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枠二章 貴在制衡

皕枠二章 貴在制衡

這一晚,瑛兒將七公主在慈寧宮中聽來的話,盡數報於鄭皇貴妃后,金靚姍明白往桂禾汀樓一趟,勢在必行,而且要儘早。

即便睡下之後,在床上輾轉反側之中才迷迷糊糊睡下,在半夢半醒之中,金靚姍夢見自己忽然之間,來到一個身旁事物全都巨大無比的地方,她站在一眼望不見四周邊界的十字路口,被身後轟隆隆的聲音吸引了注意,於是扭頭看去,一架十幾人高的車軲轆從自己頭上掠過。

她來不及避讓,眼看着壓迫感十足的車輪就要從頭上碾過,金靚姍下意識地遮擋,雙臂交疊,才放在頭上,頭頂刮過一陣風,她兩眼一黑,從夢中驚醒。

「娘娘,娘娘……」在鄭皇貴妃猛地睜眼前,口中一直嘟囔著聽不清的言語,瑛兒聽到動靜便悄聲搬來一張椅子,坐在娘奶蓋床邊,看着娘娘額頭上沁出的大小汗珠,拿過一把圓扇捏著,輕輕扇動給娘娘收驚降溫。

瑛兒見鄭皇貴妃睜眼,輕聲喚了兩句。

夢裏巨大無比的車輪似乎還在眼前,金靚姍驚魂未定,一把抓過瑛兒的手,眼神里充滿了恐慌還夾帶着一絲無助。

瑛兒愣了一下,掏出絹子幫她拭去汗珠,又讓宮女把茶端上來,「娘娘可是發了惡夢了?這茶里是頭前用山泉沁過的忍冬花,您喝了,收收神。」

她手指朝一側梳妝台輕挑,宮女點起定魄香,放在台上,退了出去。

「你說……郭氏的事,可就算由此定下了?」昨晚聽到的那些事似乎還在耳邊環繞,金靚姍腦中一片空白,緩緩鬆開握住瑛兒的手,喃喃到。

「彼時奴婢直在想法子,如何才能將那郭氏從中選名冊之中揀選出來,回翊坤宮時,七公主已向萬歲說去大半了,奴婢並未聽全,只在話里聽出這些意思來。」瑛兒把方才娘娘在夢中發的一頭汗與宮中郭氏的事聯繫在一起,知道鄭皇貴妃還在顧慮這件事,因此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可是金靚姍又怎麼會因為瑛兒的一句含糊其辭,就放下心裏的事情。

直至早膳時,坐到桌前看見一臉輕鬆的皇三子,她就更顯得憂心忡忡,而在皇三子連續數次問及母妃,關於她這時精神不佳的事,卻被草草敷衍過去,且在瑛兒想要幫著作答之時,也被娘娘的手勢制止。

心不在焉了許久,金靚姍想要把狀態調整過來,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辦法——即便定下要往桂禾汀樓去,也是結果難料的一件事,更何況現在的太后、皇后與皇長子還有留在宮裏的「地理優勢」,只要是儘早與郭氏商定下,將大婚之事放到枱面上談,再由太后聯合沈一貫那幫浙人一同給皇帝施壓,未必「國本之爭」的最後走向會往自己期待的方向發展。

而歸根結底,這樣出乎意料的發展竟然完全來自於曾讓自己沾沾自喜的「控制並改變了歷史」,金靚姍在百無聊賴之中,想起那天伊士堯提到時間悖論時說的話,雖然這時心裏仍有不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提出的全部質疑都不無道理。

想到這一點,不能當場急得撓頭的她,只能停在椅子上如坐針氈,盤算的勸服何禾嫁入皇宮中的事,也一直在被自己焦慮的心情打斷。

伊士堯、何禾;伊士堯、何禾,她腦中在與這兩人相關的事情中循環往複地想着,瑛兒因為怕自己留在跟前,總會讓娘娘想到她從宮裏聽來的關於郭氏的事,只隔個一會兒才來瞧靜坐在桌邊的鄭皇貴妃一趟。

就在這一趟,她想給娘娘續上一支玉灰時,忽然鄭皇貴妃就輕輕拍了拍桌沿,「去把何貴,把何貴給我傳過來!」

金靚姍在何禾這件事上,心裏想的是,若果要勸服她,有那麼幾個必要條件是一定要有的,第一點當然是她和皇三子相互之間的真心——即便如今皇帝與皇后兩人的關係微妙至此,但也不妨礙他們倆在大事要事上意見的高度一致,因此皇三子將來成為皇帝,何禾作為髮妻,或許直接成為皇后,兩人的感情基礎必須堅實。

其二就是何家人的態度,尤其是何禾的生身父母——沒記錯的話,一位是何寧,另一位叫文熙瑤,此二位長輩對何禾嫁入皇家所持的立場,萬一其中有一位對皇家並不感冒,甚至是有些難以名狀的排斥,則此事必然不成;除此之外,長姐何汀的意見同樣重要,這一點在那一日她深夜入宮之時就已經很明確了。

其三則是將受到的阻力,如今在行宮裏自然感受不到什麼,但要是回到皇宮裏,慈寧宮的太后恐怕不會對這件事善罷甘休,但這一點,金靚姍倒是早有準備,無論是伊士堯提供的藏有鉛毒的螺紋針,還是當年應對皇帝盡言,卻沒有如實以告的火燒建極殿真相,這時都成了萬一太后與皇長子發難時,金靚姍賴以反駁的重要事件。

除了以上三點,還有一位奇兵——何貴,即是伊士堯,對於皇長子而言算是「倒戈」的他,成了金靚姍可以充分加以利用的「自己人」,而且何禾知曉伊士堯如今的身份,又有一副何貴的軀體。由他在何家人面前幫着勸服何禾,一定事半功倍。

她想到這一點,又被點燃的玉灰啟發,第一反應就是把伊士堯找來,不在意麵前站着瑛兒,更不在意她會怎麼想,這時沒有比將皇三子婚事敲定更加重要的事。

站在瑛兒的角度看眼前發生的事,本是一臉愁容的娘娘口中說着要傳何貴,眼眸閃光,忽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瑛兒不是那種在主子面前容易小器的人,但此情此景,很難讓她感覺自己為娘娘所需要,反而成了一個要去尋隨行御廚來殿裏的普通宮人了。

嫉妒這件事微妙之處在於,明明是毫無必要的感情,卻無時不刻地可能從四處向內心聚攏。

忙前忙后地為鄭皇貴妃在皇城、行宮兩頭跑,只為打探些消息,娘娘聽了這些消息不高興,一籌莫展,反倒像是自己的過錯,如今要尋來何貴的表情,卻是愁容消去不少。

瑛兒心中不爽,但沒有表露出來,只從鄭皇貴妃身邊很快離開,安排人去後院「請」何貴御廚「破例」往大殿中來。

令她在意的事無獨有偶,正被瑛兒派往後院傳何貴的兩個太監嘴碎了一聲,「這近幾日,何御廚似常被娘娘召來似的。」

他倆已往前走去十數步,被瑛兒叫回來,「方才口中瑣碎是何意?何御廚這幾日何時還被娘娘召來過大殿?」

「這幾日……」其中一個太監見是主事在問,恍然大悟,「您幾日湊巧一早就離了行宮,到晚間才回來,自是不知,娘娘有兩三日都是直接將何御廚傳入大殿,將欲用的餐食單獨告於他。何御廚在大殿之事,小的們皆被譴至側殿、偏殿、角樓中做些雜事。」

本來就對娘娘召來何貴的舉動有些疑惑的瑛兒,聽了這話,更加費解,對這人說的話遲遲沒有反應。

另一個太監機靈些,知道主事這時對此事尤為在意,便說到,「娘娘自有一時興起欲吃的東西,這又有何稀奇,只不過那一日教殿下料理『三黃升頂』一菜后,有些怪異。」

瑛兒已經沒有閑暇對什麼「三黃升頂」感興趣了,只問怪異在何處。

兩個太監當時都在茶廳中收拾殘局,心想對已經在娘娘面前服侍多年的主事,沒有什麼可緘口的東西,便直接把看到的一幕對她說了出來。

不提到這事便罷,瑛兒聯想到自己「險些」半推半就地被萬歲臨幸一事,結合兩個太監你一言我一語的描述,自然而然地以為娘娘也……

但以她對鄭皇貴妃娘娘的了解,冷靜下來想想,娘娘已位高權重至此,何貴何德何能能得娘娘青睞,因此此事之中定存有許多一時難解的誤會——說是疑點亦可。

於是她便沒有再讓兩個太監仔細回憶其它幾日自己不在之時發生的事情,由他們去傳何貴過來,自己則立在大殿前想招兒,打算從娘娘一會兒的行動中推測出點什麼來。

想着想着,步子就移到殿裏,一時想到要召何貴進殿的娘娘,這時恢復了之前沉悶又憂慮的神色,在桌前閉目養神,隨着緩緩直著升起的玉灰的煙,一吐一納。

並非瑛兒侍主多年,產生特別之情,娘娘即便不是千歲之尊,縱有這般容貌儀態,又怎會和區區一個隨行御廚糾纏不清。

金靚姍察覺身邊有人,緩緩呼出一口氣,望向門邊,知是瑛兒,「娘娘,已要人帶有腰牌往後院傳何貴。」

鄭皇貴妃微微點了點頭,見瑛兒似還有要問之事,「還有他事?」

瑛兒踟躇一會兒,心中不知當不當問,可想到常日娘娘最恨宮人有事藏着掖着不說,便開聲說到,「方才奴婢遣人往後院中去,聽聞娘娘前幾日亦召何御廚入此大殿之中?」

「唔,有些事尋他,」金靚姍瞟了眼瑛兒,見她沒有被自己簡單說的這幾個字取信,本沒想跟她糾纏,但轉念一想,何苦不說明白,落一幫自己宮裏的宮人閑話,「早先就說了,何貴與延禧宮相熟良久,且為何禾家兄,他知的皇長子,你我未必知;他可利用之事,你我未必可用,言以至此,還需我多說其他否?」

金靚姍不是不想在瑛兒面前逞一宮娘娘的威風,而是試圖以理服人,至少從目前來說,沒必在這種特殊時刻,在挑起幾個宮人的不滿,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最可怕的敵人來自內部」。

但對瑛兒,這一刻的金靚姍也不是什麼都對她說,字裏行間的「別多事」也是明明白白的。

有了最後一句,瑛兒不敢再表現出什麼疑惑,只是口頭上說着娘娘深思熟慮,皇長子一方未必有娘娘想得如此細緻,更未預料何貴臨陣倒戈一事。

嘴上這麼說,心裏去完全不這麼想,她也察覺到娘娘在提到何貴時,字字句句中透出的不自然勁兒,就像是說了些實情,又特意留着些話刻意不表。

此外,不提到何貴還無妨,一提到他,就想到自從清蒸**骨中發現細針那日,毒打何貴直至半死之後,娘娘對這個新來宮中不久的廚子的態度發生了異常大的改變。

遞葯、派暗樁盯梢、甚至留意何貴不在宮中的一舉一動,乃至從梁秀殳處還得知了一些何貴在梁府中的表現,如此在意,未必全只因他為皇長子身旁一名要人吧?

瑛兒只這麼思量,以自己的身份,確實不能明著問出來,此外她還有一處擔心的地方,即是若娘娘表現之中,正經透出些兒女私情來,那就不是打聽不打聽的事了,而是要考慮該如何收場,故而她沒有在這大殿之中繼續觀察娘娘,只望向殿門通往殿前一處,等著何貴進來。

同樣帶着一份糾結心理的人,在皇城翊坤宮中也有一位,即是皇帝。

皇帝和金靚姍一樣,因七公主所言之事,徹夜沒能睡好,早起又叫御醫多加了一粒再造定坤丹,才勉強支撐著坐起下床,從暖閣之中走出到廳中,稍坐一會兒。

這一日沒有傳沈一貫來翊坤宮裏,前一晚皇後為了尋七公主,親自往這邊來了一趟,她對萬歲從來有事直接相商,並無遮掩,而這一次沒有遮掩的便是太后或給他選好封王之後的王妃人選一事。

對於皇帝而言,皇三子為太子,自他誕下那日起,就是與鄭皇貴妃的一個不成文約定,之後更是在太廟之中秘密成了文,雖遲遲沒有蓋上大印,但太子之位在皇帝心中,與皇長子毫無關係。

因此什麼王妃、又是人選的,皇帝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若鄭皇貴妃此時晚一步,太后又先替自己一手培養的孫兒提前走一步,兩步之差加上那些攪亂渾水的浙人**、朝中支持皇三子一派,這件事會越來越難以收場。

國本之爭已經持續了太多年了,皇帝心想,他無數次想要依靠各種方式完結這場鬧劇,卻每每被自己的身體狀況擊倒,而這一次年節之後的倒下,他自覺或許是人生之中的最後一次。

作為一國之君,他能逞能的時日也並不多了,殘破的牙齒、日漸疼痛的各處關節以及越來越難以拖動的步子,無時不刻在提醒他「大限即便未如此快至,可將臨之狀已盡顯」。

皇后和鄭皇貴妃都是了解自己的人,皇后含蓄,鄭皇貴妃外放,由此還可信得過一二,只是皇後身後久久立着慈寧宮太后,若非兩人獨處,皇帝也不敢將太多心事坦露於她。

此番七公主帶着消息來,或許正好是個契機,讓皇后想個法子,將太后定下的事往後延一延。

在這位遠近皆知的老好人皇后得知了部分萬歲的想法之後,她斷然是不會明說拒絕,但內心之中的為難是肯定有的,畢竟發現郭氏彼女,自己也難說毫無關係,甚至算是郭氏的「伯樂」。

不過這件事必然不會直接告於萬歲,只是彎彎繞繞地表示,「太后之命以妾身之力,或難加以動搖。」

「非要動搖,只需待到秀女初選結束後幾日,夢境回到宮裏,我將你們攏至一處時,便可。」皇帝這幾天連着勞心,這一天體力明顯不如前兩日。

「將我等攏至一處,可是要頒佈成命?」皇后早就知道萬歲在國本之爭中堅持的立場,但她實在擔心太后與自己兒子在這件事上撕破臉,而如今沈一貫又有當年張居正的手腕,恐怕若是大明權力頂點的這對母子對立,國本之爭萬劫不復還則罷了,更大的動蕩,之前大明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皇后越想越有些脊背發涼,但又不知該如何作答,便直言問到,「萬歲可有好法子,由妾身去做便是。」

皇帝沉吟半晌,直到呼吸均勻才緩緩說到,「如今最要緊的不就是那名郭氏秀女,若要成婚事,你們少不得要與郭氏一族相商,將此一事往後延一延,應當不難……」

嘴上說着不難,實際則是困難重重,太后口頭上已經把這件事定下,皇長子思量再三,最後只能從了祖母之意,鄭皇貴妃還有幾日才回宮中,「萬歲,妾身恐太后不兩日,就將親往這翊坤宮中來,與您相商皇長子與郭氏一事。」

「來了便好,我與她還能斡旋一陣,」萬歲眼神里透著一絲別樣的感情,看向她,「只是你若站在太后一側,朕之決意仍會為她所動搖,因此故,你不在場,為最佳。」

「可如若到此翊坤宮,太后定要我一同前來,」皇后滿臉寫着為難,眼睛卻不自覺地掃向七公主,一下舒展開面容,「妾身或可以七公主為由,稍延後一二,只是媁兒,你可同你皇後娘娘演一齣戲否?」

皇帝本想加上兩句什麼,只是一陣無力從腳跟部傳來,直達腦門時儘是疼痛,嘴裏叨叨著,「制衡,媁兒,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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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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