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欺凌與傭兵

第四十九章:欺凌與傭兵

第四十九章:欺凌與傭兵

轉眼間又至仲夏,自「木葉家族」為取「羅摩遺產」傾巢而出,已過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戲諸神、開寶藏、屠焦甘、戰夕霞、殺胡亢、遇田雨、鞭鬼蛾、拜林覺,後來家中又添了「冥燭」。這一切回想起來,讓葉玄感覺很不真實,唯有伏卧身旁,又一次伴著蟬鳴睡到正午的木青兒那悠長的鼻息,讓他於恍惚中觸到幾分確切。

蟬聲擾她不醒,「暗水」緩緩脫鞘時若有若無的哼吟,卻撩動了她的眼帘。「少主…」迷離中一聲低喚,寒涼的劍峰已抵在木青兒側頸。「我回來時,暗水在我刀下,需過得百招。」

「……沒那麼快。」木青兒只有在剛睡醒時,嗓音才會帶著此般惹人憐愛的軟糯。

「辦不到的話,瞧我饒不饒你。」葉玄左手中,染得與劍身一般黝黑的「精剛劍鞘」隔著絨被點在了木青兒腰窩處,一陣麻癢令她的身子在被中蜷縮起來。

輕笑間,「暗水」重又歸入劍鞘,代替葉玄躺在了木青兒身側:「睡吧,不用送我。」

…………

「怎麼這時才到啊?」夜宮東門裡側廣場處,鬼蛾早已等得不耐。冥燭從鞍袋中取了蘿蔔,掰得細碎,一小塊、一小塊如同調戲般地喂著一匹純白的高頭大馬。

「怎麼還有你呀?」葉玄當然知道鬼蛾也會同去,只是藉此提醒她:原可不帶你,少給我抱怨。

冥燭見葉玄到了,立即將所有碎蘿蔔全數喂進白馬口中,轉身低喚道:「少主。」

葉玄點了點頭,翻身騎上為他備好的黑馬,鬼蛾也跨上一匹棗騮色公馬,三人並騎,離了夜宮。

行出「外城」東門后,許久未撒過歡的鬼蛾,發泄般地縱馬狂奔。葉玄騎術平平,使盡渾身解數,才堪堪沒有丟失她的背景。冥燭騎馬的本領更不濟些,追上葉玄倒不覺如何吃力,她不知自己憑著對「形貌」的偏好隨意牽出的這匹馬白,實是「最擅衝刺而耐力不足」的「西域純血馬」。

有意避開大路,奔入鄉野之間,鬼蛾更覺天高地闊,心情暢快已極。這終於是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過去的一年,連番受挫、連番受辱。敗給田雨,又輸清塵;燒了手臂,又挨鞭刑。今日的「枯榮城」中,治安兵團「蛾大人」已由一尊煞神變成了一個笑話。當著她的面,人們更敬她、更怕她。可她當然知道,那些恭謹背後藏著什麼。

現在到了外面,她終於可以,至少這一路上,她終於可以和以前一樣,囂張地直視旁人的眼睛,坦蕩地享受旁人的注目。

帶鬼蛾同行,一來是覺得她需要散散心;二來她所有職司都已罷免,真正是個閑散之人;三來若一路無她相伴,自己單獨面對冥燭,葉玄還是頗感為難,又怕尷尬無話,又恐自己忍不住輕薄於她。

木葉家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一件「顧長卿」為己量身定製,親手鑄造的兵刃,「冥燭」自然也應該有。不過選在此時前往「劍湖山莊」,更是因為要與「顧長卿」談個生意。

「劍湖」原叫「鏡湖」,位於「枯榮城」以東,「涼城」以西,「蒼城」以北,又比這三城都更加靠近「草原」。「劍湖」北岸兩百餘里,就是早已千瘡百孔的「古長城」。

三人輕裝簡從,動輒策馬飛馳,只半月便到了「劍湖」,若不是冥燭的白馬跑一小陣就要停下來喘,大概會到得更快。

「劍湖」之闊,僅憑肉眼觀瞧,絕難看出其縱深不及「默海」。三人所到之處,是劍湖「南岸」,距離「劍湖山莊」所在的「東岸」尚有一日馬程。沿著湖岸行了兩個時辰,明顯感覺湖畔處人煙漸漸稠密起來。此間已十分靠近「劍湖」東南最大的城邑——鏡月城。

要說「鏡月城」中,最有名的是什麼,北地之人皆能脫口而出:是騙子!其次便是仿「劍湖庄」的贗品。

武人行走江湖,最尷尬的事莫過於遇到一人,與自己持著一模一樣,卻也刻了「卿湖印」的兵刃。

「卿湖印」是「劍湖庄」所鑄「上品兵刃」的標識。刻了「卿湖印」並非意味著該兵刃為「顧長卿」親鑄,而是表明獨此一件,絕非量產。「撞了兵刃」的二人,尤其是「當眾撞了兵刃」的二人,通常都要打上一架,強行收了對方手中之物,以證明自己不是那個上了惡當的蠢貨。

至於「顧長卿」本人親鑄的兵刃,反而沒有任何標識。那是贗品最多,仿冒最為猖獗的一批名品。

不過「顧長卿」親鑄的那些東西,大都握在名宿手中:「雙子」是福、祿的;「水龍吟」是胡亢的;「晏鵲」是殘影的;「白虹」是仇詩邁的……因此贗品只供收藏、賞玩之用,不會有人當真。

行至一個小碼頭處,葉玄來了興緻,提議道:「乘船到湖中游游吧。」

仲夏時節,游湖賞景者眾。尋個有人看守處寄存馬匹,便要付兩百文。三人寄了馬,想到湖畔找只小舟。沒走幾步,近旁一個小伙見他三人遊客模樣,衣著質料頗佳,於是友善地迎了上來,直接對著葉玄說道:「這位官人,可是要雇船嗎?」

「要小舟,不與人同。」葉玄簡略應道。

「是了,您幾位這邊請。」小伙眉開眼笑,將葉玄引到岸邊自家生意處:「官人要不要撈上一把?」

見冥燭面露不解之色,小伙解釋道:「夫人可知,這劍湖之中,沉著無數江湖名宿的貼身兵刃,隨便哪一件,少說值得數千兩銀子。到了湖中啊,您隨意指定一處,船夫便潛到湖底找尋,要能撈出寶貝,那自然是歸您。

您看這舟中,還放有『繩索』和『墜石』,要是這位官人有興緻,想自己潛下去碰碰運氣,那也是成的。不過這湖心處約莫有六、七丈深,若不擅水的話,這一下一上還挺難受的。」小伙也不知她與身旁男子是什麼關係,只瞧她溫婉嫻靜,就隨口稱做「夫人」。慣常來說,稱陌生女子做夫人,便是錯了也不會挨揍。

冥燭聽得「夫人」二字,心下有些尷尬,也未解釋什麼,只笑了笑說:「知道了。」

「撈一下,收多少啊?」鬼蛾好奇道。上次去「劍湖山莊」時,也遊了「劍湖」,但那時沒見有「船家」做這生意。

「船家去撈,收一兩。客親自下水的話,除上面拉繩的船夫,還需多配一人隨著潛下去,因此就貴些,收二兩半。」小伙耐心解釋道。

「船我買了,你們都走。」鬼蛾看著小伙,又指了指小舟上候著的船夫,隨手自懷中摸出一張「金葉」遞了過去。一張完整的金葉,摺合十兩銀子。金葉可隨意撕剪,省卻許多找零的麻煩。

一條小木舟,原不怎麼值錢。小伙眼見這生意做得,嬉笑著伸了雙手去捧,鬼蛾卻忽將「金葉」抽了回去,轉頭看向葉玄道:「你來。」

鬼蛾闊綽慣了,這才想起自己所有財產都已罰沒幹凈,現又沒了「兵團」的職司,一文錢薪俸也無,真正是一窮二白。就這幾張金葉,還是出門前殘影賞她的零花兒。

葉玄苦笑著從懷中摸出一張十兩的「黑票」遞給小伙。小伙眼中閃過一絲為難,又極快速地重新打量了三人一遍,仍笑著接了。他更願意收「金葉」,銀票可能有假,金葉卻蒙不了人。

「黑票」是「寶商錢莊」所印,功效與「通匯錢莊」的「灰票」無差,都是「立等可兌,不需密紋」的銀票。在這一帶地界,「寶商錢莊」的銀票比「通匯錢莊」的要好使許多。

到得舟中,葉玄也懶得去辨方向,只一味朝船影稀疏處劃去。過不多會兒,目力可及處,便只一葉偏舟在湖心孤寂。無風時,湖面光潔如鏡,不時又有水霧泛起,潤得人心曠神怡。

「要不…我下去試試?」鬼蛾給那小伙撩撥得有些心動,只覺不能白來一趟,需撿些寶貝回去才成。

「去吧,抓條大魚上來也行。」葉玄說笑道:「把繩繫上。」

「還怕我淹死不成?」鬼蛾不滿地提高了音調。

葉玄心情甚佳,也不同她吵,娓娓道:「這兒霧氣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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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氣又久,怕你上來時尋不見了。」

「尋不見,我喊一聲不就成了?」鬼蛾一邊說,一邊將懷中「金葉」和臂上「繩鞭」交到冥燭手中。

葉玄慵懶環顧:「你看看這仙境似的地方,厲鬼吟哦,不煞風景嗎?」

「哼。」鬼蛾沒理會葉玄的譏刺,脫了鞋子,翻身跌入水中,故意濺出一朵大大的水花,濕了二人衣衫。

過得片刻,水波靜默,舟中只剩葉玄與冥燭二人。對坐無言,一時微有些窘迫。

「她沒欺侮你吧?」葉玄用一個更加窘迫的話題,打破了湖心的寂靜。

冥燭面上霎時羞紅,諾諾道:「沒…沒有。」

心玄心中一陣蕩漾:「說了兩個『沒』,那就是有了。趁她不在,還不趕緊告狀?」

「真的沒有,真的。」冥燭急切地辯解道。

「總之,你有自己的院子,不是非得跟她一起。」葉玄也不好深問,只得勉強給出一句的寬慰。

「是,我曉得。少主,我有一事…想問你。」為了避開此題,冥燭牽出了一個原不打算在這時談及的話頭:「那個…莫問傭兵團……啊,我不是想問父親的事。」半晌沒想好措辭,她趕忙擺手解釋道:「我是說,我的意思是…無冤無仇的,只要給了銀子,讓殺誰就殺誰嗎?」

「嗯,我明白了。雖然『周沖』的事與『莫問塔』毫無干係,但你仍然不喜歡這生意,是嗎?」葉玄用儘可能輕鬆的口吻詢道。

冥燭面現為難、惶恐之色,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少主,我並非不識好歹之人,我…我絕沒有別的意思,我……唉,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問什麼。」

「小燭,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葉玄沒等她回答,繼續道:「能不能把我當成一個安全的人?我不會因為你說了一兩句話,就生氣。就算我生氣了,也不會怎樣。你能不能不要如此緊張,你這樣……弄得我也很緊張,我都想下去和她一起撈劍了。」

「嗯。」小燭抿嘴一笑,氣氛終於有了幾許應景的輕鬆。「我就是想問『莫問傭兵團』,可又不知具體想問什麼。」

「行,那我就隨意說說。」葉玄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手肘搭在船側舷板之上:「先要承認,我本就是個為賺銀子不擇手段的歹人,弄這傭兵團,純是圖財。很多事情,我也是做了『城主』,當了『團長』之後,才慢慢開始琢磨的。」

「嗯。」冥燭身子坐得愈發端正,兩手抱著膝,脖子微微朝前探出,像極了茶館中蹭書聽的小孩兒。

葉玄瞧她這般模樣,也不自覺地冒出幾分「說書人」的顧盼,就連講話都帶了些「說書人」的口吻:「七百多年前,練氣之法遍傳北南。強人四起,掀翻了『大涼帝國』。那縱橫數萬里的版圖,被撕成了一塊兒、一塊兒,大城被『旱、蝗』占著,小邑給『火、水』瓜分,就連鄉野和村落,也都由『淺淺練出些真氣』的人話事。

後來呢,這成千上萬的碎片,又憑著生意往來,勉強織連在一起。『涼帝國』坐擁中原、草原八千年,不管是有心引導,還是自然而然,總之除了『西域』以外,整個天下的人,不論耕民、牧民,不論天河北、南,全都說著一樣的話,寫著一樣的字。

這使得『練氣』之法蔓延更快,帝國被撕碎得更快。也使得破碎后的殘片,織結起來更容易些。如今的天下,大致就是這般模樣:各自為政,藕斷絲連。」

「嗯。」葉玄覺得小燭是個不錯的聽客,還知在恰當的時候給上呼應。

「沒有帝國,沒有王師,自然也就沒有統一的法度。各城雖有自己的『城律』,哈哈…其實全是笑話。若真依城律辦事,你和小蛾,現在都該是死人了。但那又怎麼可能呢?

有時我也覺得恍惚。我們搶下『枯榮城』的時候,城中不足三萬人,如今養到二十餘萬,如果不是更多的話。這『枯榮城』究竟算什麼?是木葉家的私產,還是木葉家的責任?是我們伺候這城,還是這城供奉我們呢?」

說到此處,葉玄擺了擺手:「扯得遠了。總之,強人彼此殺伐不斷,城邑、門派、幫會,相互間也沒有律法約束,只有些可笑的『江湖規矩』。傭兵團,就是在這樣的夾縫中滋長出來的。

我不是指『莫問』。傭兵團這生意,六百多年前就已有了,『莫問塔』只是將這生意做了些小小改良。我們自己不出人、不出錢,只收集情報。只將『僱主』與『傭兵』撮合到一起。

『僱主』與『傭兵』願意找我們,一來他們不容易尋到彼此,二來『傭兵怕僱主賴賬,僱主怕傭兵反咬』,我們在中間做個擔保。說起來,賺的是個伺候人的錢。只不過近些年頭,在小影手中做得過於好了,漸有店大欺客之勢,可實質並沒有變。你剛說,不知自己究竟想問什麼。那我問你一句:傭兵團的存在,讓這世上欺負人的事變多了,還是變少了?」

「啊?」冥燭對這問題頗感意外。「自然是多了。可你這樣問……說明我答得不對吧?」

葉玄輕聲一笑:「問你不是考你,我自己也沒想透。但至少,傭兵團的出現,讓『素人』有了一個對抗『武人』的辦法。這世上,能練氣的人就那麼些,『火水旱蝗』更少,可銀子卻是人人賺得,人人使得。

如果銀子能買到武人手中的刀,那『武人』在欺負『素人』的時候,就得重新掂量一下。一個鎮子的『素人』聯合起來,也殺不掉一個『水災』,但一個鎮子的銀錢集結起來,卻能買死一個『水災』。

從這一層上說,『傭兵團』將『武人』與『素人』之間的鴻溝,填得淺了些。當然,『僱主判而不審,傭兵決而不裁』,這其中一定會有濫殺。『傭兵團』從來不能主持正義,只能維持平衡。

可這樣一個時代,又指望誰來主持正義呢?你為給『周沖』討個公道,殺了那麼多人。就算不是全部,其中大部分也都是冤殺。如有一日,解應宗、雕大寶的家人來找你要公道,你反不反抗?」

「反抗。」冥燭認真答道,聽語氣似也有些虧心。

「哈,你倒不蠢。其實,殘影要是早生些年……周沖的事,或許還有另一種解法。」葉玄幽幽說道。

「什麼解法?」冥燭的眼睛瞪得大了些。

「復仇金。」葉玄一字一頓,將殘影的創舉念出,毫不掩飾語中讚許之意。「你被複仇之事逼得幾乎瘋了,不是因為『仇人不好殺』,而是因為『仇人不好找』。那我問你,這世上除了兇徒本人之外,最有可能猜到兇徒身份的人,是誰呢?

我想,應是『周沖』自己。他與誰的矛盾最深,誰又最希望他死……他至少比你更清楚些。如今的『莫問塔』,只要僱主存上一筆銀子,再寫上一份案卷,當僱主沒能壽終正寢,而是死於非命時,『莫問塔』就會派出傭兵,去刺僱主指定之人。

復仇金,分『暗金』和『明金』兩種。

『暗金』就是只有『僱主』和『莫問塔』知道;若付的是『明金』,則『莫問塔』還會專門派人,去將此事到處宣揚,亦或直接通報給『僱主』指定之人。只不過七十多年前,『莫問塔』是我在主事。我可想不出這等高明的法子。」

冥燭慘然一笑:「就算早些想出來,只怕也賺不到爹爹的銀子。」

葉玄沒有接話,欲將此事帶過,繼續道:「另則,『莫問塔』也不是只撮合那些行刺和仇殺的買賣,『傭兵』也不都是『刺客』,護人、救人的事也做,修園子的委託我們也接,採藥、打獵的也接。還有一次,有個靠著山的村子,說山洞裡蝙蝠太多了……只要能尋到幹活兒的人,這樣的委託我們也接。」

冥燭將目光移向水霧深處:「欺凌弱小的委託,也接嗎?」

葉玄輕聲一笑:「你怎問出和『雲洛』一般的問題?而且聽你口吻,似是把自己帶入了『弱小』一方。你可不是『弱小』,你是『欺凌』。你自己算算,這世上有誰欺凌過你?就只那兇徒一或幾人而已。你又欺凌過多少人吶?別人不提,就說我吧,咱們之間,是誰欺凌的誰呀?」冥燭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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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葉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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