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畫眉深淺入時無

第五章畫眉深淺入時無

不一會兒,聽得後面廚房傳來了刀具在砧板上切菜聲、菜油在鍋里燒得滋滋聲、鍋鏟翻動食物聲,當然怎麼少得了小夫妻蜜裡調油的打情罵倩聲?坐在外面的兩個人,自然心裡似被數只小貓抓撓,坐立不安,一時柔腸百轉。幸好小夫妻動作極快,不到一盞茶工夫,就弄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儘是山中才有的特產,猶如遠山長嶺,看上去青翠欲滴,秀麗宜人。

比起外面酒肆飯館的大魚大肉,當真別有一番風味。最令人感到貼心是,主人居然還燙了一壺自釀的米酒。葉楓不由得心中一熱,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女人在他後背拍了拍,格格笑道:「吃吧,吃吧,出門在外,事事難料,誰敢保證順風順水?再說我好歹是你的大嫂,怎麼忍心看著小叔子餓肚子呢?」

葉楓道:「是。」卻將一雙筷子掃到桌下。趁低頭拾箸之時,趕緊用?子抹了抹流出來的淚水。胡恨神定氣閑,狼吞虎咽,一桌的飯菜倒讓他吃了一大半。小夫妻心裡來氣,暗地裡向胡恨翻了幾個白眼。葉楓微微一笑,向小夫妻做了個「抱歉」的表情,舉懷飲酒的瞬間,心念一動:「影兒如今在做甚?是在練劍,賞花,或者和我一樣,牽挂著對方?」

寂寞漫長的旅途,只有想念余冰影才不會讓他感到孤獨。假如沒有餘冰影,他只不過是具沒有靈魂的軀體,一天也活不下去。縱使他未必分得清楚與余冰影是種相互依賴的兄妹情,或者是兩情相悅,你濃我濃的男女之情,總之他目前很快樂。男人道:「他也想學貓叫了。」女人掐了他一下,嗔道:「誰像你一肚子壞水?」

忽然之間,胡恨用力一拍桌子,喝道:「這不是欺人太甚麼?」立身而起,腦袋東張西望,鼻子不住吸嗅著。葉楓與小夫妻同時一驚,異口同聲道:「你做什麼?」胡恨道:「去你奶奶的!」咣當一聲,掀翻了桌子。登時碗碟亂飛,湯水四濺。葉楓猝不及防,湯汁澆得他一身都是,極為狼狽。跳了起來,長劍出鞘,道:「你瘋了不是?」

胡恨直直地盯著小夫妻,道:「既然朋友來了,就該傾其所有來招待,你們藏著掖著,不是把老子當猴子耍么?這是人吃的飯菜么?」他跨上一步,伸出左手,厲聲道:「拿出來!」男人一怔,道:「拿什麼?」胡恨冷笑道:「雞,我要吃雞!」葉楓這才察覺,屋裡瀰漫著濃濃的燉雞味道。

男人「呸」了一口,道:「你痴心妄想,雞是給我婆娘?身子的。」目光轉向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腹,充滿了柔情。胡恨道:「哈,奶奶的,你媳婦少吃一隻雞,就會生不齣兒子?」男人道:「你算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給你吃?」胡恨道:「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人敢不給。」男人道:「倘若不給呢?」

胡恨緩緩的道:「我只有殺人,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濫殺無辜!」葉楓跳了起來,道:「好!」猛地一劍刺出,直刺胡恨的後背。劍未刺激到,胡恨已轉了半個圈子,葉楓一劍刺空,劍尖刺入廳柱,木屑紛飛。胡恨怒道:「真是個不曉事的愣頭青,我有雞吃,還少得了你?」

葉楓道:「我只想心安理得,不欺負任何人!」撥出長劍,嗤的一聲,向胡恨刺去。胡恨雙手抱肘,看著長劍刺來,一動不動。眼見長劍越來越近,提氣大喝道:「停!」葉楓被他猛地大喝,竟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長劍一收,道:「什麼?」胡恨道:「華山劍法很了不起么?看我用華山劍法擊敗你!」豪氣干雲。

葉楓被他氣勢所逼,胸口一窒,說不出話來。胡恨眼光往小夫妻面上掃去,一字字說道:「雞我吃定了,人我也殺定了。」大步往門外走去。小夫妻面無人色,黯然淚下。葉楓定了定神,大聲道:「請相信我,我決不會讓他得逞的。」胡恨走到門外,折了根三尺余長的柳枝,葉子也不摘采,傲然道:「足夠對付你。」葉楓見他狂妄自大,將臉一沉,一劍徑取胡恨胸口。

胡恨道:「見了長輩,不行禮么?」柳枝一擺,盪開了劍鋒。這一招名曰「三藏講經」,正是華山派絕技之一。這一招看似平淡簡單,其實暗藏了三十六種不同的變化。艱澀深奧,極其難學,沒有相當的功底是難以領悟這一招的精髓。葉楓足足用了三年功夫,才做到勉強掌握。

胡恨雖然暫無多少內力,但柳枝一揮,卻似名劍一出,氣象萬千,端重肅穆。一看就知道在這一劍上至少有幾十年的修養,縱然余觀濤在此,也未必有他瀟洒自如。葉楓熱血上涌,禁不住叫了聲:「好!」旋即察覺不對,硬生生收住聲音,臉色鐵青。胡恨臉有得色,道:「當然好得很,余觀濤使得出來么?」手腕翻轉,柔軟的柳枝左右盤旋,越轉越快,竟有金戈鐵馬,馳騁疆場的威勢,皆是華山派的招數。

葉楓一怔,暗道:「他和華山派到底有什麼淵源?」各種念頭此起彼伏,始終想不起華山派有這號人物。不由得怯意更濃,握劍的五指汗水涔涔。胡恨冷冷道:「出你的劍,老子還要吃雞殺人。」柳條抖得筆直,向葉楓左脅刺到。葉楓暗自盤算:「他精通華山劍法不錯,但他身負重傷,我怕他做甚?」長劍嗤嗤作響,向胡恨刺去。

胡恨知道葉楓想削斷他手中的柳條,道:「主意打得真好。」招勢驀地一變,柳條愈發柔軟,如扭動腰肢,翩翩起舞的少女,葉楓似只愚鈍的牛牯,不是被它牽引得暈頭轉向,就是被它撩撥得眼花繚亂。縱然劍氣縱橫,亦無可奈何,一片葉子也削不下來。葉楓既是驚駭,又是敬畏,銳氣盡消,滿腹沮喪。

胡恨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啊?」柳枝顫顫點點,耀眼生花。頃刻之間,罩住了葉楓。葉楓明知他虛招居多,要脫困並非難事,只是膽先怯了,畏手畏腳,使不出手段。胡恨長笑一聲,道:「你看這一招是什麼?」暴風驟雨般的招式忽然一變,宛若裊裊娜娜的少女,走在九曲十八折的山道上,歌聲悠揚,蕩氣迴腸。

葉楓「哎呀」一聲,叫道:「于飛之樂!」原來華山派有一套男女合演的劍法,每一招式所起的名字也是情意纏綿。剎那間,葉楓心裡儘是綿綿情意,滿腦子都是與余冰影練劍的場景。記得那時余冰影使的也是這一招,她的長劍黏在他的長劍上,兩人的目光彷彿也黏在一起,時光也停頓了。余冰影眉目含笑,柔聲問道:「你一輩子會對我好么?」

葉楓神情恍惚,分不清眼前人是胡恨還是余冰影?低聲嘆息道:「我生生世世都會對你好。」情不自禁還了一招「憐我憐卿」。當時余冰影拍手笑道:「你憐惜我,我憐惜你,我們是天生一對。」胡恨柳枝上挑,竟是「張敞畫眉」。葉楓心頭蕩漾,那時他說的是:「我願意為你天天畫眉。」

余冰影雙頰緋紅,猶如兩朵綻開的桃花,抿著嘴唇,幽幽說道:「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葉楓嘴角帶笑,神情溫柔,彷彿與余冰影與他在花間林下練劍,一縷縷陽光透過枝葉間隙,照在余冰影的臉上,更顯得嬌羞可愛,無法描述。葉楓抑制不住激動,大聲道:「影兒,你真的好美!」

忽然聽得胡恨冷笑道:「好痴情的傻小子!」葉楓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得柳枝擊了過來,閃避已然不及。只聽得「啪」的一聲,柳枝在他虎口擊了幾道血痕。葉楓痛得呲牙咧嘴,長劍墮地。胡恨快步搶上,右手接住了落下的長劍,左手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葉楓仰天倒下,道:「華山派劍法不是這樣的!」

胡恨一腳踩住他的胸膛,劍尖抵住他的喉頭,皮笑肉不笑道:「我只不過在華山劍法中加了些懾心術!」葉楓一聲嘆息,哀求道:「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你能不能放過他們?有什麼手段,往我身上使來就是,莫去為難他們,好不好啊?」胡恨手上略一用力,劍尖刺破肌膚,鮮血流了出來。哈哈大笑,道:「一點都不好,我不殺你,因為我向她發過誓,這輩子決不會殺一個華山派弟子。但是他們非死不可,誰讓我不如意,我要他們付出生命代價!」轉身往屋子走去。

葉楓動彈不得,破口大罵道:「你這個魔鬼,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無論你到天涯海角,我不會放過你!」胡恨忽然走了回來,重重扇了他幾個耳光,冷冷道:「如果你經歷過我一樣的遭遇,你也會變成十惡不赫的魔鬼!我也想做個眉慈目善的好人,可是命運卻把我推向了無底深淵!」

葉楓眼睜睜地看著胡恨一腳踢開木門,只覺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旦胡恨進入屋內,這個溫馨、幸福的家庭,將成為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他竭盡全力,將自己所知道的髒話全說了出來。他只想激怒胡恨,最好返回一劍刺死他!因為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感到無能為力,絕望悲傷!果然胡恨收住了腳步,轉過頭來看他。

胡恨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反而燦爛得如一朵嬌艷妖異的花。胡恨手指壓在嘴唇上,輕輕搖了搖頭。葉楓懂他的意思:「沒有人能阻止我,請閉上你的嘴巴。」胡恨關上了大門。門外是生,門內是死,葉楓難過得幾乎要發瘋,他開始放聲大哭,盡情泄瀉心中的悲憤。雖然已過中秋,但是仍舊炎熱無比,知了在樹上一聲高似一聲地歌唱著,根本不理會葉楓。別人的痛苦,與它有何關係?自己開心就好。

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在葉楓臉上,它已經見過了太多的發生在陽光底下的醜惡,也許它對有些人的所做所為完全絕望,因此它並不需要一朵朵烏雲來遮羞。葉楓哭了一陣,暗地裡運轉內息,想強行衝破被點的穴道,只是胡恨點穴手法獨具一幟,任他枉費心計,亦難以得逞。索性將心一橫,什麼也不去做,閉目養神。一隻只螞蟻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當成了嬉戲的場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得腳步聲響,睜眼一看,只得十餘人罵罵咧咧向這邊走來。人人身上帶傷,不是鼻青臉腫,便是一瘸一拐,不正是老丁他們么?他們口中所罵的人,不正是葉楓么?葉楓暗自苦笑:「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幸好此時穴道自解,倒不懼怕他們。

老丁他們也發現了葉楓,又驚又喜,一時不敢逼近,站在遠處觀望。一捕快「咦」了一聲,道:「他為什麼會躺在這裡?他的臉上爬著蟲子,難道被別人點了穴道?」眾人聽他一說,不由自主向葉楓走近了幾步。另一捕快道:「他真的好像被別人點了穴道。」撿起幾塊石頭,接二連三地扔在葉楓身上。

葉楓一動不動,心裡暗罵:「他奶奶的,把老子當成落水狗了。」眾捕快見他全無反應,長吁了一口氣,拍手歡叫:「報應,報應!」越走越近。老丁咳嗽幾聲,右手指了指兩名捕快,接著又指了指屋子。兩捕快點了點頭,抽出單刀,小心翼翼走了過去。眾人屏住呼吸,目送他們步入屋內。

葉楓的心跳得飛快,儘管他已經知道結局,然而他還是幻想能夠出現奇迹!兩捕快很快就從屋裡走了出來。說準確點,是像屁股後面有人提刀追殺他們,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奔跑,否則就會血濺當場,身首異處!眾捕快面面相覷,雙眼東張西望,暗自為自己尋條退路。葉楓牙齒咬著嘴唇,嘴角流淌著熱流,是汗水,是淚水,還是血水?

整個胃在劇然收縮,指尖已插入身下的地里。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衝到眾人面前,驀地彎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嘔吐。老丁沉聲道:「出什麼事了?」一捕快拍著心口,臉色慘白,道:「屋裡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我從沒有見過如此殘忍的殺人手法……」又是嘔吐不止。老丁哈哈大笑,道:「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

眾捕快怔怔地看著老丁,似乎有些聽不明白。老丁指著葉楓,冷冷的道:「他與那女的勾搭成奸,被人家丈夫察覺,於是他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可惜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我們會路過此地。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天何時放過一個惡人?」一捕快沉吟道:「我們把他帶回衙門?」顯然對胡恨之事心有餘悸。

老丁道:「我們只帶回他的人頭。雖然死人的賞錢會少了許多,但是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錢少一些又有何妨呢?誰叫我們都是有正義感的捕快?」提刀來割葉楓的人頭。葉楓斗然躍起,喝道:「你們的刀下到底有多少冤魂了?」老丁猝不及防,已被葉楓拿住他的手腕,半身酸軟,動彈不得。

葉楓奪了鋼刀,刀身反轉,架在了他的頸上,冷笑道:「你發財的門路真多。」幾個捕快從他背後躡手躡腳逼近。葉楓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雙足連踢。這幾個捕快閃避不及,跌了出去。剩餘的幾名捕快吃了一驚,不敢亂動了。葉楓刀身在老丁脖子輕輕一拖,一滴滴血珠流了出來,厲聲問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老丁兀自強作鎮靜,苦笑道:「不怕死的人實在不多。」葉楓道:「好極了,我與你做個交易。」老丁道:「什麼交易?」葉楓咬了咬牙,道:「我們一起去抓那個人,決不能讓他逍遙法外。」老丁笑了起來,道:「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誰?你和他不是一夥的?」葉楓臉紅了一紅,道:「是。」

老丁慢慢說道:「他就是『飛天虎』胡恨。」他說話的聲音不重,但這句話從他口裡說了出來,卻似有千鈞之力,攝人心弦。葉楓臉色驟變,失聲叫道:「是他?」「飛天虎」胡恨。他在江湖上的確大名鼎鼎,只不過是臭名昭著。二十年前他橫空出世,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但他一現身江湖,就掀起腥風血雨,給世人帶來的是不幸和災禍。

他縱橫西南二十餘年,可以說殺人如麻,但十有八九都是不該殺的人。而且他殺人從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許是一言不合,或者是看某人順眼,便會拔刀相向,血流成河。甚至有時候三更半夜忽然心情煩躁,哪怕他已經躺在床上,他也會跳了起來,提刀出去殺人。好像只有殺人才能讓他心頭平靜。

有人說他情場失意,致使性情大變,墮入魔道。也有人說他被朋友出賣,從而自暴自棄,由人成鬼,走上不歸路。在西南流傳著一句話:「閻王很遠,胡恨很近。」二十年來,不知有多少公門好手,江湖高手想將他緝拿歸案,繩之以法,總是次次鎩羽而歸,損兵折將,傷不了他一根毫髮。如此一來,反而成全了他的名聲,在江湖上他已經成了不杇的傳奇。

每個人都深信不疑,他是九條命的貓,閻羅王的生死薄上根本就沒有他的名字。所以這幾年已經沒有人敢動他了。是不是大家都相信這些江湖傳言,任他為所欲為,自生自滅了?是不是因為沒人動他,他才會一時大意,陰溝里翻了船,栽在了一幫名不經傳的捕快手裡?葉楓才不管他是什麼飛天虎,飛天貓,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要殺了他,為他們報仇。」老丁嘆了口氣,道:「恐怕我們沒有那個本事,但是趙捕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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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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