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風中

何曾吹落北風中

有這麼一種人,他們或孤僻、或高傲、或張狂,世人往往覺得他們與世界格格不入,有時也會對他們表示惋惜。在世人眼裏,這類人大多都是比較聰明的,只是「不知變通」,要是能學會他們所「引以為傲」的圓滑與世故,想要「成功」就輕而易舉。然而世人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相比他們,這類人往往更重情、更重義、更正直、也更高尚。的確,他們孤芳自賞、傲世輕物,但他們也束身自修、潔身自愛。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或許是世人沉迷於追名逐利、勾心鬥角久了,忘了鷙鳥不群、方圓不周的道理。

能者往往都是孤獨的,卻被世人想當然地認為是「孤僻」、「清高」、「張狂」。

……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打着「清君側、靖國難」的口號起兵北平(今北京),而後揮師南下。年輕氣盛且缺乏謀略的建文帝註定不是能征善戰而又老謀深算的燕王的對手,經過滹沱河之戰、鄭村壩之戰、白溝河之戰、濟南之戰等戰役后,燕軍一路南下。建文四年,燕軍攻入應天府(今南京),天下大變、江山易主。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燕王稱帝,是為大明成祖,年號永樂。

朱棣稱帝后,車裂建文名臣方孝孺,並誅其十族;建議建文帝削藩的黃子澄被肢解、禍及滿門、九族被誅;力主削藩的齊泰雖於燕軍攻破應天府時不屈被殺,但其九族仍被株連。

……

時光飛逝,轉眼已到永樂二十一年。

此時已是八月十五,正值中秋。清平衛(今貴州凱里)微風輕拂、菊香滿城。

城東南的銀牛街,人們行色匆匆,紛紛往街頭的方府趕去。

不過多久,方府前的廣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各色菊花爭奇鬥豔、競相開放,一直從方府門口擺到了街上。

「絕景良時難再並,正值中秋佳節,老朽攜兩小徒誠邀各位父老鄉親相聚敝府賞菊吟詩,以慰此良辰美景。時值中秋、菊花開遍,我輩雖然不才,也想學着文人雅士附庸風雅,故而擺下這賞菊之宴,取名「金蕊宴」,以謝各位父老鄉親二十年來對老朽和敝府的照顧。這些菊花都是敝府所植,今日擺於門前,請各位隨意觀賞。若是累了,可自行到府里休息,家丁早已備好了清肝明目、清甜健腦的糯米菊花糕和枸杞菊花酒招待諸位父老。」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在方府門前的石獅旁對眾人行了個大禮,而後緩緩說道。

這名自稱姓方的老人看起來已有六十多歲,滿頭白髮,雖然穿着綾羅、罩着錦緞,臉上卻浮現著揮之不去的滄桑之感;雖然言語和善、談吐儒雅,眼角眉梢卻有一股淡淡的哀傷與恨意……

方老者身後站着一男一女,女子上著繡花銀衣,下穿蠟染百褶裙,楊柳般的小蠻腰上圍了一塊掛滿了銀鈴鐺的圍裙,脖子戴着銀項圈,耳上墜著銀耳飾,頭頂流蘇銀帽、帽上立着一對銀牛角。一對烏黑明亮的眼珠子在長長的睫毛下轉來轉去,渾身銀飾,燦若星輝,看衣飾打扮是個苗家女子。男子身着錦繡華衣,烏黑的頭髮用一個白玉冠束著,腰上佩著白玉流蘇墜兒,眼角含笑,手握摺扇,看起來面目和善、溫文儒雅。

等方老者說完,他身後的一男一女便緩步出來向眾賓客行禮問安。

金蕊宴上的大部分賓客都是本地人,等主人寒暄完畢后,眾賓客們也就各自賞菊去了。

「荀叔,查過這三人的底細了嗎?」人群中的一個紫衣女子低聲問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

「查過了,那老者名叫方入骨,二十年前由外地遷入清平衛。他有兩個徒弟,便是他身後的一男一女,女子名叫黃青鴛,是個本地的苗家女子,父母早喪,由方入骨收為徒弟,因而如小姐所見,做苗家女子打扮。男子名叫齊丘雁,由方入骨從外地帶入。」荀叔壓着嗓子答道。他是個中年男子,但聲音卻不似男子般雄渾沉厚,反而尖得很。為了防止別人起疑,他說話時便刻意壓着嗓子。

「由外地遷入?從哪裏遷入?」女子繼續問道,言語之中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荀叔頓了頓,低頭答道:「屬下無用,經過多方查找,仍無法查出方入骨的遷入之地。」

女子冷笑一聲,繼續低聲說道:「我就知道這個方入骨沒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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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所言極是」,荀叔答道:「小姐吩咐后,屬下便與鍾兄弟發出通知,讓錦衣衛們全力打探。鍾兄弟和錦衣衛的辦事能力,小姐是知道的。能讓錦衣衛查不出所以然來,可見這個姓方的不簡單。」

「荀叔,說話注意分寸,小心隔牆有耳。」女子冷冷地說道,又像是在提醒那位荀叔。

荀叔自知有錯,便恭順地低下了頭。

「這老者姓方,他的弟子又分別姓黃和齊,恰巧他們又在二十年前遷入清平衛,若說他們與當年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三位大人沒有任何關係,我是萬萬不信的。韓娘娘和崔娘娘告訴我當年太祖皇帝留下遺言,說清平衛的木樨塢藏有一樣寶物,若能找到,便可得我大明江山。難道他們也知道了這個秘密,因而秘密遷入此地,想要找到這樣寶物,好毀我大明江山,以報當年的誅族之仇?」紫衣女子心裏暗想。

紫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街上的各色菊花,久久不語。想了一會兒,她拂了拂衣角,走到一盆黃色菊花面前,認真觀賞了起來。一個面目慈祥的中年女人、一個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荀叔以及五個少女緊緊跟在女子後面。五個少女一著青衫,身量苗條;一著紅衫,眉間一顆硃砂痣,看起來楚楚動人;另外三人均著紫衫,各有姿色。

五個少女均作丫鬟打扮,看起來都是紫衣女子的丫鬟。

紫衣女子萬萬沒想到她和鍾叔的對話已被不遠處的一個男子聽到,男子更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錦衣衛」三個字。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枉我不遠千里從江南趕來,今日聽到這女子與她下屬的對話,看來此女對我所謀之事一定有極大用處。」男子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他從腰間解下酒壺,甩頭咬掉壺塞,仰天喝了幾大口酒,心裏暗自得意。

等眾人觀賞得差不多了,方入骨再次來到石獅子跟前,並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適才方某已經言明,今日之金蕊宴,既是賞菊之宴,又是吟詩之會。清平衛雖僻處西南,但自敝師徒來此至今,方某已然見到不少文人雅士、名儒大家。且看菊花開遍,大家何不賦詩一曲,以增賞菊之趣?」

方入骨剛剛說完,他那名叫黃青鴛的女弟子便站出來向眾人行了個漢家的萬福禮,而後便吟了一首詩:「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她清脆的聲音像是黃鸝鳥的叫聲一樣,甚是好聽,只是吟詩時滿腔憤懣,與她那清脆好聽的聲音格格不入。

「好!」等到黃青鴛吟完此詩,人群中的一男子立即鼓掌歡呼:「好詩!好詩!」

紫衣女子斜眼瞥了那男子一眼,只見他三十左右年紀,穿着月白大袖衫,寬袍廣袖、衣帶飄飄。腰間掛着一個月白酒壺,手握長劍,頗有魏晉雅士之風,又多了幾分瀟灑之態。目光炯炯、長眉似劍、相貌俊秀、氣度不羈。只是頭髮卻半披半束,不似普通漢人男子般束著頭髮。

紫衣女子不知道,這名俊秀瀟灑的男子早已盯上了她,也早已聽到了她和荀叔的談話,更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錦衣衛」三個字。

「相公相貌俊雅,看起來應是個瀟灑公子,只是為何學着蠻夷披頭散髮?此非中華之風!孔夫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向來只有蠻夷披頭散髮,中華乃是禮儀之邦,豈能如此裝扮?」人群中一個身着儒生服飾、正在一盆菊花旁搖頭晃腦地吟著詩的中年男子上前責備該男子。

紫衣女子並不是拘泥古板之人,心中也沒有華夷之分,但她出身高貴,從小到大見到的男子皆束著頭髮,因此她心裏也着實好奇,想要看看那男子將如何回答。

只見那男子仰天喝了幾大口酒,喝酒之時喉嚨咕咕作響。喝完酒後,他大袖一甩,斜視着中年儒生,似醉非醉地答道:「何為華夏?何為蠻夷?漢人胡人所居之地不同、風俗各異,服飾打扮自然也會有所差別,何來尊華夏而卑他族之說?要我說啊,漢人胡人都是一樣的,胡人可穿漢家衣裳,漢人亦可作胡人打扮。只有你這迂腐之人,心中才會有這莫名其妙的華夷之分。」

男子的話有些驚世駭俗,清平衛雖然也有很多苗人,但只要是漢家男兒,都會束起頭髮,以防別人說三道四。那中年儒生早已把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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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話當做真理,心中早已認為披髮即野蠻,聽了那男子的話,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方入骨見氣氛尷尬,急忙出來圓場:「魏晉之時,憤世嫉俗的文人俠士往往披髮跣足。郁相公向來敬仰魏晉賢士,如同先生敬仰孔老夫子一樣,故而學得了魏晉瀟灑之風。君子和而不同,看在老朽薄面上,兩位這就化干戈為玉帛吧。」

男子仰天一笑,不再言語。中年儒生見主人出面,也只好陪了個笑臉。

紫衣女子心想原來這位瀟灑公子姓郁,倒不是一個很常見的姓氏,幼年居於應天府時曾聽別人說過秦淮河畔有個姓郁的富豪,之後就再也沒聽過或見過姓郁的人了。

「適才小徒吟了黃巢的《題菊花》,雖說成王敗寇,但依老朽拙見,黃巢可稱得上是真正的英雄。」為緩解剛才的尷尬氣氛,方入骨繼續說道。

「賞菊論英雄嗎?若是方伯伯肯送且狂一些貴府自釀的枸杞菊花酒,且狂便與方伯伯談古論今個三天三夜也無妨。」適才的男子本來已在一旁認真觀賞一盆白菊,聽了方入骨的話后又大笑着說道。

「只要郁兄不嫌,只管來取,丘雁願與郁兄一醉方休。」齊丘雁笑着答道。

紫衣女子這才明白那男子姓郁名且狂,聽他與方入骨、齊丘雁的對話,想來幾人早已相識。

「哎,不,齊兄酒量平平,入不了我的眼。倒是青鴛妹妹,酒量又好,唱的苗家酒歌兒又好聽,俗話說名花配美人,這美酒自然也要配好歌了!」郁且狂笑着答道。

齊丘雁也不生氣,只是溫潤地笑了笑。

黃青鴛知道郁且狂為人,也不和他計較。

溫潤一笑后,齊丘雁站了出來,搖著摺扇說道:「若說黃巢是英雄,便不可不提他的《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郁且狂突然笑了笑,轉眼看向紫衣女子,笑嘻嘻地說道:「喂,那位穿紫衣服的姑娘,我看你氣質脫俗,在人群里頗有鶴立雞群之感,想必一定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我朝太祖最喜黃巢,也仿照黃巢的《不第后賦菊》寫過一首詩,不知姑娘是否知曉?」

紫衣女子還未回話,她身旁那位穿青衫的少女便開口罵道:「呸!輕薄浪兒,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家小姐說話,不想活了嗎?」聲音雖然甜美,但語氣甚是威嚴,如同責罵下人一樣。

紫衣女子心中也有些生氣,她向來都是眾星捧月的存在,從小便心高氣傲,自然不願向郁且狂服輸,便開口答道:「自然知道。太祖視黃巢為英雄和知己,在擔任紅巾軍將領時,他老人家曾仿照《不第后賦菊》寫了一首《菊花詩》——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若論古今英雄,太祖皇帝一定是舉足輕重的一位。」

「可不是嘛,適才方伯伯也說了,成王敗寇。黃巢稱得上是英雄,但終究是敗者為寇;而太祖爺最終成者為王,建立我大明江山,若他都算不上是英雄,那天下便再無英雄了。」郁且狂似笑非笑地附和道。

看着郁且狂似笑而又非笑的表情,紫衣女子心裏突然覺得此人並不簡單。她心中懊惱不已,雖然不知郁且狂為何要引誘自己談起太祖,但單看他的神情,紫衣女子便知他不會安有好心。

紫衣女子不願繼續讓郁且狂牽着鼻子走,便決定轉守為攻,於是她也笑着說道:「太祖歷經千辛萬苦,建立起大明王朝,自然是英雄人物,想來任何一個大明子民都不會有何異議。此時見菊花凌霜、傲然不屈,我倒是由人中英雄想到了花中英雄。宋人鄭思肖曾盛讚菊花『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故而在我看來,太祖乃人中英雄,這菊花則是花中英雄,不知各位是否贊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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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豪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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