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永夜國邊陲,旅館無客的孫二叼着他那根煙桿坐在門口曬太陽,享受來之不易的陽光。大街上時不時路過幾個人,都是這小鎮里的熟人,孫二懶洋洋地同他們打招呼,順帶嘮嗑幾句。

他的妻子何元坐在大堂里算賬,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咋滴了,突然就天晴了。」

孫二眯着眼睛笑:「天晴還不好?非要那大雪漫天的才舒坦?」

何元翻了個白眼,把手裏的賬本翻了一頁,罵道:「你個山炮,你不記得十幾年前那次大太陽啦?那時候雪停了幾十天嘞!那些官啊修士啊什麼的都來了,要我說,天晴了准沒好事。」

孫二敲著煙桿的手停了一下,他迅速撐著身子坐起來,看向屋裏的女人,厲聲呵斥:「噤聲!那些仙人耳目通天,你不要命了?」

何元這才驚覺自己失言,她放下手裏的賬簿,惶恐地左右張望了一番,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國主在上,民女失言,還望恕罪。」向那位她根本不知姓名的國主討饒了三遍,何元才放鬆下來,后怕地舒出一口氣。

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好在有人打破了這份死寂:「請問,這家旅館還有空房間嗎?」

孫二整理好情緒,揚起笑容去看來人,看清以後,他愣了一下。

那是一個清瘦少女,年紀不大,但是臉上覆著一層白色的綢帶。她穿着一件稍顯陳舊的青衣,背上背着一個長而窄的木匣,瞧著不像是這個小鎮的人。

國都那邊正打算舉行公主祭,估計又是一個外地人聽說了想去撞運氣的,不過如果能祈禮成功,得到了皇族的賞識,那可就是鯉魚躍龍門了。北地物資豐富,作為北地唯一的國家,永夜國這幾百年來積累下來的財富可不是說說而已。

就是那個木匣嘛,倒是有點意思。

他這樣想着,嘴上卻沒停:「當然有,客官您是要住多久?」

瘦削的少女露出一個笑:「七天,麻煩了。」她在袖子裏摸索片刻,拿出一粒碎銀,遞到了孫二面前。

孫二接過,然後問:「需要為您準備什麼嗎?」

少女茫然地「望」向孫二,片刻以後她意識到孫二在說她的眼睛,連忙拒絕:「不用不用,多謝老闆。」

這時候何元也走過來,驚詫地打量著少女:「小妹,你一個人到這裏的?」

少女搖頭否認,輕聲細語:「我和一個商隊來的。那個商隊帶我到這裏就同我分開了。」

孫二試探著問:「小妹,你這木匣是做啥的?」

少女遲疑了一下:「不是什麼要緊東西。」她像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討論過多,問站在門口的何元:「我能進去了嗎?」

何元連忙退開,瞪了一眼說錯話的孫二,說:「請進請進。」她從腰間掛着的一串鑰匙里挑出一樓的房間鑰匙,對着少女說:「小妹跟我來。」

少女說了一聲謝,跨過門檻,跟在她身後。

孫二摸了摸鼻子,重新躺了回去,算了算了,別管什麼公主祭和背着木匣的奇怪少女了,這麼好的太陽,可不能浪費咯。

少女跟着何元進了房間,何元怕她不方便,把房間的大致佈局說給她聽:「你東方向五步外是桌子,旁邊擺着兩把椅子,東北方向七步是床,有一層腳踏。晚上要洗澡的話會有夥計送水,木桶就在西南方向,有一扇屏風擋着。」少女安安靜靜地聽着,何元見她纖細的體型,又說:「每天辰時,未時,酉時會準備一些小食,只能用來飽腹,如果想吃一些精貴東西還是去食館里吃。」

少女再一次道謝,開口詢問:「老闆娘,永夜國國都離這裏遠嗎?」

「你要去國都?那可不好去啊,」何元驚訝道:「永夜國一年到頭都在下雪,官道都結了冰,商隊都不走的。」

她苦口婆心地勸說面前這個少女:「小妹,你眼睛不方便,沒什麼重要的事還是不要去咯。」

重要的事?

背着奇怪木匣的少女仰頭回憶了一下。

那時候她不在永夜國,還在言國北方的某個小武館里和人喝酒,那個失蹤了幾年的老男人突然就找上門來,在打手的鬨笑挑釁中平靜開口:「沉昭,去永夜國參加公主祭。」

然後沉昭就去了。

好在老男人還算有點良心,知道她眼睛不方便,將她託付給了一個將要前往永夜國的商隊。

按照老男人說的,到了永夜國和言國接壤的地方,那個商隊就要將她放下去的。不過商隊主人心善,可憐她眼睛看不見,所以額外走了一程,將她送到了這個小鎮。

沉昭的回憶戛然而止,她慢慢嘆了一口氣,拒絕了老闆娘的勸說:「我的……某個親人讓我去參加公主祭,不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只是他讓我參加,我就參加了。」

好比俗世家庭的父母,給自己的孩子訂下一個又一個目標,讓孩子為之奮鬥,孩子不清楚這樣做的原因,卻還是會聽話照做。

何元聽完沉昭的話,面上帶了一絲怒氣,說話都帶上了一些北地的口音:「啥子親人?就讓你一個老妹兒來這天寒地凍的旮旯?什麼爹媽能有這麼狠心?」

沉昭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熱忱的人,但是每次面對都還是有些不適應,她下意識將語氣放輕,說:「收養我的人。」

據老男人所說,沉昭是被他撿到的。雖然那個老男人不讓她叫他父親,但是沉昭生活尚且不能自理的日子,都是同他一起度過的。

熱情的北地老闆娘愣了片刻,再開口時硬生生轉移了話題:「……那就不能讓他帶你去?咋子說都養這麼大了,怎麼忍心的哦?」

這種笨拙的善意就像是燃起來的火堆,能夠將漫漫冬夜裏的寒冷驅散。沉昭抿了抿嘴唇,只說:「他有自己的事情。」

說完以後,她生怕何元再說什麼,又快速開口:「老闆娘,我……我有點累了,我可以先休息嗎?」

何元一拍腦袋:「哎呀,那你趕快休息吧,這是鑰匙。」她將房間的鑰匙遞到沉昭手裏,又叮囑她幾句:「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在店裏,你有什麼需要的大聲叫我們。」

沉昭應下,等關門聲響起,何元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她挪到桌子旁邊,將背上的木匣放上去,然後摸索著找木匣的暗鎖。

「咔噠」一聲,木匣開了。

沉昭將手探進木匣里,拿出一把纏滿了布條的長刀。

她珍重地握住同樣纏了布條的刀柄,寒意從刀柄上傳過來,沉昭卻沒有鬆手。

老男人將這把刀交給她的時候,就明確告訴她,這把刀需要她用肉身去感受刀意,等到什麼時候她能得到刀的認可,她什麼時候能夠走上仙途。

仙其實是凡人的說法,凡人一生不過百年,而那些大能眼中最低級的練氣修士,所施展的術法在凡人眼裏都是仙術。

她記得武館里的那位館主曾說,修鍊的最佳時機應該是十歲,這時候人的靈根開始定型,修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將靈根塑型。

那時候館主說得神神叨叨,其實自己也只是道聽途說,有好事的打手問靈根是什麼東西,他也答不上來。

最後在眾人的嬉笑聲中,路過武館的一個散修用高高在上的不屑語氣說:「靈根是修士吸收靈氣的基礎,沒有靈根就無法留住靈氣,凡人一百個中都挑不出一個有靈根的。要不然怎麼說修仙修仙呢?仙凡有別。」

一個仙凡有別,就把凡人釘死在最底層。武館里館主教導的武術在那個修士眼裏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沉昭今年十八未滿,她從十歲開始就被老男人丟在各種地方,大多是凡人聚集的城池,不留錢,不給住所,任由沉昭摸爬滾打。再隔一段時間,等到她站穩腳跟,又會突然出現把她帶到下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把這種事情叫磨鍊。

因着在俗世里的這些歲月,沉昭從不覺得仙凡有別,凡人也可以活得很精彩。山巔看雲海起伏,山腳看花紅柳綠,各有各的活法。

想到這裏,沉昭敲了敲刀身,這把刀是第一次磨鍊結束以後老男人給她的,六年了,她還是沒能悟出什麼來,她甚至不知道這把刀的名字——老男人說這把刀有靈,只有她得到了認可,才會知道刀的名字。

沉昭將刀放回木匣,按照老闆娘說的位置走到了床邊,她沒說謊,跟着商隊奔波幾日,她確實很累了。

她和著外衫躺下,在床被散發出來的皂角香味中慢慢入睡。

房間外,何元憂心忡忡地找到孫二,問:「你說讓朔容回來把那個小妹帶到回國都那邊去怎麼樣?」

聽完她的話,孫二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捂著胸口咳嗽幾聲,驚詫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是腦袋被凍傻了?孫狗蛋他去的是皇宮,他是雪衛的統領,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你趕緊來這外面晒晒把你結冰的腦袋化開。」他罵完又覺得奇怪:「那小妹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你連人名字都不知道你就想把孫狗蛋叫回來?」

何元自己也理虧,嘟囔兩聲:「我就是覺得她面善,年紀輕輕地又看不見,想幫幫她。」

孫二翻了個白眼,抽了一口煙又評價道:「咸吃蘿蔔淡操心,哪裏用得着你幫?」

何元狐疑地看了一眼孫二:「你又知道了?」

孫二慢悠悠地說:「你也不想想,能進永夜國的商隊到底是哪方神聖。」

他這麼一點,何元反應過來了。

永夜國雖說資源豐富,但是大多隱藏在堅冰之下群山之中,出名的礦點也早就被永夜皇室接手。凡人想分一杯羹,就必須去鮮少踏足的野外尋找,探測費時費力,還要預防突然出現的暴風雪,真打着這個主意的,活下來都成問題。

所以那些昂貴的雪女石,雪女心,水冰幾乎都在皇室手裏。

出入永夜國的商隊……只能是和皇室做生意的那幾支。

而這些商隊,大都由修士組成。

修士瞧不上凡人是常態,何元經營旅館幾十年,見過的修士少說也有幾十,也就遇上了孫二這個奇葩。

孫二見她面露怔愣,知道她想通了其中竅門,這才繼續說道:「去國都的路可不是往我們這個方向,她鞋子不沾泥水污跡,想來是被那支商隊送到鎮子外的。」他蒼老的臉上掛着嘲弄:「現在的修士怎麼可能會為一個普通的凡人做到這樣?」

何元支吾半晌,她理智上覺得孫二說得對,但是腦子又里全是剛才少女提及身世時露出的漠然表情,兩種情緒交織之下,她憤怒地拍了孫二一巴掌:「就你們修士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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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暉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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