地上。

殷刃卻只覺得憤怒。

早用這些,或許還對他有效。事到如今,愛意竟還想用這些小兒科來對付他。

千萬隻臂膀從翅膀團下探出,去屍體內挖取心臟——

他珍視的殷村村人化為白骨,邪物隊列也早已消散。識安的諸位正在人世努力,而他所深愛的人被他攥在手心。至於胡桃……胡桃正是被愛意所害。

鍾成說死時的慘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感性上心痛如絞,殷刃也知道該怎樣做。

翅膀團動作凌厲,噗嗤聲此起披伏,殷刃捉住了那一顆顆白色心臟。鍾成說的紅光照耀下,它們跟着透出一層紅色,如同沾滿鮮血。

可那些翅膀團咬下去時,卻咬了個空。

白色心臟紛紛化為霧氣,再次回到那些屍體內部。它們搖搖晃晃站起身,各自痛苦呻.吟了片刻,又開始溫柔地呼喚。

那些心臟上的豎眼微微彎起,像是在笑。

周圍的場景無邊無際,毫無變化。只有殷刃身上又長出一層白色的心臟來,連帶着周身翅膀迅速變白。他只得忍痛將它們除去——未睜眼的乳白心臟帶着黑色翅膀團,被殷刃連根斬斷,滲出猩紅的血液。削下來的肉塊,自是融入地面,被愛意迅速吞噬。

殷刃警惕地縮起身子。無數黑紅符文在他身周漂浮,他不斷切削自己身上的「感染」,儘力思考對策。

【就算不被幻覺迷惑,看到他們,你就會想起他們。你對他們的愛意無法消除。】

愛意溫柔的嗓音在他心底響起,聽起來甚至有幾分像是鍾成說。

【再理智的人,也騙不了自己的心……人類終究是人類,界限如此……】

不同於其他幾位大元物粗暴的攻擊,愛意無孔不入地感染、同化,顯得尤為可怖。這是要敵人在永恆輪迴中將自己腐蝕殆盡。

這還是鍾成說恐懼威懾下的結果,「愛意」作為一個即將誕生的大型神,果然不能小覷。

要對付這種要命的空間,自己必須持有差不多的力量。然而如今身上感染切掉又生長,劇痛使殷刃精力完全無法集中。殷刃本能地雙臂交叉,將鍾成說牢牢護在胸前。

突然,殷刃的掌心多了點奇異的觸感。

溫暖濕滑,帶着輕微的搏動。

……不會吧?

殷刃心下一寒,他稍稍張開手,在鍾成說的後頸發現了一顆白色心臟。

它就像一顆奇異的花苞,一下下抽動着。鍾成說手中的提燈明明暗暗,看起來很不穩定。他抬起眼,原本漆黑的雙眸中多了許多白色斑點。

「疼嗎?」鍾成說仰起頭,輕聲詢問。「一定很痛吧……」

殷刃從未在鍾成說臉上看到過那樣細膩的表情——在感情方面,鍾成說一直帶着原木般質樸溫潤的笨拙。現如今,他卻像是醉了酒,五官帶着某種不正常的飄忽。

「我不喜歡你這樣痛。」鍾成說喃喃,眉頭死死皺着。

糟糕。

殷刃自知情感熱烈,也在這件事上踩過不少大大小小的坑。從「思無邪」到戚辛,他刻意鍛煉過情緒操控的抗性。

可是鍾成說沒有。

鍾成說本人性子向來理性穩定,他們對此相當放心。更別說,從來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影響他,鍾成說在這方面堪稱一張白紙。邪物靈器做不到,凶煞做不到,就連大元物也做不到。

……但是同級的「神」未必不能。

「殷刃。」鍾成說靠上殷刃的一根手指,緊緊擁住。提燈危險地傾斜,火苗晃動得更厲害了。「殷刃,很痛對吧?你吃掉我……」

殷刃:「……」

鍾成說的「思無邪」版本,還真是意外的沒有攻擊性。被愛意吞沒了理性,鍾成說對「愛人吃掉自己可以治傷」這件事有了某種執念,他不知疲憊地呼喚著殷刃。

「吃掉我,現在就吃掉我。」他抱緊殷刃的手指,堅持重複。

殷刃:「不吃。」

「你吃,我的味道不會比滿足差。」鍾成說飄忽地自薦。

「死也不吃。」殷刃強調,「你聽好,鍾成說,我死也不會吃。我還等著和你一起回家呢。」

鍾成說獃滯了一秒,露出受了重擊的恍惚表情:「可是你很疼。」

「我幫不上你,無論是這盞燈還是物種定義,我只能輔助,眼看你沖在前面。我不喜歡你受傷,我應該是你的盾……」

鍾成說眼中的漆黑越來越少,有些肉塊從他的眼窩下翻出,隱隱有膨脹生長的跡象。

「殷刃,我想為你做點什麼,什麼都可以……你為什麼不肯吃我?」

當初自己吃下「思無邪」后,鍾成說的悚然,殷刃多少理解了點。殷刃垂下頭顱,俯視着掌心上茫然無措的愛人。他毫不懷疑,如果能找到自己的嘴,鍾成說絕對會努力攀爬進去。

唰啦啦,殷刃再次斬下身上被愛意感染的部位,劇痛之中,他突然冒出了個略顯糟糕的主意。

「你剛剛說,你什麼都願意為我做?」殷刃捧高雙手,思維輕柔。

鍾成說用力點頭。

「那麼。」美麗的怪物俯下身,送出的思維如同惡魔低語,「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為我止痛——這個難題,你能不能解開呢?」

鍾成說整個人凝固了,連帶着眼中的白色都不再擴散。

他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殷刃忍不住想到了他們初遇時,如同石頭雕像的黑色兔子。

好的,這就制住了。殷刃滿意地抬起頭,繼續在劇痛中思考對策。

幾分鐘后,他的掌心傳來一陣瘙癢。

「啊……啊啊……」

鍾成說仰起頭,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笑。

「對,對的。除了治傷,還可以……可以阻止新傷口產生。但現在的我做不到,做不到。我不該做不到。」

他的語氣里混合了混亂與偏執。

「理論上,『我』應該做得到。」

殷刃剛想說什麼,掌心陡然炸開一股壓迫感。

鍾成說的眼睛不再斑白,那股漆黑再次回歸,並且不斷擴散。他腦後的雪白心臟啪地炸裂,炸出無數漆黑液滴。

殷刃的視野黑了一瞬。

他的感知再恢復時,鍾成說雙眸不再有眼白。那雙眼中只剩混雜了無數花紋的黑暗,恐懼的本體在其中快速涌動。而鍾成說的頭頂,一個漆黑的正圓緩慢成型,飄在他顱頂一拳高的地方。

沒有厚度,就像憑空浮起一層漆黑的影子。

愛意的侵蝕萎靡了,而鍾成說顯然還在混亂之中。他嘟囔著殷刃完全聽不懂的話,雙手死死抓住那個骨頭提燈。

低語完成,他將燈舉高些許。

血紅的光原本鋪滿天地,正如一切自然光輝。這會兒它們活物般動起來,開始向提燈的中心收攏。柔和稀薄的光集中起來,燦爛得如同一輪夕陽。

下個瞬間,金紅光球分裂為千百隻金紅色的光兔子。它們生得奇形怪狀,一路蹦向殷刃體表斑白的污染。不出半分鐘,兔子們挨個就位,輕輕倚靠上被污染的翅膀團,柔和的紅光如同珍珠,照亮了漆黑的翅膀。

白色斑點的擴張瞬間停止。心臟們逐漸萎縮枯乾,臂膀們乾枯斷裂,最終被翅膀團撥拉成一片飛灰。

恐懼,最原始而強悍的情緒,它理論上能夠壓倒一切。

包括「愛」。

鍾成說將燈越舉越高,更多紅光自燈中噴涌而出,護在兩人周圍。不久之前,紅光只是一視同仁地灑下。如今,它們馴服地流出燈盞,在鍾成說腳邊俯首。

殷刃的疼痛,真的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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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人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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