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有了轉機是第二年春天,我和吳玉花逐步走上軌道。我們遇上了好時機,粉刷逐步被刮瓷代替,刮瓷利潤高。到春天收拾房子的更多了,大都刮瓷不粉刷。這是九五年底到九六年的事情,恰巧被我們遇上了。

從九六年粉刷已經被淘汰。

刮瓷的活很多,甚至忙不過來。

廠里的事也有了進展,聽說廠長早回來了,不是抓住的,是自動回來的。回來就積極給大家聯繫工作,很多人被分配到別的廠子,但那些廠子大多效益也不好,也要倒閉了,所以,分去的人被告知關係可以留下,但因為沒有活干,還要回家等著,放長假。

等於沒安排。

雖然心裡偶爾還有放走廠長的陰影,但事已至此,也不難過了,這事不賴我。

最讓人高興的,職工擔心的事終於有了正式說法。

在宿舍樓牆上,留守處門的玻璃上,一進廠大門那個已經被灰塵蓋住的宣傳欄上,和其它醒目的地方,都貼著紅頭文件。文件由里、工業局、廠里共同下發,共有五條:

一、上面全部安排下崗職工,服從安排的到留守處報名。

二、有能力自己找接受單位的立即下調令。

三、從即日起一年內補發完廠子拖欠工人的工資獎金等,第一次不少於百分之五十,剩下的不定期發放。

四、養老問題:夠五十歲〈女工四十五歲〉的一律退休,不夠退休的由新單位繼續繳納養老保險,廠子不再負擔。

五、亦工亦農合同工參照以上條款執行,與正式工同等待遇。

看到文件,自然高興,幹了二十年臨時工,終於被承認了。雖然進廠就這麼說的,和正式工一樣待遇,總覺得比他們矮半截,現在看來確實一樣。以前是沒驗證,下崗正好驗證了,文件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可用下崗這種辦法驗證又無論如何有些殘酷。像死了被追認革x烈士,但知道不是一回事,烈士已經死了,我們畢竟活著。

又覺得差不多。最讓人高興我和吳玉花發了兩千多塊錢,拿著這些錢,心裡真不是滋味,想想,廠里欠的真不多,全發下來也不到五千,還是多年積攢下來的。不過,又一想,廠里這麼多人,就算一人一千到底是多少錢?急得出了一頭汗,一時半會兒竟沒算出來,看來廠子倒閉是早晚的事,不是哪個人能左右的。

不能全賴廠長。

那麼,話又說回來,能賴誰呢?

廠子為什麼倒閉呢?這事「鬧」的時候郝強對我說過,可現在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其它條款沒什麼興趣,基本和我無關。拿到錢有點得意忘形,本來廠子一完,心想這些錢也瞎了,沒想到不到一年又給了,像白揀了個大便宜。其它人也一樣。發錢那天人山人海,大家興高采烈,過節似的。很多人都報了名,也有人說要自己聯繫單位,信誓旦旦。受影響,和吳玉花說:「要不,咱也活動活動換個單位?」

她問:「去哪兒?」

我說:「我哪裡知道?」

「不知道,怎麼換單位?」

「縣城裡你肯定有熟人吧?」

「我沒熟人,不換單位。」

「那怎麼辦?」

「和他們一樣,到留守處報名,隨便廠里安排!」

也去報了名。

這就是前面我說過的,那些換了單位仍被放假的人,多虧沒換,換了也白換,去了新單位也是沒活干,不是放長假就是輪流上班,五花八門。工資更甭說了,也是拖著。有心眼的又把檔案拿回來,在廠里報了名,老單位總比新單位讓人放心。

我們沒換單位一是確實找不上單位,二是很忙沒有時間,活兒很多又干熟了。尤其我不但熟了,還喜歡刮瓷。這和以前乾的工種有關,都說干翻砂髒亂差,這僅是一方面,其實幹翻砂是很精的活兒。就拿打模型來說吧,上下模一分開,那些邊邊角角總有打不嚴實的地方,砂子自然就脫落了,這時候就要拿著小刷子,小泥板一點一點修,修好為止,比女人繡花還細。刮瓷雖然與這不同,也是個心細的活兒。舊牆體以前大都粉刷過,要先用水浸透,再用泥子刀刮下來,以前的塗料還沾在一起,一圈一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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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掉,看著心裡很暢快,勞動成果就在眼前,看得見摸得著,正是徐徐掉下來的舊塗料,換來了財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很有成就感。刮瓷更是這樣,頂棚、窗檯、門沿的邊棱一定要仔細刮才能取出直線和直角,這不但不讓人厭煩,還有種儀式感,像是把活兒干漂亮不起似的。主要還是經濟原因,當時刮瓷二塊五到三塊錢,我仔細算過包括那些很難刮到的稜角和邊框,每平方要刮五到二十抹子,當然要刮兩遍。「抹子」就是瓦工用的泥板,用兩塊五或三塊錢計算,每「抹子」最少一毛錢,所以高興起來,或者累了,就開始數抹子:

「又是一毛錢!」

「又是一毛錢!」

吆喝著再盡量把胳膊伸長就快到一毛五了。算下來,一天差不多四五十元,不管去什麼工廠也掙不上這麼多錢。

讓我沒想到的,郝強兩口子也沒去其它廠子,說是自己干。自從不抓廠長了,他又來叫過一次,還是沒去,不用說見面就生分了。再說樓門口那堆人里似乎也有他,這幾件事老是在心裡撂著,有時覺得我對不起他,有時又覺得他對不起我,雖然他笑沒笑話的確不確定,見了面臉上還是不自然。那天所以問他一句,是因為在廠里,人多,又發錢,又安排工作,場面很熱鬧,覺得大半年了,沒大聯繫,想緩和緩和關係,才問他。

可萬萬沒想到的,他說的「自己干」竟然是擺小攤,這是無意中發現的,那天沒問他想幹什麼?

離宿舍樓向南,穿過一條馬路有個街心公園,和所有公園一樣,綠化的很好,裡面壘了假山,或土坎疊起,或怪石陡立。還種了很多樹,有的能叫上名來,有的叫不上來。招搖的樣子無不俊俏富貴,清爽飄逸。冬青樹除了大門那兒沒栽,四周像道籬笆牆把整個公園全圍起來,前面間隔有條石凳。孩子小時候經常領她來玩,以後孩子大了一個人來。不是為看景色,景色對我無關緊要,說來很可笑,來這裡是想尋找一種城裡人的感覺。

戶口在農村一直是我的心病。

下崗以後一次也沒來,天氣冷了是個原因。也有其它原因。公園叫「心湖」,裡面修了心狀水池。養著些紅顏色魚,大老遠就看見很多人在水泥邊餵魚。我不是個愛嫉妒的人,可當時竟忿忿地想:這些魚怎麼還沒凍死!

剛下崗,心情不好,局面沒打開,心裡確實沒底,老揪著。那些日子天氣往往不好,下著小雪,或者雪停了風很大,路不好走,活幹得不順心等等。

這些都是理由。

但時間僅過去不到一年,就發生了變化。有天,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非常想去「心湖」。那天收工也早,五點左右,夏天,太陽老高。對吳玉花說,叫她自己先回家,我想去趟「心湖」。她沒說什麼,答應一聲,自己先走了。

自從結了婚,由於我自身條件不好,家裡的事都聽她的,她雖然不算跋扈,但也很享受。可從下了崗以後到零工市場找活干,來聯繫活的都沖我說話。當時還不大習慣,和她商量,商量完了人家還是沖我說話。還商量人家就不耐煩了,說:「什麼老爺們,這種事還讓娘們做主!」

搞得很沒面子。

所以,慢慢的不管找活還是結算全都我出面,吳玉花也能接受,在家裡地位也提高了。

也免不了有時對她吆三喝四的,雖然不厲害,對我來說就很反常了。就像那天要去心湖,卻叫她先回家,包括文章剛開始她做主買票叫大家去看「消夏晚會」心裡不得勁。

很快就看到心湖,和以前沒有兩樣,但令我吃驚的在湖西邊靠近冬青的土山上長著兩棵叫不上名字的樹,上面開滿白花,可能快開敗了,也可能就是這種樹,花瓣像雨一樣落下來,當時的風並不大。以前來都在東邊,水池也在東邊,在那兒看魚,西邊不大過來,從沒發現這兩棵樹,也可能開花時沒來。

快走幾步坐在石凳上,景色真的很美。

看了又看,發現公園入口處,聚著很多擺小攤的人,心「咯噔」一下,能想像出他們窘迫的樣子。太陽還很大,不是為了生計不會來這裡擺攤。就很有些遷怒自己,這種遷怒是發自內心的:當年別人看魚和現在我在這裡看樹有什麼不同?不能看樹,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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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攤的我們是一路人,如果在這裡看樹不但對不起自己,還對不起他們!

沒再停留,來到馬路對面朝東走,和心湖對著有個路口,向北走就快到家了。

心湖和其它街心公園一樣沒有大門,入口處兩旁一邊立著根燈柱,頂端有盞方形燈罩。下面四周有塊不大的空地方,小攤大都擺在這兒,也有大膽的占著旁邊人行道。我已經走到路口,本來不應該朝那邊看,我不想看到那些焦灼的目光和疲憊的面孔。可鬼使神差卻回了回頭——真的非常吃驚:郝強和劉秀英也在那兒擺小攤!雖然不算狼狽,確實出人預料!擺小攤的應該是那種沒什麼能耐,又能吃苦耐勞,捨得下臉皮,比較畏縮的人。可這些他們都不具備。尤其郝強雖說將近一個多月沒見,可還是老樣子,僅是換了身打扮,可再怎麼換還是原來的作派。剃了個小ping頭,看著更加利索,乾淨。上身是件白襯衣,下身是條牛仔褲,一米八的個頭看著更挺拔。劉秀英也不差,起先蹲著沒看見她,站起來才看見穿著條白色七分褲,上身是件淺藍色短袖衫,那天有風但不大,圍著紗巾。

是她先看見我的,告訴郝強,他就朝我招手兒。

只好過去。

別人擺攤,都拿塊塑料布朝地下一鋪,上面擺上貨品就算完事。好點的用油氈布能隔潮。經常擺的騎著三輪車為的是來回捎貨方便,還能根據地方大小伸展自如,地方小擺在三輪車上,地方大打開后廂板。他信用著的卻是輛售貨車,是自己做的,怪不得前幾天他家儲藏室門突然加寬了,原來準備放貨車用。

貨車做的也不錯,以前沒見有人用過這樣的車子,肯定郝強自己做的,別人做不出來。下面是四個小碗大的輪子,離地面十五公分左右。從底面上來半米高用三合板框起來,裡面放著商品。再上面將近三十公分,四周用玻璃鑲起來,一些小商品放在裡面,又衛生,又防盜。再上面每個角立著一根鐵棍,鐵棍之間拴著鐵絲。郝強是個講究人,鐵絲拉得很直,他和劉秀英正朝鐵柱上掛東西。有帽子、襪子、風鈴、氣球、中國強,成串的洗髮膏、髮夾等。

擺小攤也就賣這些東西。

再小的擺在櫃檯上,比如剪指刀、小剪子、手電筒、電池、牙刷、小刀子,鑰匙環之類。

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站在旁邊。

問我:「收工了?」

我說:「今天活少,早了點。」

笑了笑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順手接過劉秀英遞過的東西朝鐵絲上掛。

天色漸晚,路兩邊遠處有人朝這裡聚,不用說也是來擺攤的。還有騎自行車來的,後面帶著紙箱子,三輪車後面鼓鼓囊囊,看著人越來越多,我說:「擺小攤的可真不少啊!」

他看看四周,說:「是呀,人越來越多了,可人家能賣了,我也能賣了,你說是不是賈清?」

當然說「是」,又不踏實。

突然,我說:「郝強,不能幹點別的,不擺小攤?」

他正把幾個胸罩掛在鐵絲上,有些吃驚的看我,看樣子很不理解我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然後,認真地說:「這麼說來,賈清,你就不能不刮瓷,也干點別的?」聽他這麼多,馬上後悔了,真答不上來。他是誤會了,後悔自己不該說這種話。

他兩口子自尊心極強,容不得別人說長道短,這些我早知道,不該這麼說。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只覺得像他們這樣的擺小攤可惜了。朝四周看看,和別人一比,他兩口子真不像擺小攤的,劉秀英更不像,倒像來買貨的,或者乾脆兩口子來逛心湖隨便玩玩。

卻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

不好再說什麼。

有人朝貨車走來,像是來買東西的。

我說:「你們忙吧,我該走了」。

也沒留我,在身後大聲吆喝:「賈清,咱可說好了,有時間來照顧我呀!」

沒想到在大眾廣庭之下說出這種話來,後悔沒買點小玩意,再回去就不是那回事了。

連忙回頭,很多人都看他,也顧不得許多,大聲喊:「那一定!」揮揮手。

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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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廢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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