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還是從「消夏晚會」那天晚上說起吧。

其實,如此說來,那天晚上郝強要是不到家裡來,也沒什麼可說的。我頂多發發火,罵吳玉花多化了三百塊錢,自我調節一下也就過去了。

雖然已經開始澎漲,問題是如果沒人接茬它就會自消自滅,或者,自我感覺良好一番也就罷了,不會出什麼問題。再說,那則「尋人啟事」著實引起我的興趣,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在屋裡一邊走,一邊想:口眼歪斜是一種什麼狀態?

「上身白襯衣,下身穿褲子」,是什麼樣子?

難道穿這樣的衣服就是神經病……

大街上這種穿戴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都是神經病?

很不滿意這句廣告詞,簡直豈有此理!

如此等等。

反覆想這個事。

……

可怎麼也沒想到,郝強突然來了。

這件事需要說明一下,因為當時想的太入迷了,他來時不但沒在意,有段時間甚至不知道屋裡進來人了——可能就是我在屋裡來迴轉的時候進來的——敲門,我開門——進來就坐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還有點納悶:他怎麼坐在對面——準確說不是對面——我們只有一塊朝相反方向扭頭才能看到彼此。他坐南邊沙發,我坐北面沙發,當中有個小茶几。

這要從家裡客廳說起,說客廳好聽點,其實房間很小,也就十三四平方傑。工人住宿條件不會好到那裡去,這就很不錯了。沙發前還有張長條茶几,靠東牆擺著一溜低櫃,放電視的低櫃在東北角,他在南邊看電視正合適。因為房間都一樣,宿舍樓里客廳擺設差不多。好大一會兒我都在想:他怎麼坐在哪兒了?連怎麼進來的都很模糊,就是剛才說的,好像有人敲門,我開門,活動間更小賺餐廳——擦著我的肩膀就過去,直接走進客廳,在門口沒停留,他想把北邊這個位置留給我,一直朝南,就坐在現在的位置。

關上門,來到客廳,只能坐在北面。

按風俗北面是上坐,因為右胳膊挨著茶几,取煙、端茶杯、包括說話都方便。往右扭頭和往左扭頭感覺也不一樣,還是往右比較習慣,所以,家裡來了客人都坐北邊,主人坐南邊——我們坐反了!

馬上站起來,叫他到北邊,我到南邊,可他像頭犟驢,楞是沒動彈,我說的什麼他好像也沒聽見。

只好又坐下,還是有點失禮。

怎麼會這樣呢?看著他,沒站起來。

我在想別的事情,這個工程開始以後,有好幾個跟著幹活的問我:「老闆,有人想來幹活,還要不要?」

通常會說:「怎麼不要,先叫來看看!」

那天,一開始,可能把他當成想來幹活的了。反正腦子很亂——都是「消夏晚會」鬧的!但過了一會兒,當我確實認清他是郝強時就有點不好意思。在這之前,前面說過,多少年了都認為他身份比我高,那天晚上開始也是這麼想的,自已簡直失禮了。可馬上,很快,又覺得不比他低了,甚至還高點,為什麼這麼想,不知道。

問他:「有什麼事嗎?」口氣生硬的連自已都吃驚,興虧他沒說話,悶坐在那裡,可能沒注意我語氣的變化。

又問,他才說:「也沒什麼事,本來不想來,從門前走,順手敲敲門,要是沒人就不進來了。但門開了,才進來的……」

我「噢——」一聲,才知道原來門確實是自已開的,看他的樣子,又不知道這門該開還是不該開……

已經開了。

他像是有事的樣子,逐漸清醒下來,也不好問他什麼事,只好扯點別的。可扯著扯著,讓我沒想到的,他突然說起劉秀英來,還說了她很多壞話。這讓我大吃一驚,前面說過,我一直對劉秀英印象不錯,只是有時比較清高,不大搭理我,但不算厲害,比對其它人好多了。因為在廠里這麼多女工中她是那種只可以遠遠地看著,不能走近了眼巴巴看著的人,雖然對我還行,也是這樣。

可郝強說的是啥?

那些齷齪事不可能是她乾的!劉秀英再怎麼著,也是個正經人,怎麼能做那些事呢?

我說:「郝強,你編的吧?可別胡說八道!」

他擰著頭說:「誰編的?誰胡說八道?難道我有病,綠帽子自已往頭上戴!」

這倒也是,提醒了我。

劉秀英是他老婆,他不可能無緣無故說她壞話吧?這事很稀奇,還是不敢相信,如果照他說的劉秀英成什麼人了?完全顛覆了我的想像。我看他片刻,他看我片刻,都沒說話。突然,有種預感,問題八成是出在他自已身上。他性格直、脾氣犟,又往往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別人再怎麼說也無濟於事……

剛想勸勸他,可他一下打開話匣子,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靜靜聽著……

他說,事情一開始是因為幾條鱷魚皮,模擬皮的,從開始擺攤就進了貨,進了十條,九元一條進的,可從進來一條也沒賣出去。原因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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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貴了!別人都賣三十元一條,也有的賣二十元一條。

可劉秀英說:「不賣,一個小攤怎麼也要有點真地玩意!」他也沒說啥,不就九十塊錢嗎?壓著就壓著。再說,她說的價格根本就賣不掉,她說:「我們這是真皮的,少了三百不賣!」

他笑了笑:「做生意就這樣,欺騙別人,首先要欺騙自已……」

我說:「可不是么,是這樣,是這回事!」

他接著說:「可說也奇了,就在前幾天有個四十多歲,長得很胖,一看就像老闆的人來到攤上,二話沒說賣了一條……就化了三百塊錢,也沒講價。」

劉秀英說:「看見了吧,百貨中百客,還真有識貨的,說三百就三百!」

他也沒說啥,賣了總比不賣好。但僅過了兩天,也就是那天晚上,剛擺上貨,那個胖子又來了,同來的還有兩個人,胖子說他的兩個朋友每人也要一條,連忙拿出兩條,可胖子說沒拿錢,叫劉秀英跟著去拿錢。也真沒拿錢,胖子拿出皮夾子裡面是空的,兩個朋友也說,臨時決定,票夾也沒拿。胖子說:「就去拿吧,又不是頭一次買。」說他們是水產局的,「……很快,來回也就半個小時!」

劉秀英就跟著去拿錢,郝強雖然覺得有點蹊蹺,但賣兩條皮帶也不容易,可是600塊錢。再說,劉秀英走了,他自已看攤,人那麼多,很忙,也沒多想。可誰知,一等不回來,二等不回來,看看錶,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才從人縫裡鑽出來,大老遠叫他,手裡拿著一把折成扇子狀的錢,郝強氣得沒理她,扔下攤子就回來了!

這就是事情的大體經過。

開始,我覺得沒啥,雖然時間長了點,但因為晚上有晚會路上肯定人多不好走。或者,半路遇上熟人和人家啦呱啦,耽誤了時間。

「老娘們遇上老娘們,就像蚊子碰上血,說起來沒完沒了……」我勸他。

他說:「不對,今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比起往常夜市上人不算多,何況水產局和體育局不一個方向,路上不能不好走……」

我說:「又能有啥,不就晚回來一會兒嗎?」

他說:「說的輕巧,不是晚回來一會兒的問題!」

「還能有啥?」

「賈清,」他說,「你是不知道,這老娘們這幾天都在發情,想挨辦!你想想,三個人兩個小時,去掉來回半個小時,每個人還有半小時——夠了!這老娘們八成賣x了,去水產局配種了!」

他這麼說,讓我大吃一驚,他今天是怎麼啦?難道劉秀英真像他說的這麼不堪?不可能,不可能!在廠里她瞧上的人沒幾個,難道真能為幾百塊錢和人家睡覺?沒再想下去,覺得郝強肯定是想歪了。那天晚上他和往常不一樣,光著脊背,流著汗,一看就像想和人吵架。衣服一會兒攥在手裡,一會兒搭在肩上,一會兒放在沙發背上。更讓我吃驚的——那天晚上他也穿著黑褲頭,剛才廣告上說的,那個精神病患者也穿著黑褲頭……

反正,這是第一次見他這麼狼狽……

不想管他,看電視——直播已經開始了,電視上人山人海,畫面晃了晃,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又回頭看他……他應該不是精神病吧?

但為什麼說這種話呢?

這種夫妻間的私密事,不到萬不得一是不能對人說的,我這種朋友也不行!

我這麼想。

難道連這些他都不懂?

說他有問題指的就是這種事。至於有沒有別的有點胡塗,不敢確定。端祥他半天,突然聞到一股酒味,問他:「郝強,你喝酒了?」

「喝了——怎麼著!」他把汗衫墊在沙發背上,氣咻咻的說,「來的路上喝了四瓶,在小賣部喝的。這算啥?憑老子的酒量,再喝二十瓶也不醉!」

那樣子像要跟我吵架,我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又說,「喝就喝了,喝點茶吧!」沏了兩杯茶,放他面前一杯。

我端起來呷了一口,有點燙,又放下。

那知,他根本不喝,把杯子推到旁邊說:「不喝茶!」

我說:「喝吧,醒醒酒,等會兒看節目。」

他說:「有啤酒么,拿酒來!」

我說:「你不是剛喝了?」

其實,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他看著我,我第一次發現還能這樣看人?只把腦袋對著我,眼神卻散漫著,咋看像看我,卻像看很遠的地方,或者什麼也不看,就那麼遊離著,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又分明是一種絕望!第一次看到這種眼神,心情直朝下掉,又本能地接住。還是一陣顫抖,看這樣子,他今天晚上真是遇上什麼事了,難道他說的那些是真的?

心情軟下來,問他:「還想喝?」

「想喝。」他說。

又說:「不是說了,再喝二十瓶也不醉!是不是怕老子付不起酒錢?」掏出五十塊錢拍在桌上,說:「這是二十瓶的,喝多了,我再掏!」

見他這樣,不能再說什麼,讓他把錢收好,連忙來到廚房。冰箱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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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有捆沒打開的啤酒,另外還有兩瓶。起初想先拿兩瓶,又覺得他已經說了二十瓶,不能太小氣。

知道他有酒量。

把酒提到客廳,問他:「還沒吃飯吧?」

活該多話,他把頭擰回來:「這不廢話嗎?擺小攤的哪有飯點,有菜就一塊端上來吧!」

他就這種脾氣,看來今天心情真的不好。只好又來到廚房,拉開冰箱,裡面有四個鹹鴨蛋,一塊醬牛肉,一根粗火腿,一盤晚上剛炸的花生米,因為急著看晚會吃的匆忙,基本沒動。以最快速度把四個鹹鴨蛋辟開裝進盤裡,把火腿切成片裝進盤裡,把醬牛肉切好,撒上蔥花薑末,連同花生米一塊端進客廳。他已經把桌子收拾好了,把長條幾朝南拉了拉,我拿個馬扎坐在對面,又想起沒拿起子,剛要去拿,他說:「用那玩意幹啥?」用牙齒咬開瓶蓋。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真怕把牙齒嘣掉,但沒有。泡沫溢出瓶口,用杯子接住,接了兩杯,遞給我一杯。

他說:「賈清,要是看得起老哥,就把這杯乾了!」

我自然接住,說:「你知道的,我不大喝酒……」

「別他媽扯淡,你請客在家裡吆五喝六的我都聽見了,還說不喝酒!喝了,喝了!」

只好喝了,他又倒上,再喝一杯,喝了三杯。從那沒再叫我喝,自已喝。有時我給他倒,有時自已倒。

我看電視——人山人海,塵土飛揚,體育場被燈光照的雪亮,本地歌手已經上場,也像明星似的向人群揮手。群眾也有回應,站起來又坐下,或者站著不坐下。

奇怪的是對「消夏晚會」像是沒有意見了。

邊看電視邊說話兒。

慢慢的,他進入狀態,當腳底下有六七個瓶子時,開始和我說他和劉秀英的事兒。但起初沒能提起我的興趣,有的早知道了,比如他們在「心湖」擺攤被人攆了。城管的人下通知貼布告都不管用,只好開來鏟車,後面跟著貨車,他們就被攆了!

他說:「我都四十多歲了,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後來卻被當腫瘤鏟了,你說可不可笑?」

我能說什麼?不能說「可笑」也不能說「不可笑」,只能說:「你們就是太聽話了,城管那幫人就甭理他,就是不走還能怎麼樣!」

「怎麼樣?說的輕巧,鏟車直接開過來,要不走,還不真把你鏟了!」

我想了想,還真是的,要是不走,還真能被鏟了,鏟了就往後面汽車上裝。但這話不能說,我說:「這事也怪你們,還是心不齊,要是心齊,都躺在地上,還真能鏟你們?頂多嚇唬、嚇唬!」

他咧咧嘴:「你是說,像我這樣的一米八幾的個頭,躺在地上賴著不走,你真會開玩笑!」

「哪咋辦?」我說,「不是開玩笑,真是這樣。你想想,你們那麼多人,就是賴著不走,他們還能怎樣?他們這幫人就是欺軟怕硬,吃人飯不拉人屎,飽漢不知餓漢飢,擺個小攤容易嗎?」

他笑笑,搖搖頭:「話是這麼說,但人家做得對,如果都像心湖那樣滿大街擺小攤,城市都成什麼樣子了?再說,那是人家的工作。」

我說:「嘖嘖!你真了不起,都被人家攆了,還替他們說話!」

「兩回事。」他說,「人總要講理……」

「那倒是……」只能隨著他說。

接著,又說早市。

他們被攆到早市,同時也是夜市。

立馬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怪不得這麼長時間沒見到他們,原來上了早市?」

我這麼想。

早市在南關,這條街很特別,走到那兒有種怪怪的感覺,像是被人使了魔法。在主要街道上,冷不丁斜刺著伸出另一條街道。像個倒霉背運的人走到那兒,走著,走著,可能路面太滑或者其它原因,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條腿伸出來,就那麼平躺著,沒再起來。膝蓋那兒彎曲著,變成街道中心區域那塊不大的三角綠地,把兩條道路分開,上面立著一根孤零零的燈柱。街道兩旁商店倒也齊全,這兒就是早市。很遠就能聞到腥臭的味道,順風味大逆風味小,沒風也有味道。是買賣活魚活蝦、乾鮮水產的地方。以前偶爾去過一兩次,專揀別人挑剩下的小魚小蝦,就是買不起,只要聞到這種味道,也就能解饞。

這是以前的事兒,已經很久不去了。

他們就被攆到這兒。

這條街即彎曲又很長,買賣水產乾貨僅佔三分之一,其餘幾乎沒人擺攤,可能都嫌味大,沒人來。城管把小攤攆到這裡,劃了固定攤位,小的每月三十,大的每月六十,他們的貨車每月六十塊錢。

他說,一開始的確不行,因為知道的人少,慢慢就行了。好的時候營業額不比心湖差,可近段時間又不行了。

「為什麼?」我問。

「還用說,天氣逐漸冷了,逛夜市的少了……」

「這幾天可不冷……」我說。

他說:「我是說晚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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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廢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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