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戰士之血

第二十七章 戰士之血

落日餘暉映照在摘星樓,金光燦燦,幻影流光,好似給這棟高樓披上了霞衣。

烏閣王獨自佇立在晚風輕拂的天台上,目送最後一縷陽光落下天際。

就讓它沉淪下去吧。最好再也不用升起。他在心裏暗自詛咒。誰叫這世界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謊言。如今連天賜靈獸竟也是欺世盜名的偽裝,可憐他還殷殷期盼了這麼多年。

真是荒唐。

天台上起風了。那盞罩着橘黃蒙皮的宮燈隨風輕輕擺動。宮燈已經掛在那裏半個時辰,也亮了半個時辰。隨着夜幕降臨,此時的燈光愈發顯得明亮。

還是這些小東西對我真誠。雍尹走到鴿舍邊,開始他每日最有耐心的工作。

上百隻灰白兩色的鴿子在籠舍里咕嚕嚕叫個不停,見到主人,更是歡快地振動翅膀。

雍尹一勺勺給它們舔加由粟米和高粱籽混合的飼料,並觀看它們進食。他從不一次就把它們餵飽,而是會很有講究地分段完成投食過程。最後,他還不忘往十幾口竹缸里添滿清水。

「陛下,大祭司到訪。正在爬最後一層樓梯。」夫珞忽然在身後輕聲道。

雍尹並沒發現夫珞是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背後的。像是已經很久。但他其實剛剛才來。雍尹有時候真不敢相信,那麼肥胖的身軀,行動為何竟能如此悄無聲息。

「他腿腳不便,爬樓梯很費時間。」雍尹拍了拍手,有些心不在焉的說,「你來得正好,我有個事正想着要讓你去辦。你把別的事先放一放,先去給我查個商業機構。」

「不知陛下要查哪個機構?」夫珞應答道。

「密緻行,聽說過嗎?」

「呃,這個,小的還從未聽說過。」夫珞一時有些發懵。

「嗯,你沒聽說過也不奇怪。」連我也是剛剛聽說呢,雍尹心裏一絲冷笑,「這是家非常隱秘的商會組織,恐怕不太好調查。但我希望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它給找出來。」

「有什麼線索嗎?」

「線索有三條。」雍尹緩緩說道,「第一,這是家迷岸商會。第二,它只跟四大王族做生意。」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自己的情報大臣,「這第三嘛,它經營門類單一,交易貨物只有一樁,那就是各大王族賴以蠱惑民眾的神物,靈獸。」

「靈獸?」夫珞一臉驚訝,「靈獸是這密緻行提供給那幾家的?」

「對,消息確切,毋庸置疑。你只管先找到這家商會。後面要怎麼做,再說。」

「小的這就着手去查。」

「這事不太容易辦。」雍尹輕輕嘆了口氣,「要不,把獨狼叫回來吧。」

「獨狼那邊的事,還沒完。」

「催催他。」

「好的。陛下,另外那個女人,」夫珞輕聲輕氣的說,「她的馬車每天仍在城裏穿梭不停。」

「瞿如?」

「是的,陛下。除了禮節性拜訪釐正院幾名要人,她還去了別的地方,見過別的人。但她此行真正目的是想見誰,我們目前還不得而知。」

「在這烏閣城裏,還有你看不住的人?」雍尹語氣有些不滿的問。

夫珞連忙躬身解釋道:「她那名車夫十分機警,很難跟蹤。更麻煩的是,這位公主身邊好像還偷偷藏着一位手段極高之人。因為我們的人已經好幾次被撂倒在跟蹤她的路上。」

「這是你的失職,夫珞。」雍尹不疼不癢的說,「好在她並非我重點關注對象。埠廬使者呢?」

「埠廬使者的行跡就規矩得多。」夫珞馬上說,「昨日夜間,珊瑚城號已駛離碼頭回國去了。」

雍尹輕輕點頭,目光投向遠方,過了會兒才開口:「咱們的貴客那邊近日可有異常?」

「異常?」夫珞歪著頭想了想,「沒有。一如往常,日間不過跟些故交喝酒敘舊。」

「依你看,這位洢水侯最終能為我所用么?」

「我王待之以誠,遇之以禮,小人以為,收服洢水侯,已是水到渠成。」

「嗯,一個落魄貴族,雖曾有些聲望,但在浩浩埠廬家畢竟平淡無奇。且他既遭放逐,本已難有出頭之日。像我這等推心置腹待他,也算難能可貴了吧。」

「陛下對其恩遇,實在太過。」

「好,我想也快到跟他攤牌的時候了。」說到這裏,雍尹一聲輕嘆,「只是,一旦跟這洢水侯攤了牌,只怕我烏閣就再沒有回頭之路了。要下這決心,很讓我為難吶。」

「小的完全理解陛下所憂,此事,要不再等等?」夫珞試探著問。

「等等?」雍尹再次扭過頭,眼神高深莫測地看着他的情報主管,「我還有時間嗎?」

見夫珞不敢回答這個問題,雍尹笑了笑,「對了,你哥哥那邊後來怎麼說?」

「他那邊沒有新消息。除了沒有商船入港,碼頭上別的一切如常。」

「那個情報販子呢?」

「圖魯索?他,」夫珞不知雍尹何意,一時語塞,「不是照陛下吩咐,已經……」

「以為我糊塗了?」雍尹瞄了瞄夫珞,「我是說,沒人調查他的死因嗎?」

「噢,當地治安官例行處理了此事。案件發生地在港口之外,兩天後屍體才被人發現。」

「港口之外,」雍尹輕輕點着頭,「所以沒人目睹案發經過?」

「沒有。死者一個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裏,沒有目擊者。」

「官方結論是?」

「入室盜竊。不過敷衍了事。」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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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說他見過殺手?」

「不,只是懷疑。他發現那幾日有人在附近打聽碼頭書記官。」

「他還知道什麼?」

「沒,沒什麼了。」夫珞不安地晃動着肩膀,「我兄長他,也只對我說過這事。」

「哼哼,」雍尹冷笑兩聲,「死個碼頭書記官沒什麼大不了,再說他還是個情報販子。那可是危險性很高的工作啊,很容易惹上麻煩。你說是不是?」

「是,那自然是。陛下明鑒。」

「不過,你那位兄長還是可以再發揮點作用的。」

「沒問題,我這就送信過去,讓他再摸摸此事後續消息。」

「嗯,摸一摸。要看看誰對此事關心。另外,最好能摸清那傢伙死前有沒有送出什麼情報。」

「他畢竟是個情報販子,就算死前送了情報出去,也不奇怪。」

「不,」雍尹顯得很固執,「這當口不行。他可能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如果他真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相信獨狼會搞清楚的。陛下不用擔心。」

「我也不想擔心。可我不得不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啊。這種時候,任何差錯也不能有。」雍尹轉頭看了夫珞一眼,顯得若有所思的說,「我能像信任你一樣信任你那位兄長么?」

「能。我馬上給他傳信。」

「好,那你去辦事吧。我也該去見大祭司了。」

夫珞彎下肥胖的身軀拱手作揖,然後轉身退下,迅速消失在門后。

待他離開,雍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夫珞啊夫珞,你知道的會不會也太多了些。」

沉默半晌之後,雍尹離開天台,往位於這一層樓的書房走去。

通往書房的夾道又暗又長,雍尹卻從不讓人點燈。

他步履穩健,不慌不忙。兩壁雕塑的巨幅人物清晰可見,歷歷在目啊。那些古老的,浮雕於木板上的古代人物身材高大,神態怪異,不僅雙目凸出,而且一雙雙眼睛活靈活現,彷彿能穿透歲月時空,直視心靈。

每每被這些怪異的目光凝視,雍尹心裏都會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古怪感受。

就讓他們永遠像這樣看着我罷。

照說以他烏閣之君的身份,與彼此為鄰的昭院學士不時見個面本無可厚非。除非這事他不想讓人知道。雍尹深信,在有些人眼裏,他最好永遠只是個賞花弄鳥的閑人,哪怕稍稍顯露野心,也會招致極其可怕的後果。

所以他希望自己謀划的每一件事都乾乾淨淨,不露痕迹。

谷丘榷大祭司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除了有點駝背,精神頭還好。為了來雍尹這裏,他今天專門穿了件黑斗篷,走的是地下密道。

看見雍尹在天台上點亮的信號他就匆匆出發,這會兒總算拖着疲憊雙腿爬完所有樓梯。

「仲父,只有你能給我指引。」一進門,雍尹便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對方衣袖。

雍尹比白髮蒼蒼的大祭司小四十歲,在他父親,也就是老國王託付下,自即位那天起,他便對谷丘榷禮敬有加,尊為仲父。

事實證明,這是除了烏閣王位,他父親傳給他最寶貴的財富。

「我王匆匆召見,所為何事?」

由於剛爬了不少樓梯,老人家仍在喘息,銀色鬍鬚隨着呼吸有節奏的顫動。

作為大祭司,谷丘榷在昭院擁有比四大主事更大的權力。但即便如此,跟雍尹私下會面也不得不格外小心。如果不用爬那些梯子,這樣的折騰對他來說倒也還能忍受。

看在上天份上,這偷偷摸摸的日子是時候結束了。他想。

「有件事,想求仲父開解。」雍尹扶對方坐下,同時充滿困擾的說。

「我王請講。」雖被稱作仲父,但谷丘榷從沒忘記雍尹的身份。

「我那兒子儈倞,明明是九王血脈,正統後裔,為何身上竟沒一點該有的天賦?你可是安甸第一有學問的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他身上同樣流着受過神賜的九大王族的血啊。」

「陛下,戰士血統早已大不如前,世所皆知啊。」大祭司被那一句「安甸第一有學問的人」灌得像喝了壺燒酒進肚,渾身上下暖洋洋的舒服,「沒人知道這世上還能不能再出一位真正的戰士。沒人知道啊。」他堅定,卻緩慢地搖著頭說。

以他的年紀,各部位關節都已不怎麼靈活。

「不,不該是這樣。仲父你當年不也說過,受神眷愛的戰士血脈不會輕易消亡。儈倞他可是蔑?的外甥,他們血管里流着幾乎相同的血液啊。」

對,是「幾乎」相同。谷丘榷大祭司心裏雪亮。

他可能只繼承了你那一半——他想這麼說,但話一出口,卻變成了溫柔的期盼:「陛下,天賜神勇並不常見,有時只會在特殊情況下才得以展現。就像百年前橫空出世的『混沌王』,平平無奇半輩子,卻在首次西征中一戰成名。」

「那關於靈獸的事,仲父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嗎?」雍尹還想再試試。

「靈獸?」大祭司一臉詫異,「我的王啊,咱們不是早就說過,要讓民眾篤信新的神靈,就儘可能讓他們少聽見關於舊神的聲音嗎?靈獸屬於舊神時代,屬於過去,雖難免被民眾津津樂道,但也正在滑入永久的沉寂。而這些年我們已找到許多證據,並正對其中一些重要線索加以解讀,可以向世人證明這裏才是神造之所,坐擁天宮者才是天命所歸。」老祭司抖動嘴唇,費心費力解釋,「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那個想法,可站在烏閣王室立場,越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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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諸如靈獸一類的傳言,對自己就越為有利啊。避之而唯恐不及的東西,何必非要牽涉。」

「我知道,仲父。」雍尹心裏一聲嘆息,「我只是隨口一問。」

看來大祭司還並不知道有冒牌靈獸一說。或是根本不屑一顧吧。

籩姒之言到底是真是假,雍尹一時難以判斷。

「那麼,關於白界,仲父有聽說什麼消息嗎?」他又問。

「白界?」谷丘榷眉頭一皺,嘴裏「吧唧」兩聲,吞了口唾沫,「寸草不生之地,無須過慮。就算有何奇談怪論,也只是過眼煙雲,很快就會消散。我王,烏閣王室所仰賴之根本在於民眾。對你來說,江山社稷就是腳下這片土地,跟諸王相爭,爭的是正道,爭的是民心,勿用顧慮其它。」

「可民眾仍相信那些古老傳說啊。」

「我知道,」谷丘榷緩緩點頭,銀白鬚髮輕輕晃動,「你想獲得某種特別力量支持,這種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他捋了捋鬍鬚,慢吞吞的說,「據史書記載,逐埒家『血馬劍士』正是在得到金喙雪隼之後才如虎添翼,率軍掃蕩逐北,讓先民得以在間渡河兩岸安頓下來。這是距今最近,也是最後一次關於靈獸的正式記載。而它已是發生在九百年前的事了。往後儘管常有關於靈獸之說,卻再未見諸史冊,這其中緣由雖未說明,但明白人自然明白,靈獸為獸,卻已不靈。至於如今在諸家王室頻頻出現的所謂靈獸,大都只是奇猛異獸,卻不曾見有超出凡物的表現。」

「果然如此。」雍尹心裏一松,卻也有些失望,「關於真正靈獸,還有別的記載嗎?」

「有是有。那些更為久遠,更為強大的神獸,只在奇聞雜談類書籍中能見:傳言能入水遁地的『避水獸』乃逍遙劍士隨侍靈獸,也是他的坐騎;『牛頭吼』則是御劍尊君的坐騎。對王族來說,這些靈獸本是他們的榮耀。可凡事皆有兩面,往事沒落,也在逐漸剝蝕王族身上的光環。諸王各家顯然也看到了這點。三王西征,闕西建國,乃史上首次不憑藉王族神勇而取得的重大勝利。此戰後各國相繼進行軍隊職業化改革,劍士庭得以崛起,為淡化傳統觀念對軍隊的影響,整個安甸自此開始弘揚劍士精神,涉及靈獸的書籍逐漸被禁。關於靈獸,此後民間只得傳聞,而少有考證。」

說到這裏,大祭司似乎想喘口氣,又眯着眼想了想才接着往下講——

「說起來,三大王族當初施行這道為了捍衛自身權威而作的改革,卻意外地為烏閣王室帶來了轉機。因為傳說會消逝,鐵山卻恆在。時至今日,人們已陸續轉信神造天宮之說,而隨着戰士信仰日漸凋落,安甸人今後更將對象徵神域之天宮及其擁有者頂禮膜拜。所以,若站在諸王立場,當初最大失算,就是將這天宮所在的烏閣贈予『領路者』作為王城。然而這既是我王機遇,卻也是潛藏的危機啊。」

「我知道,仲父一直開導雍尹早作準備,雍尹對此感激不盡。」

「我王客氣了。尊祖於我有再造之恩,令尊與我亦為莫逆之交。故老夫此生,唯有輔你登上聖座,光耀祖業這樁心愿,敢不竭力。」谷丘榷皺着眉頭思慮半晌,又接着道,「至於儈倞,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便同為戰士血脈,有的天賦顯著,從小就展露出過人之處;而有的資質平庸,彷彿諸天神靈已棄他而去。本不足為奇。他當前即便並未表現出過人之處,或許也是時機不到之故。擁有戰士之血本就是奇妙之事,極難揣摩,更難把控。誰也不知道那神奇的力量會在何時何地,以一種什麼樣的形式展現出來啊。」

「聽了仲父這番話,我這心裏倒也安慰了些。」雍尹一聲輕嘆,喃喃自語道,「只是仲父有所不知,當我聽說連一名普通侍衛都能將他手裏長劍打落,真是一度失望透頂,萬念俱灰。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是不是蔑?的外甥,到底是不是犬賀家後人。」

「他當然是,陛下。」大祭司一臉慈祥,顯得很有信心,「戰士之血十分強大,毋庸置疑,可其蘊含的能力並非每位王族成員都能承繼。不,我想,是未必都能顯現其力量。上天自有選擇,我等很難揣摩這其中緣由。儈倞他若不擅戰鬥,或許具有別的尚未被發現的能力也未可知。」

「別的能力?譬如鬥雞訓狗,弄琴養花?」

「陛下是擔心他的生活作風嗎?那與他高貴的血統無關,而是由他母親造成的啊。」

「我知道,籩姒在這件事上很讓我失望。」

「我的王,你要多看事物另一面,看她的好處。她畢竟給了你一位有着戰士血緣的繼承者。」

「可我希望他至少能成為一名劍士,真正的劍士。」

「陛下,當年替你出此下策,也是為了保證烏閣王室能左右兼顧。可惜讓陛下失望了。」

「我不怪你,仲父。在這件事上我也從未感到後悔。事實上,這是我即位以來所獲得的唯一一場勝利。我兒能成為闕西之主,已是上天對我莫大恩賜。」

「陛下,昭院衍承部自成立以來,歷代學士無不想一窺戰士血脈的奧秘,無不想找到一種方法來延續其輝煌,可迄今仍難明其理。以老夫愚見,畢竟神力所賜,恐非凡人所能。儈倞既擁有戰士之血,無論是否顯著,都已是不爭的事實,加上這天宮聖座之位,號令天下,可謂名正言順。」

「如此,也只能圖個名正言順了。」

「我王,對安甸萬民而言,有這一點就足夠了。」谷丘榷大祭司說。

「但願如此啊,我的好仲父。」雍尹吁了口氣,「但願如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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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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