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枠七章 當論結果

皕枠七章 當論結果

與四處都焦灼的宮外相同,皇城之中,宮牆內外也是處處不安。

終於在秀女初選結束的前一日,早晨沈一貫借故上呈奏書,聯合一眾位高權重的浙人一派,不顧萬歲此時在病中,仍需調養,徑直至翊坤宮宮門前求見,而想要面聖的原因則還是老生常談的太子之位未定一事。

沈一貫自然希望皇帝儘早將皇長子定為儲君,但此前皇長子不顧自己勸阻,執意要往景陽宮去之事,讓彼一時的沈一貫多有「朽木不可雕」的感觸。

而今回率一干人等往翊坤宮來,沈一貫亦並非僅憑自己意志臨時起意,而是在慈寧宮內,得到太后親口傳出的口諭。

說起這事,還要從皇后說起。

無論親不親口承認,皇后無論從名義還是從實質的行動與付出上,與長久被禁在景陽宮中的王恭妃相較而言,她才是皇長子的「母親」。

既是站在母親的角度,皇長子對自己的態度就不得不放入平日的考量中來——至少從表面上觀察,已至廿歲的皇長子從未將自己視作母親,乃至並未將自己視作一位養育者。

從他對太后順從,對身為皇后的自己卻時常展露逆鱗這一常見的事情之中,可見一斑。

因此那日她提議往儲秀宮去初見一見秀女郭氏時,皇長子表現出的極大興趣和欣然願隨她一同前往,倒讓皇後有些欣喜。

可才走出翊坤宮,拜別太后,誰承想皇長子竟突然借故還有他事,與正要往儲秀宮去的皇後分行兩路,招呼都沒打,若無其事地往自己的延禧宮方向去了。

起初皇后對此事不以為然,只是回到坤寧宮,眼見處處都盡顯乖巧懂事的七公主,徒然覺察皇長子就像養不熟的家貓,心情暢快時與飼主玩鬧一陣,心有別事時根本不把飼主放在眼裏。

於是帶着這點點怨怒,皇后差遣一名坤寧宮宮人悄然往延禧宮去,察看皇長子動向。

不足三兩刻就收到宮人帶回的答覆——得知皇長子與沈一貫在一處,就知二人是為太子之位一事相約在延禧宮中。

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皇后霎時之間心緒不穩,情緒不佳,宮人言,「未見沈首輔與殿下談及太多,只見殿下急往別處去,而沈首輔則在原地搖首片刻,由人駕車接走了。」

「你可看真了殿下所往何處?」皇后心說沈一貫往宮中來一趟不易,皇長子才回延禧宮多會兒就這麼草草把朝堂之上打頭陣支持他為太子的沈首輔給打發了,想必應該是方才與自己在一處多有羞赧,向自己往儲秀宮中去看看秀女。

但聽到宮人說「似往景陽宮去」時,皇后壓抑半日的鬱結終於爆發,「傳他來!」

小魚尾在一旁緊張地盯着皇後娘娘,皇后很快換了一副和善得多的面孔,且指了指自己,對她說到,「無妨,無妨,媁兒此時自去後頭,與潤兒、瀛兒玩耍一陣,晚膳時自讓人去喚你們。」

皇后語氣溫柔,但聽上去卻不容七公主辯駁。

小魚尾自然不會在皇后提到自己一向害怕的皇長兄之後,行叛逆之事,且此時開始皇后已經面有慍色,此外知道她要將一向害怕的皇長兄喚來坤寧宮,於是很快答「好」,還回了皇后一個微笑,匆匆朝殿後頭的房裏去,但並沒走遠,就在側廳一角坐下,靜靜等著後續發生。

去傳皇長兄的宮人往外頭去了良久,久到皇後幾乎無法按捺不滿之意,又準備派一人去催時,小魚尾聽到正廳中傳來的動靜。

宮人的話聽來顯然多有底氣不足,甚至有些戰戰兢兢地對皇后說自己徑直先往景陽宮去了,確得見了皇長子殿下,可將皇后在傳一事說出后,殿下聲稱稍後還要往慈寧宮去,此刻不便往坤寧宮來。

「由他這麼說,你就往宮裏回了?」皇后挑起眉毛,嘴角向下撇。

宮人見娘娘臉上出現這多久難得一見之狀,更不敢照實了回。

彼時皇長子並非一個人在景陽宮前候着,而是身邊跟着幾個提溜著餐盒的延禧宮宮人。

而皇長子殿下稱自己要去慈寧宮的原因,大抵是怕被皇后從坤寧宮派來傳他入殿的宮人,將此事說漏,其實還額外多添了一句,「即便不往太后那兒去,平白無故、好端端的,要我去坤寧宮作甚,此刻正路過景陽宮,聽聞恭妃娘娘難得親自出外取膳,一時好奇便留下來見見。」

此般欲蓋彌彰的話,如何能取信於坤寧宮宮人,想皇長子一時也是慌了神,才胡亂言語起來。

可這種話如何敢原封不動地往皇后耳朵里送,宮人只說在景陽宮前停留久了害怕,便匆忙回來複命。

但皇后仍在喋喋不休,「萬歲三令五申不讓他往景陽宮去,回回不見如實照做;眼下萬歲大病初癒,是沒能想到這長皇子還念念不忘那廢妃,他日若計較起來,還封什麼太子!」

她在自己宮裏說話,就顯得十分「口無遮攔」起來,連「廢妃」這樣的詞都直往外說。

才十歲的小魚尾在側廳聽得直咋舌,心想這些話要是讓母妃和三哥曉得,還不知她倆會因皇長子這一方的混亂,樂成什麼樣。

由此,皇后便順着皇長子一時心慌而口不擇言扯的謊,傳人去慈寧宮候着,看皇長子到底是去是不去。

也因此故,太后同樣經歷了一次有人傳皇長子言要至慈寧宮卻未至的說辭,沒能真正等來自己孫子的造訪。

此後在追問之下才得知皇長子又往三番五次不讓他往的王恭妃處去了,大怒之餘心裏也是生出許多失望來,思來想去,趁天色尚早,追着暮色派人往內閣大堂,頭一次親自於當朝首輔沈一貫下口諭。

一面是實在因為皇長子與郭氏定魂之事不宜遲,一著不慎就恐錯失領先皇帝與鄭皇貴妃一步的良機;另一面是因皇長子在關鍵時刻這一陣的表現,實在是讓自己心中擔憂不已——因此,沈一貫即成為如今這件事中碩果僅存的「救命稻草」,用他為向皇帝施壓的另一方,再加上太后自己在皇帝面前樹立多年但所剩無幾的威信,至少讓皇帝心中裝下皇長子與郭氏這件事。

如此待到「妖妃」一眾返回皇城,在國本之爭中對立的兩方之間,自己與皇長子一方至少不至落於對方之後。

沈一貫在得到口諭的同時,也頓悟了太后的這番意思,加之皇長子傍晚那番迫切去見王恭妃的表現,讓他再次心生倍感無望之意,這時慈寧宮的口諭正好送到,算是讓這位心有擔憂的首輔安下心來,故而也慨然將太后口諭應承下來。

對於為皇長子當上太子一事最為上心的太后與沈一貫二人而言,一方是利用身份之便,各處干擾翊坤宮鄭皇貴妃,且對皇帝不斷施壓;另一方是反覆聯合浙人一派,已經持續數月的上疏與諫言,在國本之爭一事上讓皇帝不堪其擾。

所幸之事則是,雙管齊下后,太後於秀女初選行將結束的最後一日午前,再次領着皇后、皇長子親至翊坤宮,終於把皇帝以說是「勸服」卻形似逼宮的形式,讓他暫且應下了皇長子與郭氏之事——但皇帝亦留有餘地,只說知曉,但未言同意。

太后自是多有不滿,但一時想到,如此一來即和行宮之外的鄭皇貴妃、皇三子、秀女何禾,至少在皇帝站至一處了,也就寬了些心,留下一句「待鄭皇貴妃與洵皇子回來,再於一處詳細算計」,便又攜一行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不過這次,小魚尾沒有再隨皇后同去坤寧宮,而是留在了父皇身邊,不僅是為還有多半日,母妃與三哥就要返回宮裏,還有那前一日在坤寧宮中聽到皇後娘娘說皇長兄的那番話,這時也正是時候告訴父皇。

原本無甚可言,可如今正要離開翊坤宮的一行人,除去皇後娘娘,其他人都對父皇實有逼迫之意,此外還有不敬,皇長兄雖未過多言語,可不論行動舉止,還是面貌神色,都難稱得上是皇子對父皇之狀。

而對眼前之狀,父皇雖然面容之上帶滿怒氣,加之仍在病中本就氣短,在眾人各表其意的言語之中,卻並未當場發作。

因此小魚尾想着,將昨日聽到皇后一方的言語,此刻告之於父皇,未嘗不能於父皇以消解。待眾人離開之後,她就將聽來的全部事項,悉數告於父皇知了。

與小魚尾所期待的結果多有不同的是,父皇雖然嘴上說着「還好有媁兒這番話,寬慰許多」,但臉上不僅沒有表現出釋懷,反而多出幾絲莫名的憂愁。

十歲的小魚尾自然地托著父皇松垮而失去許多油亮的臉,看着他眼角刻痕般的深紋,天真地問了一聲,「皇後娘娘不喜皇長兄,父皇亦不喜皇長兄,此非幸事否?」

皇帝木然看了看緊靠自己的七公主,儘可能地將嘆息聲減弱,「咱的七公主竟已經知曉幸與不幸之事的分別了?年歲不大,卻機靈至此,頗有你母妃之風。」

他勉強地咧開嘴笑着,七公主仍像往日一樣,用手指輕撫自己的鬍子,並未回話,於是便自己接着往下說,「可幸與不幸,皆是以結果論,如今咱們只知皇後娘娘不喜你皇長兄,可方才興師動眾往咱這翊坤宮來的人里,仍有這位皇後娘娘,此刻可否言她又喜你皇長兄?正因有如此矛盾,父皇亦難解,不至最終一刻,想是不可定論了。」

「最後一刻?父皇,媁兒不懂此四字所指之意……」小魚尾從父皇身邊離開,坐在圓凳上。

「媁兒如何不知?今日不隨你皇後娘娘去,也不管還在坤寧宮中的七弟,豈不正是因這『最後一刻』?」皇帝如打燈謎一般,與她對視。

「媁兒只是因今日稍晚些,娘親與三哥將返宮裏,故而未隨皇後娘娘去,」小魚尾邊說着,嘴角開始咧開笑,眼睛像月牙兒一樣眯起,「媁兒頓悟父皇所言『最後一刻』之意!那一日他們所言三哥與宮外秀女一事,今日娘親與三哥都將回宮,也會將此事告之於您——這就是最後一刻。」

皇帝臉上表情因七公主這番話舒展許多,伴隨幾聲咳嗽微微點頭,「待你母妃娘親回了這翊坤宮,眼下之事就有結果了。」

皇城之內,皇帝抱着一腔鄭皇貴妃與皇三子帶着確定消息回到宮裏的願景;皇城之外的金靚姍則滿懷期待地希望離開行宮,去往桂禾汀樓之後一切順利。

瑛兒在桂禾汀樓里,與何汀、何禾說明來意並將稍晚時分,鄭皇貴妃娘娘將親臨此處的消息告知之後,生怕以耳傳耳,將一些不存在的消息由店內的食客傳到外頭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在消息出口的第一時間內,就由另外兩人從進出調來了錦衣衛,在周圍暗處提前佈防,若有異動直接掐滅源頭。

一來不會驚動民間太多無關之人,二來即便由人把鄭皇貴妃與皇三子私會秀女何禾與其家人的消息傳到宮中去,層層上報也需要許多時間,到時候追究起來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或是成氣候之前,娘娘與殿下就已將事情談妥了。

即便此時瑛兒心中還存着對鄭皇貴妃與何貴之間的諸多懷疑,但事已至此,還是先將被吩咐的事情見招拆招地做完。

在一切安排妥帖后,瑛兒與隨行二人簡單用了一頓早午飯,便馬不停蹄地往行宮回趕,並與沿途各處的道衛、兵長打好招呼,當然未言其詳,只說到時見了自己,記得讓出一個岔口,由一行人往桂禾汀樓去便罷了。

這一通佈置與安排下來,瑛兒終於在梁秀殳給鄭皇貴妃娘娘通報完最後一場秀女初選結果的末端,行色匆匆地回到了行宮大殿。

梁秀殳見到這樣的瑛兒時,心中還有些異樣,因為正為自己在大殿之中已有幾刻,卻並未見到她而倍感好奇。

金靚姍見瑛兒走來,示意她湊近說話,在得知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又單獨囑咐了幾句關於從行宮之中返皇城路上的注意事項,已經在收拾好的行裝、箱物之中,單獨為何家人留出的一些大小物件。

她還特別提到此番桂禾汀樓之行若順利,將對瑛兒別有所賞之事,但梁秀殳在一旁有些躍躍欲試地想要知道娘娘與瑛兒所談何事之意,所以金靚姍及時停住這會兒與瑛兒的私語,轉而端坐起來,面向梁秀殳聽完這十日秀女初選的結果,並留下一句「回宮之後於萬歲面前複議」,就草草打發了他。

梁秀殳離開之前,還表現得有些諂媚地詢問鄭皇貴妃娘娘回宮之時,可還有他能相助之事,金靚姍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瑛兒在就行,不過將最後十數名中選秀女帶回宮時,要多加留意。

答是之前,梁秀殳試圖用眼神與瑛兒交流一二,但瑛兒眼神飄忽,似在考慮別事,因此他將午後行程再通報一遍過後,慢慢退著離開了行宮大殿。

瑛兒此時在想的事與離得不遠處,正在由宮人收拾的餐桌相關,桌上的銅鍋、大量餐碟似乎就是那一日從其他人口中聽到的何貴特別為娘娘與皇三子制的銅鍋涮肉。

就在她想要多嘴問一句的時候,何貴正從被帘子擋住的一側走出來。伊士堯看見瑛兒,還特意擺了擺手招呼了一下。

這下原本已經消失一會兒的懷疑,再次重回瑛兒心中,「娘娘早先曾說午後桂禾汀樓之行,須何貴何御廚在場,可現如今他仍在行宮之中,又怎來得及回尚膳監復命?」

瑛兒提這問題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想問何貴為什麼仍在場,因為原本是後院膳房一旦備完最後這半日餐食,就可先行回到自己原職原處復命,可現在何貴此人不僅在行宮裏,更是在與鄭皇貴妃離得最近的大殿之中;第二層是想知道何貴為什麼一定要出現在娘娘和皇三子與何家的會面中,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中怎有兄長何事。

「何貴隨吾等一同往桂禾汀樓,你不提,我還忘了,」鄭皇貴妃說着就叫來另一人,吩咐趕緊追上樑公公,將回宮名冊之中的何貴劃去,就說遵自己旨意,由隨行御廚先返家中,之後又對瑛兒說到,「與何家見面,沒有何貴說不過去。」

這一番前後操作讓瑛兒確信之中定有其它特殊原因,但此時不便當着兩人的面指出,但死死地將此事刻在了心中,暗想無論如何也要將其間的道道摸個清楚。

除此之外,瑛兒仍記着那一日險些被萬歲臨幸之事,不免有些自己一直對不住娘娘之意,但倘若娘娘與何貴之間有何不明之事,那自己的罪惡感也能少些。

帶着此般心緒,秀女初選監場回宮一行,由鄭皇貴妃娘娘的鳳輦領頭,於日昳之未時,就如當日浩浩蕩蕩前往行宮這般,頗具聲勢地朝行宮西方的皇城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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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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