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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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王毛仲伸手取白綾的動作匪夷所思，就一個字：快。
本來白綾打了個結，可王毛仲伸手取的同時不經意就把它打開了，而且只用一隻手兩根手指，邊取邊解，神到意到。凌風和李雯根本沒有看見王毛仲手動，白綾就在他手裏了。
王毛仲決定用這條白綾當武器。他要讓韋芷留全屍。人要誠信。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牙齒當金使，王毛仲不會食言而肥。
王毛仲總不帶兵器。他常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只要功夫高，不用帶兵刀。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世間萬物都是兵器。拿到什麼就用什麼，這就是高手。
王毛仲出手了。
王毛仲手一抖，首先讓白綾在韋芷的周圍飄蕩起來。白綾飄啊飄，飄啊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開始看是一條煙，後來看是二條煙、三條煙，再後來看是無數條煙。白綾像蜘蛛一樣在韋芷周圍織網。它像夢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它像夢一樣似有似無。白綾在王毛仲手中可軟可硬。你以為它軟你就錯了，它碰到什麼，什麼都會褪一層皮；可你以為它硬，你又錯了，它飄忽不定，你根本無法捉摸它。韋芷一把劍也舞動如花，想把它斬了，可斬不了。韋芷根本碰不到它的邊。韋芷感到肚子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沉重，後來腦袋也越來越沉重了。
突然「砰」的一聲，白綾掃在一塊岩石上，火星四濺。凌風、李雯嚇了一跳。
凌風、李雯回過神來時看見那白綾就像蛇一樣纏上了韋芷的脖子，又像蛛絲粘上了獵物。一朵孕育著生命的鮮花眼看就要凋零。
「娘子，我們幫你！」凌風、李雯相視一眼，終於忍無可忍，雙雙仗劍躍出。
凌風一招「見血封喉」，直取王毛仲咽喉招呼；李雯「晴天一鶴」，則自天而降。凌風、李雯的突然出手讓以為勝利就要來臨的塗鳳、歸翼和黨凌等措手不及。其實是凌風、李雯乳臭未乾的年齡讓他們猝不及防。塗鳳、歸翼和黨凌沒想到兩人一溜煙就衝出他們的監視和包圍，直擊王毛仲。
擒賊先擒王，凌風、李雯兩人年紀雖小，可他們懂得這個道理。
王毛仲一點也想不到凌風、李雯敢向皇家侍衛出手。他十分來氣，中指一曲一伸，不退反進，對着江凌、李雯的劍身連彈。只聽「錚錚」兩聲脆響，凌風、李雯的劍被彈中，兩人只覺得虎口酸麻，手中劍險些脫手飛去。
凌風兩人一出手，立刻就緩解了韋芷的壓力。韋芷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手中劍一揮，這回白綾一聲裂帛，應聲而斷。
解開了束縛的韋芷大口喘氣，這回真是鬼門關走了一趟。她向凌風、李雯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如果能夠躲過這一劫，今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如果躲不過，來世也好好報答他們。韋芷這樣想，至於如何報答一下子還不知道，但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們一起衝出去，迅速逃離這危險之地。
可韋芷不知道，凌風、李雯初出茅廬，和「八常侍」相比，功夫差遠了。果然，三板斧一過，馬上就捉襟見肘。
「八常侍」依然把他們圍得鐵桶般類似。
「師兄，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李雯說。
「屁話，死不了！」凌風說。
「師兄，這天底下難道沒有了道義嗎？」李雯帶着哭腔。
「小娘子，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道義，只有弱肉強食。」韋芷說。
一出手就不會有活人神話的破滅讓王毛仲無地自容。王毛仲要給這對懵懵懂懂撞入江湖的師兄妹好好上第一課。這回，王毛仲發狠了。王毛仲很少發狠，可現在發狠了。
「殺無赦！」王毛仲右手一揮，青筋暴現。
「殺無赦！殺無赦！」這時鐘然、哥舒夜、唐突、塗鳳、歸翼和黨凌全部都發了狠心。他們同聲高喊，聲震山谷。
凌風、李雯和韋芷困獸猶鬥。凌風、李雯終於感覺力不從心了。他們氣喘吁吁，險象環生。江湖險惡，想不到一踏進就面臨生死考驗，讓他們頓生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感覺。而韋芷在這決定生死的關頭，為了肚裏的孩子迸發出的能量卻是驚天地泣鬼神。韋芷沒有了曼妙的儀容，她披頭散髮，面目猙獰，象一隻憤怒的母獸一樣咆哮山崗。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吵吵鬧鬧不讓人家睡覺？是誰？」突然，一個蒼老、顫抖、憤怒，脫著長長尾音的聲音從山下傳了上來。
那聲音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眾人同時停止了廝殺，毫無例外打了個冷戰。
「沒有人答是嗎？怎麼沒有人答呢？既然不答，那我們就上來了。」聲音未盡，懸崖邊已站了兩個人。一個老人，躬著背，一個小孩，鬼魅一般，不是伍谷和他婆婆是誰？
「婆婆，有壞人。壞人欺負我們。」以為救星來了，李雯大喜過望。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不讓人家睡覺？」伍谷婆婆沒理會李雯，又問。
「是她，是她在這裏咆哮。」鍾然指了指披頭散髮的韋芷。
「放屁，放屁!」凌風氣憤地說。
「這個，老婆婆，我們幾個在賞月。對，在賞月。擾你好夢了，恕罪恕罪。」王毛仲說。
「恕罪恕罪。」歸翼、黨凌等也附和。
「不是我要做夢，是我們伍谷要做夢。小孩睡不夠，白天那有什麼精神呢？你看，他現在雙眼還在眯糊著，眼屎一大堆呢。哎喲，這麼多眼屎，肯定又上火了。都是婆婆不好，不懂調理。小孩就是陽氣足，陽氣足啊。」伍谷婆婆嘮嘮叨叨。
「那是那是。」王毛仲只好連忙點頭。
「哪來的老太婆，不看你上了年歲，一巴掌打你下山！」張無奈用早已不耐煩了。
「這個……我這個兄弟他脾氣不好，老人家您還是走吧。」王毛仲低聲下氣地說。
王毛仲希望兩人快走。他不想節外生枝。
「可我老太婆還是不明白，都說小孩陽氣足，火氣旺，可我們伍谷六歲了，差不多天天尿床。哦，乖，讓婆婆看看小**，是不是又尿尿了。」
伍谷婆婆真的就扒開了伍谷的褲子，左右察看。伍谷還是眯糊着眼，似睡未醒。
「為什麼尿尿呢，郎君你懂不懂？」老太婆不理會張無奈，又問王毛仲。
張無奈氣得七竅生煙。
王毛仲哭笑不得。
「這個，我也不懂。不過聽太醫說，尿床可能是陽虛。陽虛不能統率關竅所以尿床；也可能是陰虛，下焦伏熱所以尿床。不過，小孩尿床，大多是下元不固以及虛冷，不能制約於水所致。」王毛仲忍住沒發作。
「怎麼治啊？」伍谷婆婆一臉虔誠。
「陽虛宜補火以收納元陽；陰虛宜滋腎、瀉火以扶元陰。」王毛仲答。後來他猛擊自己一掌。自己怎麼會和老太婆討論起醫理來了，中邪了？
伍谷婆婆嘻嘻一笑：「說得在理，早年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王毛仲大驚。這鄉村老太婆也聽太醫說過。她是誰呢？又是韋逆一黨？如果是，今晚麻煩大了。
王毛仲額頭冒出了汗珠。
「娘子，我要娘子。」這時伍谷迷迷糊糊地喊。
「尿尿，好，尿尿。」
「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
「哦，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婆婆人老了，這耳朵也不好使了。」伍谷婆婆向王毛仲歉意一笑，「要哪個漂亮娘子啊？」
伍谷指指李雯。
「你看，我們伍谷和這位小娘子就是有緣，」伍谷婆婆說，「才認識不久，就喜歡了。小娘子，我們走，做我們伍谷老婆①可好？」
李雯一張俏臉臊得通紅。
「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抱金塊；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抱如意；女大五，賽老母；女大六，抱金豆；女大七，笑嘻嘻……」
「婆婆！」李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
「哪裏來的瘋婆子，竟敢在我們面前裝神弄鬼，還不快走，不然我這大鎚一不小心就會把你砸成了柿餅。」張無奈氣洶洶地說。
「天啊，你就可憐可憐我老太婆吧，我們婆孫倆孤苦伶仃，四周除了寺廟也沒什麼人家，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可憐我們吧，讓我帶他們走吧。讓他們生兒育女吧。」伍谷婆婆哭了起來。
「瘋了，簡直是瘋了。」王毛仲直搖頭。
王毛仲大感倒霉。今天出門不吉，竟遇上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
「這位小娘子和這位郎君是一起的，當然一起走。這位娘子是他們的朋友，當然也一起走。官家的，你允許了？」伍谷婆婆說。
張無奈氣得哇哇直叫：「欺負人，簡直太欺負人了！」
「老人家，看在你年長的分上，我們尊敬你，敬重你，可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小孩玩吧？」王毛仲臉色一變。
鍾然、唐突、塗鳳、歸翼、黨凌等人也不高興。他們個個義憤填膺。他們不管什麼尊老愛幼。他們一擁而上，各種兵器繼續向凌風、李雯和韋芷招呼。鍾然還想舒展一下他的「打魂魄」，看老太婆是不是真的邪門，可被王毛仲擋住了。
王毛仲右掌在額護頭，左手在前推出：「老人家，這裏沒你的事，下山去吧！」
王毛仲這一掌叫「五鬼推山」。
然而腰比頭高的伍谷婆婆並沒有被推下山。當王毛仲的大掌差不多到時，她的頭猛然抬起，伸出兩根枯黑的手指迎向王毛仲的內關穴。
王毛仲嚇了一跳。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的要穴，一旦被點中，整條手臂被廢不說，還有可能危及心脈。王毛仲連忙變掌為爪，向伍谷婆婆抓去。既然推不下，他就要象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抓起來，丟下山。
然而還是不行。只見伍谷婆婆身一轉，用整個駝背對着王毛仲。這種全無防護，空門大開的打法匪夷所思。王毛仲大喜，力貫五爪，掌心暗含內勁，向伍谷婆婆抓去。
然而王毛仲這一抓之下，卻像抓在一隻皮球上。
本來以王毛仲的功力，飛花摘葉、攥石成粉都不是難事，可這回一抓之下，卻突然感到伍谷婆婆駝背有一股巨大的彈力彈出，讓他心血翻湧。王毛仲連忙收勁，借力后翻，退了幾步站定，一張臉漲得通紅。而伍谷婆婆拉着的伍谷還是似醒非醒，對聲震山谷的廝殺聲充耳不聞。
慢慢地，東方亮出了魚肚白。儘管還有點小雪，但卻阻擋不住天亮的腳步。遠方一座名叫福慶寺的廟宇傳來了悠揚的鐘聲，一下，二下，三下……想必是僧尼們開始做早課了。果然，隔着山，飄飄渺渺、時斷時續傳來了悠揚的梵唱。首先是《楞嚴咒》、然後是《大悲咒》、《十小咒》，最後是《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充滿了佛陀證量精華以及諄諄教誨的梵唱，穿越時空，傳到山頂，讓人聽了淚眼朦朧。
遠方廟宇傳來的鐘聲如醍醐灌頂，王毛仲突然想起了一件前朝舊事。
差不多有一百多年了吧。
一百多年前隋朝隋煬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十四歲了。那一年，南陽公主下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第三子宇文士及。宇文述有四個兒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惠及。宇文化及比較有名，比較有名不是因為他有這樣一句「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的名言，而是用一條絲巾要去了隋煬帝的大好頭顱。沒有了皇帝頭顱的隋朝結束了。隋朝的建立結束了南北朝近三百年的戰亂和分裂，但它自己卻很短命，只存活了三十七年。
一個龐大帝國說到就倒，原因無數，歸根結底就一個：有人謀反。
誰想謀反呢？一是肚子餓得活不下去的人。二是有強烈權力欲的人。有強烈權力欲的人謀反的條件是有權，如果他還覺得權力不夠，還想要更大的話；或者有人認為他權力太大了，阻礙了別人，要剝奪他的權力，使他不得不謀取更大的權力以自保。隋煬帝命不好，這兩種情況都遇上了。
先說第一種，有人餓得活不下去了。
誰讓他們活不下去了呢？當然首先是隋煬帝。誰叫你當皇帝來着？當皇帝你就得讓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皇帝的寶座才能穩。做皇帝除了要平衡各派勢力之外，最大的壓力就在這裏。可隋煬帝沒有做到。大家都說他好大喜功，比如鑿運河，比如攻高麗，比如遷都洛陽，比如建大花園，等等。其實隋煬帝有恢宏的抱負，他也想做一個有為之君，但他失敗了，失敗之處就是用民力過重、急功近利。攻高麗消耗了大量的主力軍隊，修大運河又傷了國體，最後造成天下饑饉，民怨沸騰，大多數人都餓得活不下去了，甚至連人都吃人的事都發生了。橫豎都是死，不如造反。於是有個自稱為「知世朗」的人首先發難。自稱為「知世朗」的人叫王薄，他寫了首歌叫《無向遼東浪死歌》。歌這樣唱：「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長矛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無向遼東浪死歌》就像一個衝鋒號，它從遼東開始，吹遍了大隋的土地。星星之火，終於燎原。
燎原起來的星星之火迅速形成了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烽煙。隋煬帝派出強大的軍隊到處撲火，可就是撲不滅。不但撲不滅，而且越撲越大，最終形成了翟讓、李密的瓦崗軍，竇建德的河北起義軍和杜伏威、輔公祏的江淮起義軍等幾鼓大勢力。加上地方割據勢力如關隴集團李淵等勢力的坐大，大隋帝國岌岌可危。
隋煬帝惶惶不可終日。有天他照鏡子，看着自己濃眉大眼、天庭飽滿的面容，一聲長嘆：「多好一顆頭啊！不知將來會被誰砍了去！」
天下大亂，於是有人覺得權力不夠了。權力不夠就要奪權。這種人是想謀反的第二種人。這種人包括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
宇文化及，年少時就不是個守法度的人，人稱「輕薄公子」。隋煬帝為太子時，他領禁軍，出入卧內，很受寵信。也許他開始不想謀逆，但人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有人要強推他出頭了。
城頭變幻大王旗，不叛亂白不叛亂。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禁衛軍武賁郎將司馬德戡藉機發動叛亂。或者是宇文化及更有號召力吧，他們一致推宇文化及為主，然後用一條上好的絲巾把隋煬帝縊殺了。死後的隋煬帝由蕭后和宮人拆開床板做了一個小棺材，偷偷葬在江都宮的流珠堂下。司馬德戡、宇文化及他們立秦孝王之子楊浩為帝，宇文化及自稱大丞相。可大丞相做了不久，宇文化及感覺權力不夠大了。皇帝不如自己做。於是他說：「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於是毒殺楊浩，自己即帝位於魏縣，國號許。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隋煬帝的大好頭顱一丟，各個據割勢力於是肆無忌憚，紛紛稱王。關中李淵稱帝，國號「唐」；河北竇建德稱帝，國號「夏」；河南王世充稱帝，國號「鄭」；隴西薛舉稱「西秦霸王」；馬邑劉武周被突厥冊封為「定楊可汗」。據割勢力相互攻伐，混戰的最後結果是：宇文化及被竇建德殺，最後薛舉、劉武周、王世充和竇建德被秦王李世民率領的唐軍消滅。
最後還能殺人的人就是勝利者。李世民最後還能殺人，他勝利了。於是大唐統一。
有人要餓死了，有人要更大的權力，這兩種情況合在一起，隋煬帝不死誰死？大隋帝國不亡誰亡？
可南陽公主想不通。自己的滿腔熱血，百般柔情，得到的就是宇文家族的這種報答嗎？
南陽公主雖然貴為公主，但賢惠卻是公認的。公公宇文述生病期間，南陽公主親調飲食，親自服侍，別說是貴為公主，就是平民百姓之女也難做到。但南陽公主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做得快樂，做得沒有怨言。她認為女人就要這樣，賢惠體貼，溫良恭儉讓。她愛宇文士及，愛這個鮮卑血統的家。她希望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把全部的愛放在這個家庭里。但她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是宇文一家把父親隋煬帝害了，把大隋毀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毀了。
戰亂的結果便是流離失所，不管你賤如黔首還是貴如皇族。南陽公主帶着只有十歲的兒子宇文禪師一路逃亡。
武德二年(619年)，夏王竇建德滅宇文化及，南陽公主和宇文禪師在聊城被俘了，同時被俘的還有不少隋朝的舊臣。一幫俘虜見到竇建德，嚇得惶懼失常，但南陽公主卻神色自若。南陽公主沒有什麼可怕的。竇建德問南陽公主，你丈夫宇文士及目前正在秦王李世民軍中任驃騎將軍，你幹嘛不跟着他？南陽公主說宇文一家使我國破家亡，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能親手殺他報怨雪恥，這是我的心頭大恨。南陽公主淚上盈襟，聲辭不輟，令竇建德以及他身經百戰的大將們肅然動容。
南陽公主是隋煬帝的女兒，竇建德不會殺她。竇建德說他是擁護大隋、擁護大隋皇帝的。名不正則言不順。隋煬帝是他奪取天下必須樹立的旗幟。他要殺顛覆了隋朝這些大逆不道之人。這些人是誰呢？首先就是就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竇建德不但要殺他們，而且要將他們滅族。
是的，凡謀逆的都應該滅族。但如果如此，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所生的兒子宇文禪師便難逃一死了。隋煬帝沒有了，隋朝沒有了，看到南陽公主孤苦伶仃，看到南陽公主的絕望和傷痛，竇建德動了惻隱之心。他說：「宇文化及躬行弒逆，人神所不容，依法要滅族。如果這樣，你的兒子就要連坐。情乎?法乎？很讓人為難啊。但如果你捨不得，我想，網開一面還是可以的。」但南陽公主的心卻被仇恨佔據了。她沒有要求竇建德網開一面。她說：「這種事不必問我！」
這是一句氣話。這句話很複雜。裏邊肯定包含了南陽公主很複雜的情感。國破之恨、殺父之仇的悲憤全在裏面了，想讓宇文家斷子絕孫的想法也在裏面了。當然還有更多。但不管怎樣，這句話卻讓宇文禪師的人頭落了地。
宇文禪師被殺時十歲。在此之前他總愛尿床，還喜歡夢遊。太醫治了好久也治不好。可十歲以後他不會尿床了。他不陰虛也不陽虛了。他下元穩固不虛冷了。他不夢遊了。他死了。
竇建德滅了宇文化及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當時的秦王、後來的唐太宗李世民消滅了其它據割勢力后盯上了他。而此時，南陽公主的丈夫宇文士及作為李世民軍中的驃騎將軍，隨着李世民的大軍在一路###竇建德。而在此之前，宇文士及早就鼓動李淵反隋了。
第一個鼓動李淵反隋的，就是丈夫宇文士及！
宇文一家，令南陽公主國破家亡！
李世民果然是真正的聖主。夏王竇建德大敗虧輸。南陽公主隨着敗軍一路逃亡，後來逃到了洛陽，竟和丈夫宇文士及不期相遇。知道兒子已死，宇文士及悲痛欲絕。但宇文士及沒有痛恨南陽公主，自己一家畢竟欠她的太多。他想和她復為夫妻。但公主心已死。隔着門，連面都不讓他見。她冷冷地說：「你們宇文家哪一個不是負心忘義之人？我們是仇家，我恨不得殺了你。但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沒有直接參與殺我父親。」直罵得宇文士及羞愧難容，無言以對。後來，無論宇文士及怎樣哀求，南陽公主就是無動於衷。她心如刀割，她心在滴血，但她心比石硬。最後南陽公主丟下了一句**的話：「如果一定要和好，除非我死了！」南陽公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宇文士及滄然涕下。他知道一切不可挽回，撒下幾行熱淚拜辭而去。夫妻自此恩斷義絕。
這是混亂仇殺的年代。國破家亡，夫離子死，心中滿是悲涼和悲憤南陽公主隨着逃亡的人流在當時的宮女現在的伍谷婆婆形影不離的陪同下，一路顛沛流離。兩人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尋找可以容身的居所。終於到了蒼岩山。這裏風景獨好。這裏與世隔絕。南陽公主累了。她走不動了。在一個陰霾的冬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削髮為尼，遁入空門。她要在這個險峻和與世隔絕的地方，抹掉身世，無牽無掛，逐漸老去。削髮那天，她沒有了眼淚。
一個美麗的少婦，一個高貴的公主，終於在青燈黃卷中讓歲月磨去了光華，埋葬了過去，讓風、讓雨雕刻成了一個乾瘦的老尼。
但誰能做到真正的無牽無掛？誰也不能。誰能埋葬過去？誰也不能。宇文士及不能，南陽公主也不能。每個人都背着歷史的包袱，拉着過去的鏈條，一生一世都卸不去。兒子宇文禪師無辜的眼神和丈夫宇文士及遠去的背影穿越一百多年的時空時常浮現在眼前。一百多年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天天拷問自己，痛切心肺。
王毛仲想起這件前朝舊事的時候，遠處福慶寺那個百歲老尼正在一顆顆地轉着佛珠。老尼好久沒有眼淚了，可今天突然又有了，不知是什麼徵兆。她眼裏一行渾濁的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臉上緩緩下滑。
早課的焚唱蓋不住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這種廝殺聲一百多年來她已經聽了無數此次了。這種廝殺聲擾人心肺，令人斷腸。它讓人想起戰亂，想起殺戮，想起鮮血，想起斷肢殘臂，想起妻離子散，想起國破家亡。一百多年來，這種廝殺聲總會不時的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叮噹響起。但後來慢慢少了，特別是這二三十年。四年前有個一次，隨後一切又歸於死寂。大隋沒了，楊家的人好象誰都可以追殺。但時間就是生命。老尼活得比別人長，想殺她的人老了，死了，所以一切又歸於死寂。
老尼不知怎樣感謝伍谷婆婆，這個忠心耿耿的宮女，至今還在為自己遮風當雨。當年南陽公主隔絕塵緣入空門，伍谷婆婆卻在山口搭起來一間小屋。伍谷婆婆就那麼犟，攆都攆不走。伍谷婆婆要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口阻擋大隋的仇家。後來伍谷婆婆有了家，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兒子有了媳婦。最後有了孫子。可慢慢地這一切又沒有了。一百年來，尋仇的廝殺聲聲聲不絕。伍谷婆婆一家人就在山口擋着，象盾牌，又好象佛祖的捨身飼虎。每一次廝殺他們都會留下一口棺材。伍谷婆婆死了老公死兒子，死了兒子死媳婦。現在，就剩下她自己和孫子了。她已經為自己準備了棺材。棺材就在一間房子放着，誰也不讓進。青燈黃卷，木魚聲里，自己不問塵世，晝談義理，夜便思擇，以求定慧雙開，獲得般若智慧，是不是大自私了？
不是，這是業障。老尼說。這是怎麼逃也逃不去的業障。一百多年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知道了什麼是孽。知道了什麼是緣起。知道了什麼是一念三千。知道了什麼是生死輪迴。她在等，在等這一天。
終於，這一天來了。
那一天，山上傳來了《九張機》。那曲子怎麼這麼悲苦呢？老尼一聽就知道那是一首相思的曲子。又是一段業障啊。《九張機》唱了很久，塤也吹了很久。終於，廝殺聲來了。這回，老尼很怕，她怕伍谷婆婆的棺材。本來一百多歲的人了，行將油盡燈枯，進入六道輪迴，可她怕什麼呢？
老尼站起來。《心經》念完了，然後唱贊偈。老尼在眾尼的繞佛中悄悄離開大殿。福慶寺是一座結構獨特的廟宇，建在懸崖壁的半山腰。其中橋樓殿就建在兩山夾持的一座橋上。老尼走出大殿，看看四周無人，從橋樓殿一躍而下。
註：①夫妻之間互稱「老公」、「老婆」，相傳最早出現在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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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王毛仲伸手取白綾的動作匪夷所思，就一個字：快。
本來白綾打了個結，可王毛仲伸手取的同時不經意就把它打開了，而且只用一隻手兩根手指，邊取邊解，神到意到。凌風和李雯根本沒有看見王毛仲手動，白綾就在他手裏了。
王毛仲決定用這條白綾當武器。他要讓韋芷留全屍。人要誠信。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牙齒當金使，王毛仲不會食言而肥。
王毛仲總不帶兵器。他常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只要功夫高，不用帶兵刀。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世間萬物都是兵器。拿到什麼就用什麼，這就是高手。
王毛仲出手了。
王毛仲手一抖，首先讓白綾在韋芷的周圍飄蕩起來。白綾飄啊飄，飄啊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開始看是一條煙，後來看是二條煙、三條煙，再後來看是無數條煙。白綾像蜘蛛一樣在韋芷周圍織網。它像夢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它像夢一樣似有似無。白綾在王毛仲手中可軟可硬。你以為它軟你就錯了，它碰到什麼，什麼都會褪一層皮；可你以為它硬，你又錯了，它飄忽不定，你根本無法捉摸它。韋芷一把劍也舞動如花，想把它斬了，可斬不了。韋芷根本碰不到它的邊。韋芷感到肚子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沉重，後來腦袋也越來越沉重了。
突然「砰」的一聲，白綾掃在一塊岩石上，火星四濺。凌風、李雯嚇了一跳。
凌風、李雯回過神來時看見那白綾就像蛇一樣纏上了韋芷的脖子，又像蛛絲粘上了獵物。一朵孕育著生命的鮮花眼看就要凋零。
「娘子，我們幫你！」凌風、李雯相視一眼，終於忍無可忍，雙雙仗劍躍出。
凌風一招「見血封喉」，直取王毛仲咽喉招呼；李雯「晴天一鶴」，則自天而降。凌風、李雯的突然出手讓以為勝利就要來臨的塗鳳、歸翼和黨凌等措手不及。其實是凌風、李雯乳臭未乾的年齡讓他們猝不及防。塗鳳、歸翼和黨凌沒想到兩人一溜煙就衝出他們的監視和包圍，直擊王毛仲。
擒賊先擒王，凌風、李雯兩人年紀雖小，可他們懂得這個道理。
王毛仲一點也想不到凌風、李雯敢向皇家侍衛出手。他十分來氣，中指一曲一伸，不退反進，對着江凌、李雯的劍身連彈。只聽「錚錚」兩聲脆響，凌風、李雯的劍被彈中，兩人只覺得虎口酸麻，手中劍險些脫手飛去。
凌風兩人一出手，立刻就緩解了韋芷的壓力。韋芷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手中劍一揮，這回白綾一聲裂帛，應聲而斷。
解開了束縛的韋芷大口喘氣，這回真是鬼門關走了一趟。她向凌風、李雯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如果能夠躲過這一劫，今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如果躲不過，來世也好好報答他們。韋芷這樣想，至於如何報答一下子還不知道，但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們一起衝出去，迅速逃離這危險之地。
可韋芷不知道，凌風、李雯初出茅廬，和「八常侍」相比，功夫差遠了。果然，三板斧一過，馬上就捉襟見肘。
「八常侍」依然把他們圍得鐵桶般類似。
「師兄，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李雯說。
「屁話，死不了！」凌風說。
「師兄，這天底下難道沒有了道義嗎？」李雯帶着哭腔。
「小娘子，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道義，只有弱肉強食。」韋芷說。
一出手就不會有活人神話的破滅讓王毛仲無地自容。王毛仲要給這對懵懵懂懂撞入江湖的師兄妹好好上第一課。這回，王毛仲發狠了。王毛仲很少發狠，可現在發狠了。
「殺無赦！」王毛仲右手一揮，青筋暴現。
「殺無赦！殺無赦！」這時鐘然、哥舒夜、唐突、塗鳳、歸翼和黨凌全部都發了狠心。他們同聲高喊，聲震山谷。
凌風、李雯和韋芷困獸猶鬥。凌風、李雯終於感覺力不從心了。他們氣喘吁吁，險象環生。江湖險惡，想不到一踏進就面臨生死考驗，讓他們頓生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感覺。而韋芷在這決定生死的關頭，為了肚裏的孩子迸發出的能量卻是驚天地泣鬼神。韋芷沒有了曼妙的儀容，她披頭散髮，面目猙獰，象一隻憤怒的母獸一樣咆哮山崗。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吵吵鬧鬧不讓人家睡覺？是誰？」突然，一個蒼老、顫抖、憤怒，脫著長長尾音的聲音從山下傳了上來。
那聲音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眾人同時停止了廝殺，毫無例外打了個冷戰。
「沒有人答是嗎？怎麼沒有人答呢？既然不答，那我們就上來了。」聲音未盡，懸崖邊已站了兩個人。一個老人，躬著背，一個小孩，鬼魅一般，不是伍谷和他婆婆是誰？
「婆婆，有壞人。壞人欺負我們。」以為救星來了，李雯大喜過望。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不讓人家睡覺？」伍谷婆婆沒理會李雯，又問。
「是她，是她在這裏咆哮。」鍾然指了指披頭散髮的韋芷。
「放屁，放屁!」凌風氣憤地說。
「這個，老婆婆，我們幾個在賞月。對，在賞月。擾你好夢了，恕罪恕罪。」王毛仲說。
「恕罪恕罪。」歸翼、黨凌等也附和。
「不是我要做夢，是我們伍谷要做夢。小孩睡不夠，白天那有什麼精神呢？你看，他現在雙眼還在眯糊著，眼屎一大堆呢。哎喲，這麼多眼屎，肯定又上火了。都是婆婆不好，不懂調理。小孩就是陽氣足，陽氣足啊。」伍谷婆婆嘮嘮叨叨。
「那是那是。」王毛仲只好連忙點頭。
「哪來的老太婆，不看你上了年歲，一巴掌打你下山！」張無奈用早已不耐煩了。
「這個……我這個兄弟他脾氣不好，老人家您還是走吧。」王毛仲低聲下氣地說。
王毛仲希望兩人快走。他不想節外生枝。
「可我老太婆還是不明白，都說小孩陽氣足，火氣旺，可我們伍谷六歲了，差不多天天尿床。哦，乖，讓婆婆看看小**，是不是又尿尿了。」
伍谷婆婆真的就扒開了伍谷的褲子，左右察看。伍谷還是眯糊着眼，似睡未醒。
「為什麼尿尿呢，郎君你懂不懂？」老太婆不理會張無奈，又問王毛仲。
張無奈氣得七竅生煙。
王毛仲哭笑不得。
「這個，我也不懂。不過聽太醫說，尿床可能是陽虛。陽虛不能統率關竅所以尿床；也可能是陰虛，下焦伏熱所以尿床。不過，小孩尿床，大多是下元不固以及虛冷，不能制約於水所致。」王毛仲忍住沒發作。
「怎麼治啊？」伍谷婆婆一臉虔誠。
「陽虛宜補火以收納元陽；陰虛宜滋腎、瀉火以扶元陰。」王毛仲答。後來他猛擊自己一掌。自己怎麼會和老太婆討論起醫理來了，中邪了？
伍谷婆婆嘻嘻一笑：「說得在理，早年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王毛仲大驚。這鄉村老太婆也聽太醫說過。她是誰呢？又是韋逆一黨？如果是，今晚麻煩大了。
王毛仲額頭冒出了汗珠。
「娘子，我要娘子。」這時伍谷迷迷糊糊地喊。
「尿尿，好，尿尿。」
「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
「哦，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婆婆人老了，這耳朵也不好使了。」伍谷婆婆向王毛仲歉意一笑，「要哪個漂亮娘子啊？」
伍谷指指李雯。
「你看，我們伍谷和這位小娘子就是有緣，」伍谷婆婆說，「才認識不久，就喜歡了。小娘子，我們走，做我們伍谷老婆①可好？」
李雯一張俏臉臊得通紅。
「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抱金塊；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抱如意；女大五，賽老母；女大六，抱金豆；女大七，笑嘻嘻……」
「婆婆！」李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
「哪裏來的瘋婆子，竟敢在我們面前裝神弄鬼，還不快走，不然我這大鎚一不小心就會把你砸成了柿餅。」張無奈氣洶洶地說。
「天啊，你就可憐可憐我老太婆吧，我們婆孫倆孤苦伶仃，四周除了寺廟也沒什麼人家，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可憐我們吧，讓我帶他們走吧。讓他們生兒育女吧。」伍谷婆婆哭了起來。
「瘋了，簡直是瘋了。」王毛仲直搖頭。
王毛仲大感倒霉。今天出門不吉，竟遇上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
「這位小娘子和這位郎君是一起的，當然一起走。這位娘子是他們的朋友，當然也一起走。官家的，你允許了？」伍谷婆婆說。
張無奈氣得哇哇直叫：「欺負人，簡直太欺負人了！」
「老人家，看在你年長的分上，我們尊敬你，敬重你，可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小孩玩吧？」王毛仲臉色一變。
鍾然、唐突、塗鳳、歸翼、黨凌等人也不高興。他們個個義憤填膺。他們不管什麼尊老愛幼。他們一擁而上，各種兵器繼續向凌風、李雯和韋芷招呼。鍾然還想舒展一下他的「打魂魄」，看老太婆是不是真的邪門，可被王毛仲擋住了。
王毛仲右掌在額護頭，左手在前推出：「老人家，這裏沒你的事，下山去吧！」
王毛仲這一掌叫「五鬼推山」。
然而腰比頭高的伍谷婆婆並沒有被推下山。當王毛仲的大掌差不多到時，她的頭猛然抬起，伸出兩根枯黑的手指迎向王毛仲的內關穴。
王毛仲嚇了一跳。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的要穴，一旦被點中，整條手臂被廢不說，還有可能危及心脈。王毛仲連忙變掌為爪，向伍谷婆婆抓去。既然推不下，他就要象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抓起來，丟下山。
然而還是不行。只見伍谷婆婆身一轉，用整個駝背對着王毛仲。這種全無防護，空門大開的打法匪夷所思。王毛仲大喜，力貫五爪，掌心暗含內勁，向伍谷婆婆抓去。
然而王毛仲這一抓之下，卻像抓在一隻皮球上。
本來以王毛仲的功力，飛花摘葉、攥石成粉都不是難事，可這回一抓之下，卻突然感到伍谷婆婆駝背有一股巨大的彈力彈出，讓他心血翻湧。王毛仲連忙收勁，借力后翻，退了幾步站定，一張臉漲得通紅。而伍谷婆婆拉着的伍谷還是似醒非醒，對聲震山谷的廝殺聲充耳不聞。
慢慢地，東方亮出了魚肚白。儘管還有點小雪，但卻阻擋不住天亮的腳步。遠方一座名叫福慶寺的廟宇傳來了悠揚的鐘聲，一下，二下，三下……想必是僧尼們開始做早課了。果然，隔着山，飄飄渺渺、時斷時續傳來了悠揚的梵唱。首先是《楞嚴咒》、然後是《大悲咒》、《十小咒》，最後是《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充滿了佛陀證量精華以及諄諄教誨的梵唱，穿越時空，傳到山頂，讓人聽了淚眼朦朧。
遠方廟宇傳來的鐘聲如醍醐灌頂，王毛仲突然想起了一件前朝舊事。
差不多有一百多年了吧。
一百多年前隋朝隋煬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十四歲了。那一年，南陽公主下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第三子宇文士及。宇文述有四個兒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惠及。宇文化及比較有名，比較有名不是因為他有這樣一句「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的名言，而是用一條絲巾要去了隋煬帝的大好頭顱。沒有了皇帝頭顱的隋朝結束了。隋朝的建立結束了南北朝近三百年的戰亂和分裂，但它自己卻很短命，只存活了三十七年。
一個龐大帝國說到就倒，原因無數，歸根結底就一個：有人謀反。
誰想謀反呢？一是肚子餓得活不下去的人。二是有強烈權力欲的人。有強烈權力欲的人謀反的條件是有權，如果他還覺得權力不夠，還想要更大的話；或者有人認為他權力太大了，阻礙了別人，要剝奪他的權力，使他不得不謀取更大的權力以自保。隋煬帝命不好，這兩種情況都遇上了。
先說第一種，有人餓得活不下去了。
誰讓他們活不下去了呢？當然首先是隋煬帝。誰叫你當皇帝來着？當皇帝你就得讓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皇帝的寶座才能穩。做皇帝除了要平衡各派勢力之外，最大的壓力就在這裏。可隋煬帝沒有做到。大家都說他好大喜功，比如鑿運河，比如攻高麗，比如遷都洛陽，比如建大花園，等等。其實隋煬帝有恢宏的抱負，他也想做一個有為之君，但他失敗了，失敗之處就是用民力過重、急功近利。攻高麗消耗了大量的主力軍隊，修大運河又傷了國體，最後造成天下饑饉，民怨沸騰，大多數人都餓得活不下去了，甚至連人都吃人的事都發生了。橫豎都是死，不如造反。於是有個自稱為「知世朗」的人首先發難。自稱為「知世朗」的人叫王薄，他寫了首歌叫《無向遼東浪死歌》。歌這樣唱：「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長矛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無向遼東浪死歌》就像一個衝鋒號，它從遼東開始，吹遍了大隋的土地。星星之火，終於燎原。
燎原起來的星星之火迅速形成了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烽煙。隋煬帝派出強大的軍隊到處撲火，可就是撲不滅。不但撲不滅，而且越撲越大，最終形成了翟讓、李密的瓦崗軍，竇建德的河北起義軍和杜伏威、輔公祏的江淮起義軍等幾鼓大勢力。加上地方割據勢力如關隴集團李淵等勢力的坐大，大隋帝國岌岌可危。
隋煬帝惶惶不可終日。有天他照鏡子，看着自己濃眉大眼、天庭飽滿的面容，一聲長嘆：「多好一顆頭啊！不知將來會被誰砍了去！」
天下大亂，於是有人覺得權力不夠了。權力不夠就要奪權。這種人是想謀反的第二種人。這種人包括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
宇文化及，年少時就不是個守法度的人，人稱「輕薄公子」。隋煬帝為太子時，他領禁軍，出入卧內，很受寵信。也許他開始不想謀逆，但人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有人要強推他出頭了。
城頭變幻大王旗，不叛亂白不叛亂。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禁衛軍武賁郎將司馬德戡藉機發動叛亂。或者是宇文化及更有號召力吧，他們一致推宇文化及為主，然後用一條上好的絲巾把隋煬帝縊殺了。死後的隋煬帝由蕭后和宮人拆開床板做了一個小棺材，偷偷葬在江都宮的流珠堂下。司馬德戡、宇文化及他們立秦孝王之子楊浩為帝，宇文化及自稱大丞相。可大丞相做了不久，宇文化及感覺權力不夠大了。皇帝不如自己做。於是他說：「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於是毒殺楊浩，自己即帝位於魏縣，國號許。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隋煬帝的大好頭顱一丟，各個據割勢力於是肆無忌憚，紛紛稱王。關中李淵稱帝，國號「唐」；河北竇建德稱帝，國號「夏」；河南王世充稱帝，國號「鄭」；隴西薛舉稱「西秦霸王」；馬邑劉武周被突厥冊封為「定楊可汗」。據割勢力相互攻伐，混戰的最後結果是：宇文化及被竇建德殺，最後薛舉、劉武周、王世充和竇建德被秦王李世民率領的唐軍消滅。
最後還能殺人的人就是勝利者。李世民最後還能殺人，他勝利了。於是大唐統一。
有人要餓死了，有人要更大的權力，這兩種情況合在一起，隋煬帝不死誰死？大隋帝國不亡誰亡？
可南陽公主想不通。自己的滿腔熱血，百般柔情，得到的就是宇文家族的這種報答嗎？
南陽公主雖然貴為公主，但賢惠卻是公認的。公公宇文述生病期間，南陽公主親調飲食，親自服侍，別說是貴為公主，就是平民百姓之女也難做到。但南陽公主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做得快樂，做得沒有怨言。她認為女人就要這樣，賢惠體貼，溫良恭儉讓。她愛宇文士及，愛這個鮮卑血統的家。她希望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把全部的愛放在這個家庭里。但她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是宇文一家把父親隋煬帝害了，把大隋毀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毀了。
戰亂的結果便是流離失所，不管你賤如黔首還是貴如皇族。南陽公主帶着只有十歲的兒子宇文禪師一路逃亡。
武德二年(619年)，夏王竇建德滅宇文化及，南陽公主和宇文禪師在聊城被俘了，同時被俘的還有不少隋朝的舊臣。一幫俘虜見到竇建德，嚇得惶懼失常，但南陽公主卻神色自若。南陽公主沒有什麼可怕的。竇建德問南陽公主，你丈夫宇文士及目前正在秦王李世民軍中任驃騎將軍，你幹嘛不跟着他？南陽公主說宇文一家使我國破家亡，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能親手殺他報怨雪恥，這是我的心頭大恨。南陽公主淚上盈襟，聲辭不輟，令竇建德以及他身經百戰的大將們肅然動容。
南陽公主是隋煬帝的女兒，竇建德不會殺她。竇建德說他是擁護大隋、擁護大隋皇帝的。名不正則言不順。隋煬帝是他奪取天下必須樹立的旗幟。他要殺顛覆了隋朝這些大逆不道之人。這些人是誰呢？首先就是就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竇建德不但要殺他們，而且要將他們滅族。
是的，凡謀逆的都應該滅族。但如果如此，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所生的兒子宇文禪師便難逃一死了。隋煬帝沒有了，隋朝沒有了，看到南陽公主孤苦伶仃，看到南陽公主的絕望和傷痛，竇建德動了惻隱之心。他說：「宇文化及躬行弒逆，人神所不容，依法要滅族。如果這樣，你的兒子就要連坐。情乎?法乎？很讓人為難啊。但如果你捨不得，我想，網開一面還是可以的。」但南陽公主的心卻被仇恨佔據了。她沒有要求竇建德網開一面。她說：「這種事不必問我！」
這是一句氣話。這句話很複雜。裏邊肯定包含了南陽公主很複雜的情感。國破之恨、殺父之仇的悲憤全在裏面了，想讓宇文家斷子絕孫的想法也在裏面了。當然還有更多。但不管怎樣，這句話卻讓宇文禪師的人頭落了地。
宇文禪師被殺時十歲。在此之前他總愛尿床，還喜歡夢遊。太醫治了好久也治不好。可十歲以後他不會尿床了。他不陰虛也不陽虛了。他下元穩固不虛冷了。他不夢遊了。他死了。
竇建德滅了宇文化及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當時的秦王、後來的唐太宗李世民消滅了其它據割勢力后盯上了他。而此時，南陽公主的丈夫宇文士及作為李世民軍中的驃騎將軍，隨着李世民的大軍在一路###竇建德。而在此之前，宇文士及早就鼓動李淵反隋了。
第一個鼓動李淵反隋的，就是丈夫宇文士及！
宇文一家，令南陽公主國破家亡！
李世民果然是真正的聖主。夏王竇建德大敗虧輸。南陽公主隨着敗軍一路逃亡，後來逃到了洛陽，竟和丈夫宇文士及不期相遇。知道兒子已死，宇文士及悲痛欲絕。但宇文士及沒有痛恨南陽公主，自己一家畢竟欠她的太多。他想和她復為夫妻。但公主心已死。隔着門，連面都不讓他見。她冷冷地說：「你們宇文家哪一個不是負心忘義之人？我們是仇家，我恨不得殺了你。但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沒有直接參與殺我父親。」直罵得宇文士及羞愧難容，無言以對。後來，無論宇文士及怎樣哀求，南陽公主就是無動於衷。她心如刀割，她心在滴血，但她心比石硬。最後南陽公主丟下了一句**的話：「如果一定要和好，除非我死了！」南陽公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宇文士及滄然涕下。他知道一切不可挽回，撒下幾行熱淚拜辭而去。夫妻自此恩斷義絕。
這是混亂仇殺的年代。國破家亡，夫離子死，心中滿是悲涼和悲憤南陽公主隨着逃亡的人流在當時的宮女現在的伍谷婆婆形影不離的陪同下，一路顛沛流離。兩人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尋找可以容身的居所。終於到了蒼岩山。這裏風景獨好。這裏與世隔絕。南陽公主累了。她走不動了。在一個陰霾的冬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削髮為尼，遁入空門。她要在這個險峻和與世隔絕的地方，抹掉身世，無牽無掛，逐漸老去。削髮那天，她沒有了眼淚。
一個美麗的少婦，一個高貴的公主，終於在青燈黃卷中讓歲月磨去了光華，埋葬了過去，讓風、讓雨雕刻成了一個乾瘦的老尼。
但誰能做到真正的無牽無掛？誰也不能。誰能埋葬過去？誰也不能。宇文士及不能，南陽公主也不能。每個人都背着歷史的包袱，拉着過去的鏈條，一生一世都卸不去。兒子宇文禪師無辜的眼神和丈夫宇文士及遠去的背影穿越一百多年的時空時常浮現在眼前。一百多年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天天拷問自己，痛切心肺。
王毛仲想起這件前朝舊事的時候，遠處福慶寺那個百歲老尼正在一顆顆地轉着佛珠。老尼好久沒有眼淚了，可今天突然又有了，不知是什麼徵兆。她眼裏一行渾濁的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臉上緩緩下滑。
早課的焚唱蓋不住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這種廝殺聲一百多年來她已經聽了無數此次了。這種廝殺聲擾人心肺，令人斷腸。它讓人想起戰亂，想起殺戮，想起鮮血，想起斷肢殘臂，想起妻離子散，想起國破家亡。一百多年來，這種廝殺聲總會不時的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叮噹響起。但後來慢慢少了，特別是這二三十年。四年前有個一次，隨後一切又歸於死寂。大隋沒了，楊家的人好象誰都可以追殺。但時間就是生命。老尼活得比別人長，想殺她的人老了，死了，所以一切又歸於死寂。
老尼不知怎樣感謝伍谷婆婆，這個忠心耿耿的宮女，至今還在為自己遮風當雨。當年南陽公主隔絕塵緣入空門，伍谷婆婆卻在山口搭起來一間小屋。伍谷婆婆就那麼犟，攆都攆不走。伍谷婆婆要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口阻擋大隋的仇家。後來伍谷婆婆有了家，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兒子有了媳婦。最後有了孫子。可慢慢地這一切又沒有了。一百年來，尋仇的廝殺聲聲聲不絕。伍谷婆婆一家人就在山口擋着，象盾牌，又好象佛祖的捨身飼虎。每一次廝殺他們都會留下一口棺材。伍谷婆婆死了老公死兒子，死了兒子死媳婦。現在，就剩下她自己和孫子了。她已經為自己準備了棺材。棺材就在一間房子放着，誰也不讓進。青燈黃卷，木魚聲里，自己不問塵世，晝談義理，夜便思擇，以求定慧雙開，獲得般若智慧，是不是大自私了？
不是，這是業障。老尼說。這是怎麼逃也逃不去的業障。一百多年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知道了什麼是孽。知道了什麼是緣起。知道了什麼是一念三千。知道了什麼是生死輪迴。她在等，在等這一天。
終於，這一天來了。
那一天，山上傳來了《九張機》。那曲子怎麼這麼悲苦呢？老尼一聽就知道那是一首相思的曲子。又是一段業障啊。《九張機》唱了很久，塤也吹了很久。終於，廝殺聲來了。這回，老尼很怕，她怕伍谷婆婆的棺材。本來一百多歲的人了，行將油盡燈枯，進入六道輪迴，可她怕什麼呢？
老尼站起來。《心經》念完了，然後唱贊偈。老尼在眾尼的繞佛中悄悄離開大殿。福慶寺是一座結構獨特的廟宇，建在懸崖壁的半山腰。其中橋樓殿就建在兩山夾持的一座橋上。老尼走出大殿，看看四周無人，從橋樓殿一躍而下。
註：①夫妻之間互稱「老公」、「老婆」，相傳最早出現在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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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王毛仲伸手取白綾的動作匪夷所思，就一個字：快。
本來白綾打了個結，可王毛仲伸手取的同時不經意就把它打開了，而且只用一隻手兩根手指，邊取邊解，神到意到。凌風和李雯根本沒有看見王毛仲手動，白綾就在他手裏了。
王毛仲決定用這條白綾當武器。他要讓韋芷留全屍。人要誠信。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牙齒當金使，王毛仲不會食言而肥。
王毛仲總不帶兵器。他常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只要功夫高，不用帶兵刀。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世間萬物都是兵器。拿到什麼就用什麼，這就是高手。
王毛仲出手了。
王毛仲手一抖，首先讓白綾在韋芷的周圍飄蕩起來。白綾飄啊飄，飄啊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開始看是一條煙，後來看是二條煙、三條煙，再後來看是無數條煙。白綾像蜘蛛一樣在韋芷周圍織網。它像夢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它像夢一樣似有似無。白綾在王毛仲手中可軟可硬。你以為它軟你就錯了，它碰到什麼，什麼都會褪一層皮；可你以為它硬，你又錯了，它飄忽不定，你根本無法捉摸它。韋芷一把劍也舞動如花，想把它斬了，可斬不了。韋芷根本碰不到它的邊。韋芷感到肚子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沉重，後來腦袋也越來越沉重了。
突然「砰」的一聲，白綾掃在一塊岩石上，火星四濺。凌風、李雯嚇了一跳。
凌風、李雯回過神來時看見那白綾就像蛇一樣纏上了韋芷的脖子，又像蛛絲粘上了獵物。一朵孕育著生命的鮮花眼看就要凋零。
「娘子，我們幫你！」凌風、李雯相視一眼，終於忍無可忍，雙雙仗劍躍出。
凌風一招「見血封喉」，直取王毛仲咽喉招呼；李雯「晴天一鶴」，則自天而降。凌風、李雯的突然出手讓以為勝利就要來臨的塗鳳、歸翼和黨凌等措手不及。其實是凌風、李雯乳臭未乾的年齡讓他們猝不及防。塗鳳、歸翼和黨凌沒想到兩人一溜煙就衝出他們的監視和包圍，直擊王毛仲。
擒賊先擒王，凌風、李雯兩人年紀雖小，可他們懂得這個道理。
王毛仲一點也想不到凌風、李雯敢向皇家侍衛出手。他十分來氣，中指一曲一伸，不退反進，對着江凌、李雯的劍身連彈。只聽「錚錚」兩聲脆響，凌風、李雯的劍被彈中，兩人只覺得虎口酸麻，手中劍險些脫手飛去。
凌風兩人一出手，立刻就緩解了韋芷的壓力。韋芷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手中劍一揮，這回白綾一聲裂帛，應聲而斷。
解開了束縛的韋芷大口喘氣，這回真是鬼門關走了一趟。她向凌風、李雯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如果能夠躲過這一劫，今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如果躲不過，來世也好好報答他們。韋芷這樣想，至於如何報答一下子還不知道，但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們一起衝出去，迅速逃離這危險之地。
可韋芷不知道，凌風、李雯初出茅廬，和「八常侍」相比，功夫差遠了。果然，三板斧一過，馬上就捉襟見肘。
「八常侍」依然把他們圍得鐵桶般類似。
「師兄，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李雯說。
「屁話，死不了！」凌風說。
「師兄，這天底下難道沒有了道義嗎？」李雯帶着哭腔。
「小娘子，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道義，只有弱肉強食。」韋芷說。
一出手就不會有活人神話的破滅讓王毛仲無地自容。王毛仲要給這對懵懵懂懂撞入江湖的師兄妹好好上第一課。這回，王毛仲發狠了。王毛仲很少發狠，可現在發狠了。
「殺無赦！」王毛仲右手一揮，青筋暴現。
「殺無赦！殺無赦！」這時鐘然、哥舒夜、唐突、塗鳳、歸翼和黨凌全部都發了狠心。他們同聲高喊，聲震山谷。
凌風、李雯和韋芷困獸猶鬥。凌風、李雯終於感覺力不從心了。他們氣喘吁吁，險象環生。江湖險惡，想不到一踏進就面臨生死考驗，讓他們頓生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感覺。而韋芷在這決定生死的關頭，為了肚裏的孩子迸發出的能量卻是驚天地泣鬼神。韋芷沒有了曼妙的儀容，她披頭散髮，面目猙獰，象一隻憤怒的母獸一樣咆哮山崗。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吵吵鬧鬧不讓人家睡覺？是誰？」突然，一個蒼老、顫抖、憤怒，脫著長長尾音的聲音從山下傳了上來。
那聲音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眾人同時停止了廝殺，毫無例外打了個冷戰。
「沒有人答是嗎？怎麼沒有人答呢？既然不答，那我們就上來了。」聲音未盡，懸崖邊已站了兩個人。一個老人，躬著背，一個小孩，鬼魅一般，不是伍谷和他婆婆是誰？
「婆婆，有壞人。壞人欺負我們。」以為救星來了，李雯大喜過望。
「深更半夜的，是誰，是誰在不讓人家睡覺？」伍谷婆婆沒理會李雯，又問。
「是她，是她在這裏咆哮。」鍾然指了指披頭散髮的韋芷。
「放屁，放屁!」凌風氣憤地說。
「這個，老婆婆，我們幾個在賞月。對，在賞月。擾你好夢了，恕罪恕罪。」王毛仲說。
「恕罪恕罪。」歸翼、黨凌等也附和。
「不是我要做夢，是我們伍谷要做夢。小孩睡不夠，白天那有什麼精神呢？你看，他現在雙眼還在眯糊著，眼屎一大堆呢。哎喲，這麼多眼屎，肯定又上火了。都是婆婆不好，不懂調理。小孩就是陽氣足，陽氣足啊。」伍谷婆婆嘮嘮叨叨。
「那是那是。」王毛仲只好連忙點頭。
「哪來的老太婆，不看你上了年歲，一巴掌打你下山！」張無奈用早已不耐煩了。
「這個……我這個兄弟他脾氣不好，老人家您還是走吧。」王毛仲低聲下氣地說。
王毛仲希望兩人快走。他不想節外生枝。
「可我老太婆還是不明白，都說小孩陽氣足，火氣旺，可我們伍谷六歲了，差不多天天尿床。哦，乖，讓婆婆看看小**，是不是又尿尿了。」
伍谷婆婆真的就扒開了伍谷的褲子，左右察看。伍谷還是眯糊着眼，似睡未醒。
「為什麼尿尿呢，郎君你懂不懂？」老太婆不理會張無奈，又問王毛仲。
張無奈氣得七竅生煙。
王毛仲哭笑不得。
「這個，我也不懂。不過聽太醫說，尿床可能是陽虛。陽虛不能統率關竅所以尿床；也可能是陰虛，下焦伏熱所以尿床。不過，小孩尿床，大多是下元不固以及虛冷，不能制約於水所致。」王毛仲忍住沒發作。
「怎麼治啊？」伍谷婆婆一臉虔誠。
「陽虛宜補火以收納元陽；陰虛宜滋腎、瀉火以扶元陰。」王毛仲答。後來他猛擊自己一掌。自己怎麼會和老太婆討論起醫理來了，中邪了？
伍谷婆婆嘻嘻一笑：「說得在理，早年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王毛仲大驚。這鄉村老太婆也聽太醫說過。她是誰呢？又是韋逆一黨？如果是，今晚麻煩大了。
王毛仲額頭冒出了汗珠。
「娘子，我要娘子。」這時伍谷迷迷糊糊地喊。
「尿尿，好，尿尿。」
「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
「哦，不是尿尿，是要漂亮娘子。婆婆人老了，這耳朵也不好使了。」伍谷婆婆向王毛仲歉意一笑，「要哪個漂亮娘子啊？」
伍谷指指李雯。
「你看，我們伍谷和這位小娘子就是有緣，」伍谷婆婆說，「才認識不久，就喜歡了。小娘子，我們走，做我們伍谷老婆①可好？」
李雯一張俏臉臊得通紅。
「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抱金塊；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抱如意；女大五，賽老母；女大六，抱金豆；女大七，笑嘻嘻……」
「婆婆！」李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
「哪裏來的瘋婆子，竟敢在我們面前裝神弄鬼，還不快走，不然我這大鎚一不小心就會把你砸成了柿餅。」張無奈氣洶洶地說。
「天啊，你就可憐可憐我老太婆吧，我們婆孫倆孤苦伶仃，四周除了寺廟也沒什麼人家，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可憐我們吧，讓我帶他們走吧。讓他們生兒育女吧。」伍谷婆婆哭了起來。
「瘋了，簡直是瘋了。」王毛仲直搖頭。
王毛仲大感倒霉。今天出門不吉，竟遇上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
「這位小娘子和這位郎君是一起的，當然一起走。這位娘子是他們的朋友，當然也一起走。官家的，你允許了？」伍谷婆婆說。
張無奈氣得哇哇直叫：「欺負人，簡直太欺負人了！」
「老人家，看在你年長的分上，我們尊敬你，敬重你，可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小孩玩吧？」王毛仲臉色一變。
鍾然、唐突、塗鳳、歸翼、黨凌等人也不高興。他們個個義憤填膺。他們不管什麼尊老愛幼。他們一擁而上，各種兵器繼續向凌風、李雯和韋芷招呼。鍾然還想舒展一下他的「打魂魄」，看老太婆是不是真的邪門，可被王毛仲擋住了。
王毛仲右掌在額護頭，左手在前推出：「老人家，這裏沒你的事，下山去吧！」
王毛仲這一掌叫「五鬼推山」。
然而腰比頭高的伍谷婆婆並沒有被推下山。當王毛仲的大掌差不多到時，她的頭猛然抬起，伸出兩根枯黑的手指迎向王毛仲的內關穴。
王毛仲嚇了一跳。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的要穴，一旦被點中，整條手臂被廢不說，還有可能危及心脈。王毛仲連忙變掌為爪，向伍谷婆婆抓去。既然推不下，他就要象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抓起來，丟下山。
然而還是不行。只見伍谷婆婆身一轉，用整個駝背對着王毛仲。這種全無防護，空門大開的打法匪夷所思。王毛仲大喜，力貫五爪，掌心暗含內勁，向伍谷婆婆抓去。
然而王毛仲這一抓之下，卻像抓在一隻皮球上。
本來以王毛仲的功力，飛花摘葉、攥石成粉都不是難事，可這回一抓之下，卻突然感到伍谷婆婆駝背有一股巨大的彈力彈出，讓他心血翻湧。王毛仲連忙收勁，借力后翻，退了幾步站定，一張臉漲得通紅。而伍谷婆婆拉着的伍谷還是似醒非醒，對聲震山谷的廝殺聲充耳不聞。
慢慢地，東方亮出了魚肚白。儘管還有點小雪，但卻阻擋不住天亮的腳步。遠方一座名叫福慶寺的廟宇傳來了悠揚的鐘聲，一下，二下，三下……想必是僧尼們開始做早課了。果然，隔着山，飄飄渺渺、時斷時續傳來了悠揚的梵唱。首先是《楞嚴咒》、然後是《大悲咒》、《十小咒》，最後是《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充滿了佛陀證量精華以及諄諄教誨的梵唱，穿越時空，傳到山頂，讓人聽了淚眼朦朧。
遠方廟宇傳來的鐘聲如醍醐灌頂，王毛仲突然想起了一件前朝舊事。
差不多有一百多年了吧。
一百多年前隋朝隋煬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十四歲了。那一年，南陽公主下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第三子宇文士及。宇文述有四個兒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惠及。宇文化及比較有名，比較有名不是因為他有這樣一句「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的名言，而是用一條絲巾要去了隋煬帝的大好頭顱。沒有了皇帝頭顱的隋朝結束了。隋朝的建立結束了南北朝近三百年的戰亂和分裂，但它自己卻很短命，只存活了三十七年。
一個龐大帝國說到就倒，原因無數，歸根結底就一個：有人謀反。
誰想謀反呢？一是肚子餓得活不下去的人。二是有強烈權力欲的人。有強烈權力欲的人謀反的條件是有權，如果他還覺得權力不夠，還想要更大的話；或者有人認為他權力太大了，阻礙了別人，要剝奪他的權力，使他不得不謀取更大的權力以自保。隋煬帝命不好，這兩種情況都遇上了。
先說第一種，有人餓得活不下去了。
誰讓他們活不下去了呢？當然首先是隋煬帝。誰叫你當皇帝來着？當皇帝你就得讓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你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皇帝的寶座才能穩。做皇帝除了要平衡各派勢力之外，最大的壓力就在這裏。可隋煬帝沒有做到。大家都說他好大喜功，比如鑿運河，比如攻高麗，比如遷都洛陽，比如建大花園，等等。其實隋煬帝有恢宏的抱負，他也想做一個有為之君，但他失敗了，失敗之處就是用民力過重、急功近利。攻高麗消耗了大量的主力軍隊，修大運河又傷了國體，最後造成天下饑饉，民怨沸騰，大多數人都餓得活不下去了，甚至連人都吃人的事都發生了。橫豎都是死，不如造反。於是有個自稱為「知世朗」的人首先發難。自稱為「知世朗」的人叫王薄，他寫了首歌叫《無向遼東浪死歌》。歌這樣唱：「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長矛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無向遼東浪死歌》就像一個衝鋒號，它從遼東開始，吹遍了大隋的土地。星星之火，終於燎原。
燎原起來的星星之火迅速形成了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烽煙。隋煬帝派出強大的軍隊到處撲火，可就是撲不滅。不但撲不滅，而且越撲越大，最終形成了翟讓、李密的瓦崗軍，竇建德的河北起義軍和杜伏威、輔公祏的江淮起義軍等幾鼓大勢力。加上地方割據勢力如關隴集團李淵等勢力的坐大，大隋帝國岌岌可危。
隋煬帝惶惶不可終日。有天他照鏡子，看着自己濃眉大眼、天庭飽滿的面容，一聲長嘆：「多好一顆頭啊！不知將來會被誰砍了去！」
天下大亂，於是有人覺得權力不夠了。權力不夠就要奪權。這種人是想謀反的第二種人。這種人包括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
宇文化及，年少時就不是個守法度的人，人稱「輕薄公子」。隋煬帝為太子時，他領禁軍，出入卧內，很受寵信。也許他開始不想謀逆，但人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有人要強推他出頭了。
城頭變幻大王旗，不叛亂白不叛亂。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禁衛軍武賁郎將司馬德戡藉機發動叛亂。或者是宇文化及更有號召力吧，他們一致推宇文化及為主，然後用一條上好的絲巾把隋煬帝縊殺了。死後的隋煬帝由蕭后和宮人拆開床板做了一個小棺材，偷偷葬在江都宮的流珠堂下。司馬德戡、宇文化及他們立秦孝王之子楊浩為帝，宇文化及自稱大丞相。可大丞相做了不久，宇文化及感覺權力不夠大了。皇帝不如自己做。於是他說：「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於是毒殺楊浩，自己即帝位於魏縣，國號許。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隋煬帝的大好頭顱一丟，各個據割勢力於是肆無忌憚，紛紛稱王。關中李淵稱帝，國號「唐」；河北竇建德稱帝，國號「夏」；河南王世充稱帝，國號「鄭」；隴西薛舉稱「西秦霸王」；馬邑劉武周被突厥冊封為「定楊可汗」。據割勢力相互攻伐，混戰的最後結果是：宇文化及被竇建德殺，最後薛舉、劉武周、王世充和竇建德被秦王李世民率領的唐軍消滅。
最後還能殺人的人就是勝利者。李世民最後還能殺人，他勝利了。於是大唐統一。
有人要餓死了，有人要更大的權力，這兩種情況合在一起，隋煬帝不死誰死？大隋帝國不亡誰亡？
可南陽公主想不通。自己的滿腔熱血，百般柔情，得到的就是宇文家族的這種報答嗎？
南陽公主雖然貴為公主，但賢惠卻是公認的。公公宇文述生病期間，南陽公主親調飲食，親自服侍，別說是貴為公主，就是平民百姓之女也難做到。但南陽公主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做得快樂，做得沒有怨言。她認為女人就要這樣，賢惠體貼，溫良恭儉讓。她愛宇文士及，愛這個鮮卑血統的家。她希望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把全部的愛放在這個家庭里。但她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是宇文一家把父親隋煬帝害了，把大隋毀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毀了。
戰亂的結果便是流離失所，不管你賤如黔首還是貴如皇族。南陽公主帶着只有十歲的兒子宇文禪師一路逃亡。
武德二年(619年)，夏王竇建德滅宇文化及，南陽公主和宇文禪師在聊城被俘了，同時被俘的還有不少隋朝的舊臣。一幫俘虜見到竇建德，嚇得惶懼失常，但南陽公主卻神色自若。南陽公主沒有什麼可怕的。竇建德問南陽公主，你丈夫宇文士及目前正在秦王李世民軍中任驃騎將軍，你幹嘛不跟着他？南陽公主說宇文一家使我國破家亡，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能親手殺他報怨雪恥，這是我的心頭大恨。南陽公主淚上盈襟，聲辭不輟，令竇建德以及他身經百戰的大將們肅然動容。
南陽公主是隋煬帝的女兒，竇建德不會殺她。竇建德說他是擁護大隋、擁護大隋皇帝的。名不正則言不順。隋煬帝是他奪取天下必須樹立的旗幟。他要殺顛覆了隋朝這些大逆不道之人。這些人是誰呢？首先就是就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竇建德不但要殺他們，而且要將他們滅族。
是的，凡謀逆的都應該滅族。但如果如此，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所生的兒子宇文禪師便難逃一死了。隋煬帝沒有了，隋朝沒有了，看到南陽公主孤苦伶仃，看到南陽公主的絕望和傷痛，竇建德動了惻隱之心。他說：「宇文化及躬行弒逆，人神所不容，依法要滅族。如果這樣，你的兒子就要連坐。情乎?法乎？很讓人為難啊。但如果你捨不得，我想，網開一面還是可以的。」但南陽公主的心卻被仇恨佔據了。她沒有要求竇建德網開一面。她說：「這種事不必問我！」
這是一句氣話。這句話很複雜。裏邊肯定包含了南陽公主很複雜的情感。國破之恨、殺父之仇的悲憤全在裏面了，想讓宇文家斷子絕孫的想法也在裏面了。當然還有更多。但不管怎樣，這句話卻讓宇文禪師的人頭落了地。
宇文禪師被殺時十歲。在此之前他總愛尿床，還喜歡夢遊。太醫治了好久也治不好。可十歲以後他不會尿床了。他不陰虛也不陽虛了。他下元穩固不虛冷了。他不夢遊了。他死了。
竇建德滅了宇文化及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當時的秦王、後來的唐太宗李世民消滅了其它據割勢力后盯上了他。而此時，南陽公主的丈夫宇文士及作為李世民軍中的驃騎將軍，隨着李世民的大軍在一路###竇建德。而在此之前，宇文士及早就鼓動李淵反隋了。
第一個鼓動李淵反隋的，就是丈夫宇文士及！
宇文一家，令南陽公主國破家亡！
李世民果然是真正的聖主。夏王竇建德大敗虧輸。南陽公主隨着敗軍一路逃亡，後來逃到了洛陽，竟和丈夫宇文士及不期相遇。知道兒子已死，宇文士及悲痛欲絕。但宇文士及沒有痛恨南陽公主，自己一家畢竟欠她的太多。他想和她復為夫妻。但公主心已死。隔着門，連面都不讓他見。她冷冷地說：「你們宇文家哪一個不是負心忘義之人？我們是仇家，我恨不得殺了你。但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沒有直接參與殺我父親。」直罵得宇文士及羞愧難容，無言以對。後來，無論宇文士及怎樣哀求，南陽公主就是無動於衷。她心如刀割，她心在滴血，但她心比石硬。最後南陽公主丟下了一句**的話：「如果一定要和好，除非我死了！」南陽公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宇文士及滄然涕下。他知道一切不可挽回，撒下幾行熱淚拜辭而去。夫妻自此恩斷義絕。
這是混亂仇殺的年代。國破家亡，夫離子死，心中滿是悲涼和悲憤南陽公主隨着逃亡的人流在當時的宮女現在的伍谷婆婆形影不離的陪同下，一路顛沛流離。兩人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尋找可以容身的居所。終於到了蒼岩山。這裏風景獨好。這裏與世隔絕。南陽公主累了。她走不動了。在一個陰霾的冬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削髮為尼，遁入空門。她要在這個險峻和與世隔絕的地方，抹掉身世，無牽無掛，逐漸老去。削髮那天，她沒有了眼淚。
一個美麗的少婦，一個高貴的公主，終於在青燈黃卷中讓歲月磨去了光華，埋葬了過去，讓風、讓雨雕刻成了一個乾瘦的老尼。
但誰能做到真正的無牽無掛？誰也不能。誰能埋葬過去？誰也不能。宇文士及不能，南陽公主也不能。每個人都背着歷史的包袱，拉着過去的鏈條，一生一世都卸不去。兒子宇文禪師無辜的眼神和丈夫宇文士及遠去的背影穿越一百多年的時空時常浮現在眼前。一百多年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天天拷問自己，痛切心肺。
王毛仲想起這件前朝舊事的時候，遠處福慶寺那個百歲老尼正在一顆顆地轉着佛珠。老尼好久沒有眼淚了，可今天突然又有了，不知是什麼徵兆。她眼裏一行渾濁的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臉上緩緩下滑。
早課的焚唱蓋不住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這種廝殺聲一百多年來她已經聽了無數此次了。這種廝殺聲擾人心肺，令人斷腸。它讓人想起戰亂，想起殺戮，想起鮮血，想起斷肢殘臂，想起妻離子散，想起國破家亡。一百多年來，這種廝殺聲總會不時的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叮噹響起。但後來慢慢少了，特別是這二三十年。四年前有個一次，隨後一切又歸於死寂。大隋沒了，楊家的人好象誰都可以追殺。但時間就是生命。老尼活得比別人長，想殺她的人老了，死了，所以一切又歸於死寂。
老尼不知怎樣感謝伍谷婆婆，這個忠心耿耿的宮女，至今還在為自己遮風當雨。當年南陽公主隔絕塵緣入空門，伍谷婆婆卻在山口搭起來一間小屋。伍谷婆婆就那麼犟，攆都攆不走。伍谷婆婆要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口阻擋大隋的仇家。後來伍谷婆婆有了家，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兒子有了媳婦。最後有了孫子。可慢慢地這一切又沒有了。一百年來，尋仇的廝殺聲聲聲不絕。伍谷婆婆一家人就在山口擋着，象盾牌，又好象佛祖的捨身飼虎。每一次廝殺他們都會留下一口棺材。伍谷婆婆死了老公死兒子，死了兒子死媳婦。現在，就剩下她自己和孫子了。她已經為自己準備了棺材。棺材就在一間房子放着，誰也不讓進。青燈黃卷，木魚聲里，自己不問塵世，晝談義理，夜便思擇，以求定慧雙開，獲得般若智慧，是不是大自私了？
不是，這是業障。老尼說。這是怎麼逃也逃不去的業障。一百多年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知道了什麼是孽。知道了什麼是緣起。知道了什麼是一念三千。知道了什麼是生死輪迴。她在等，在等這一天。
終於，這一天來了。
那一天，山上傳來了《九張機》。那曲子怎麼這麼悲苦呢？老尼一聽就知道那是一首相思的曲子。又是一段業障啊。《九張機》唱了很久，塤也吹了很久。終於，廝殺聲來了。這回，老尼很怕，她怕伍谷婆婆的棺材。本來一百多歲的人了，行將油盡燈枯，進入六道輪迴，可她怕什麼呢？
老尼站起來。《心經》念完了，然後唱贊偈。老尼在眾尼的繞佛中悄悄離開大殿。福慶寺是一座結構獨特的廟宇，建在懸崖壁的半山腰。其中橋樓殿就建在兩山夾持的一座橋上。老尼走出大殿，看看四周無人，從橋樓殿一躍而下。
註：①夫妻之間互稱「老公」、「老婆」，相傳最早出現在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