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寒谷

第一章 出寒谷

我叫丹雅,宋丹雅,是「酒三千」的第103個徒弟。

我師父他老人家,複姓南宮,叫千羽。世人都送他「酒三千」的俗號。

我曾問過師父:「這外號何意?」因為我總看着師父抿了一口姚三娘的「長天一色」后就能醉上一天一夜。而這酒,我喝上一大缸都沒有問題。而且,我亦沒有見過他嗜酒如命,各處求酒。這個外號實在讓我費解。

師父喝完醒酒湯后,皺了皺鼻子,才悠悠然地開口道:「萬丈紅塵一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我打量着他謫仙的白衣,想着他素來冷淡的性情,越發覺得糊塗,不免又巴巴問道:「師父,紅塵與你何干?」

師父瞟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頭,笑道:「等小雅長大點,就知道了。」說完又支開我去補覺了。

「師者,為人解惑也。」但是看着師父慵懶地背影,我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師父雖然不盡職盡責,但師父選的住處是極好的。這裏是極北的一處,藏於雪山之中,但因地勢,谷內卻溫潤如春。10歲那年,當我第一次見到極寒之地的梅花時,着實讓我驚艷,從而也衝散了我離家的悲痛之感。但,時間如餓狼撲食,刺啦刺啦地,一晃8年。我曾有的驚訝也消散於無形之中。

「小雅,你師父醒啦?」三娘見我端著碗回廚房,笑眯眯道:「你師父的起床氣,也就你能治得了。」

我撅了撅嘴:「那還不是因為他又不能帶我去梅林,心裏有愧。」

三娘笑了笑,接過碗去,又笑盈盈地推了堆小吃食給我:「谷里的梅花開得正好,你去瞧瞧吧。」

我把花糕放在舌尖慢慢地品,搖了搖頭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不去了。」

「鬼機靈。」三娘笑了笑,又回廚房忙活去了。

我捧著花糕,信步往「金一閣」去。

「金一閣」是谷內藏書的去處。

谷里就我,師父,姚三娘和沈叔。其他的師哥師姐都陸陸續續地出谷,有捎過東西回來,人倒是一個沒回來。我想他們一定是覺得在外面比在谷內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師父愛修身養性,經常搬著一把椅子在院子裏曬太陽。初始我以為他在練什麼獨門密功,居然可以如此不費力氣。後來知道,師父那是真的在修身養性,氣得我眼淚差點流下來,因為我整整偷偷觀察了他3個月,暗自樂了3個月,最後發現白費了3個月。

三娘愛吃,又愛釀酒。

谷里,最怪的是沈叔,對沈叔而言,世界只有廚房和金一閣,除了吃飯就是抄經。白天抄晚上也抄,晴天抄下雨也抄,過節抄生病也抄。我從未見過有人愛抄經書到如此程度。而且可以達到人我不分的境界。正是因為沈叔的自律,我才有個榜樣,不至於蹉跎人生。

師父曾搖著頭對我說:「小雅,人生如白駒過隙,何以如此賣力?」

我振振有詞道:「那是因為師父一輩子都要呆在谷里,但,小雅我還有深仇未報,莫不敢忘。」

師父張了張嘴,看着我認真地表情,問道:「留在谷里,有何不好?」

我鄙夷地看了眼師父披着大衣縮着衣領烤着火的窩囊樣子,憤怒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雖為女子。但也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女子,這家仇,是一定要一報還一報的。我還有一恨未報,怎能敢忘?」

我憋了一眼師父打哈欠的樣子,真的是怒由膽生,惡狠狠地瞪過去。

師父連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表達他的欽佩之意。

唉唉,有的時候,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我是師父,還是他是師父?

終於在我被第n次氣得渾身發抖的時候,沈叔抬起了頭,垂著那雙渾濁的眼睛,道:「這孩子以後就給我吧。」

我見師父有一霎那的僵硬,轉頭猛盯着沈叔良久,才嗤笑一聲,揚長而去。

從此,我才知道:原來沈叔是個會說話的。原來,沈叔不招師父待見。原來,沈叔的聲音這麼好聽。原來,我真正的師父卻是另有他人。

但沈叔不讓我叫他師父,只能喚他「沈叔」。

不過,好歹從此以後,我也算是有人收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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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閣」地處偏僻,但環境優雅。我摸了摸嘴角的花糕沫子,整了整儀容儀錶,才邁進門檻,端端正正地去見沈叔。

這8年的時間裏,沈叔教了我很多。從高堂廟宇到江湖草莽,從兵法戰術到救死扶傷,從山間水色到鄰里花季,系統而全面,具體而豐富。沈叔教我,從來只說不問。而我從來只聽不提。我曾好奇,沈叔為何能如此準確地把握了我心理的困惑又能及時解答。有些甚至連我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後來聽三娘說,沈叔最厲害的是「看心」。聽得我如被一道雷,劈焦了。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一門所學前來的。本來想拉上我師父,但他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沈叔面前,真真切切地表達自己的願望:「沈叔,丹雅想學您的【觀心術】。」

沈叔筆耕不輟,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可知學這門的後果?」

我想了想,老老實實道:「丹雅覺得,此門武功可以助我報得血海深仇。」

沈叔蘸了蘸墨,又道:「你現在所學的就足夠你報得血海深仇了。」

我盯着沈叔的筆,強調道:「可我想報『血海,深仇』!」

沈叔,頓了頓,繼續邊寫邊道:「你可知【觀心術】又名什麼?」

我慎重道:「看見人心?」

「不是,它叫【近塵】」,沈叔,抬頭看了看我的臉,靜了靜,道:「那你可知,學了這一門,你會失去什麼?」

我歪著脖子,細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此心術,應該只會讓我更知人心,讓我避免深陷泥潭,怎會讓我失去什麼?」

沈叔,停了筆,收起紙卷,藏於高樓。金一閣靜了好一會兒,就在我以為自己要睡着的時候,才聽到沈叔嘆了口氣道:「丹雅,你可知你師父為何叫『酒三千』嗎?」

我亮了亮眼睛,立刻聞到濃濃的八卦味。

「真正會『看心』的人是你師父,而不是我。我只是會些皮毛而已。」沈叔側着身子望向院子裏,「他能看清這三千世界,也讀得懂這萬丈紅塵。你若非要學,只能讓你師父教你,而不是我。」

我驚訝萬分,忍不住質疑:「誰?我師父!這不可能!」

沈叔難得重複地說道:「這一門,只能讓你師父教你,我沒法教你。」

我已經無法把那個慵懶地身影和【觀心法】結合在一起,更何況,我這麼5年來不知用白眼砸了師父多少萬次。而現在有一個人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那麼最懶最遭我嫌棄的人,竟然是塊寶,還是最貴的那種!蒼天吶!!!這是作孽啊!!!這,不是真的吧?!

我落魄地退出金一閣,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這世間,自己竟該何去何從。

於是,我去了梅林呆了3天。但這個決定讓3天後的我無比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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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師父房門忐忑地來來回回走上幾遭,按著原來的設想是,讓師父主動發現我,好奇我的顧慮。師父最是不耐煩我優柔寡斷忐忑猥瑣的模樣,所以完全可以從這個下手。於是,我老老實實地從大清早走到晌午,不但要保持住憂愁的氣質,還要邁好憔悴的步伐。我正在汗流浹背地走着。可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師父今天起得格外得晚啊~~~

於是,我撞見了提着水桶來澆花的三娘,三娘見我楞了片刻:「小雅啊,想你師父啊?沒事沒事,他過幾天就回來?」

我正在昏著的腦袋瞬間停止了轉動:「師父,沒在房中?」

三娘耐心而細緻地澆灌著谷里的花朵,笑道:「是呀,有急事,你師父出谷啦~~~」

「什麼急事?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心理十分敏感地覺得師父是逃了。天哪,難道【觀心術】真的如此厲害,居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既開心又失望,開心地是我又了解到此術法的強大,失望的是我居然讓師父逃走了。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三娘瞧着我的臉色不好,才意識到師父可能是不告而別,連忙安慰我道:「你師父最多3天回來,你不用緊張擔憂。」

我轉了轉眼珠,勉強點了點頭。我覺得3天不長,師父他跑的和尚跑不了廟,我還是可以等等的。

但有些時候,人的直覺是強大的,尤其是女人。

所以當我黑著臉,站在谷口背着行囊的時候。三娘尷尬地搓着手,皺着眉頭道:「小雅,三娘也是第一次見你師父他離家三月未歸。莫非,莫非是遇上什麼急事!要不,你再等等?」

我看着三娘的眼眸,覺得還是要信任三娘的人品,她應該不會為了師父而騙了我。所以我順着點了點頭,堅持道:「那,我去接師父回來。」

三娘含着淚,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淚。

沈叔低沉醇厚的聲音響起來:「寒谷,從來都是有去無回。你還有2年的留谷時間,既然此時決意要走,功課上,切莫荒廢了自己。」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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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起,我的腳便開始在白茫茫的雪堆里機械地嘩啦著,在日升日落中重複數天日後,我的世界似乎開始變得迷茫。好像這八年就像一個夢,我正在一步一步費勁地走出這個夢,然後踏入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被我遺忘被我惦記又讓我陌生和害怕的世界。只是,這段隔閡在兩個世界的路里,重複着重複著,從日升到日落,一直不斷地重複著,望不到盡頭。一股寒意不知從何時起,從外而內,再由內而外,開始纏着我,束縛着我,好像在不斷地預警我:「在往前一步,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抬頭喘了口氣,吐出鬱結在心頭上莫名的悲哀,隔着薄薄的黑紗看着同樣蒼白的蒼穹。天穹還是空寂得像死掉了一樣。我環顧四周,寂靜無聲,沒有風聲沒有水聲。這個世界在半白半黑中重複著,而我在一片白色的孤島上獨自一人在流浪。

在生存面前,身體早已經先學會了重複著最簡單最省力的動作,但我的腦子裏卻耗費著大量的精力在浮想聯翩,創想着各種美好的故事來安慰自己。比如,我想着哪一天我突然抬頭,發現師父就站在前面不遠處笑着望着我。等我一路奔跑過去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拍着我的腦袋說:「真的是個野丫頭。」或者某天早上醒來,發現師父架着火烤著雞,一臉嫌棄地質問我:「真是沒有耐心的丫頭。」又或者在我又一次跌跤的時候,師父突然拉住了我,敲着我的腦袋,鬱郁道:「真是讓人不省心的丫頭。」我想着這一出出的幕劇,又難過又開心地走過了一段又一段的路。直到包裹里剩下最後一小塊餅,然後我抬頭看見了一點青草,看見了一隻羊,卻也沒有看到一片師父的影子。我費力地轉身看着留下的一行延綿不絕的深淺,望着又開始飄飄洒洒的雪花,我突然就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師兄師姐們出去后再也沒有回去過寒谷了。

大概是,這條路,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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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是被熱醒的。我被人蓋上了3條大棉被,又厚又重,從頭到腳,暖得我差點落淚。

「喲,醒啦,醒啦~」一聲粗獷的女聲在我耳邊炸開,然後我看到一張圓圓的紅紅的閃著大眼睛的臉在我面前扯著喉嚨盯着我瞧。

我嚇得抖了個機靈。

還沒反應過來,緊接着就是一陣噼里啪啦地腳步闖了進來,一聲悶雷炸開:「醒啦?」然後,我的面前就又出現一張黑黝黝的臉,這張臉看到我后,嘴角一扯,露出白花花的大白牙,然後像惡狗看見肉包似地哈哈大笑起來:「終於醒啦!」

我心理一陣感慨,沒想到出谷后,居然是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關心我的生死。但還沒等我欣慰完,男的就拿着一塊白色的白布向我罩來。然後,我又暈過去了。

老天,你是讓我醒還是不讓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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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被綁住手腳封住口舌,在一輛漏風的馬車裏過上了東倒西歪的日子。

每每等到丑時,阿舍就會端著一碗清湯麵進來,眯着眼睛笑嘻嘻對我點了點頭,道:「公子莫惱怒,俺們這是送公子到千秋閣去呢。俺們不是壞人呢。」

阿舍的話和表情倒是溫柔,但總是在話完就一把扯下塞在我嘴裏的布條,幹練地一捏住我的鼻子,一碗清湯麵就這麼灌下來。等我半嗆半吞地咽下去,又不由分說把布條重新塞回我的嘴裏。然後才端著這張紅紅的大臉對我歉意的笑了笑,道:「過幾日公子就自由啦。俺們就先下去。」

我用嗆出水汽的鼻孔對着阿舍翻了個大白眼,心裏恨得咬咬牙。

我是人,不是畜生!!!

阿舍大概是覺得「要賣我的日子快到了」,決定跟我拉拉關係,羞澀地開口道:「公子莫要怪罪阿舍,寒谷出來的人,都是要第一時間送到千秋閣的。阿舍和阿達也是為了混口飯吃。」

哈?什麼事千秋閣???我皺着眉頭,瞟着她。

阿舍軟軟了心腸,又想說話。馬車外響起那聲驚雷,阿達的聲音炸開:「舍妹妹,你又心軟了。我跟你說,這個要是又跑了,閣主一定會刮咱們的皮肉的。寒谷的人,都不是好貨,你趕緊出來,別又被騙了。」

阿舍一愣,紅著臉朝我又羞澀地笑了笑,慢慢退了出去。

呿!!!

我眨著困頓的眼睛,憤怒地在腦海里過一遍,到底是那位師兄師姐居然可以全身而退,留下爛攤子讓我們後輩受罪。可惜腦袋在開轉之前便漸漸陷入黑暗前:豈有此理!!!又給我下迷藥!

日子就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之前我是睜着眼睛看過白天和黑夜,現在我是閉着眼睛掠過白天和黑夜。這一個月里我一邊昏睡一邊不斷地反思自己:我突然發現在寒谷里的8年,我似乎學了所有,可卻似乎什麼都沒有學到。我受風雪欺凌,任人擺佈,叫天不靈叫地不應。8歲那年的噩夢又開始出現在我的夢裏,在我的昏厥中,明明滅滅,反反覆復,起起伏伏。

而當阿達像扛着破麻袋一樣地把我扔在他的肩膀上時,我發現自己居然還能悠悠地吁出胸口一股悶氣。我的心境大概是增長了不少。

「阿達,你回來啦?」一陣吵雜的聲音壓過來。

「喲!這是什麼?!寒谷?!」

「不是吧?!」

「阿舍,你們這次領大功勞了。」

「哈哈,快去稟報閣主。寒谷的人,阿達給他送來了。」悶雷轟隆隆地在我耳邊響着。

「哇,寒谷!這都幾年沒人出來了。」

「阿達,你小子,這是頭等大功啊。」

「阿達,閣主一定是要賞你的,趕緊進去!」

「寒谷怎麼越來越不經抓了?」

「哼!讓開!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費力地轉着眼眸努力地盯着周遭的一片片晃晃蕩盪的紅色陰影。使勁地想甩開腦子的暈眩和鼻樑上的磕疼,好為自己博出一條生路。

「喲喲,醒啦!醒來!」

「這位怎麼這麼弱,居然能被阿達逮到。寒谷的人,現在都這樣的?」

「阿達,人開始喘氣了,趕緊送進去,好讓閣主好好問話。」

「得嘞。」悶雷應了一聲,匆匆往裏趕。

終於,這頭牛一樣地怪物像雜貨一樣把我扔在地上。我的人生終於踏實了。我費勁地支撐起手臂,一點一挪地支起上半身。還沒等我完全坐起來,便有一個陰影罩住了我。我才心裏一涼,下巴就被人鉗住,拔起。入眼的是一張和沈叔一模一樣的臉,不!比沈叔多了幾分霸氣和邪魅。我心理一亮又疑惑起來。

「沈叔」眯了眯眼,朝我左右打量了一番:「這小子認得我這張臉,是寒谷的人。」聲音輕柔地讓我泛起了雞皮疙瘩。

「閣主英明。」阿達的雷音低沉而喜悅地炸開。

「沈叔」捏着我的臉,左右瞧了瞧,笑道:「這張臉不錯,值錢。」

「閣主英明!」阿達扯著喉嚨又喊起來。

這是。。。。。。人肉生意?

不會這麼慘吧!

「沈叔」扯着我的脖子,將我提溜起來,慢聲慢語道:「沈葉明是不是還在谷里?」

哈?

誰?

我拚命地拉扯這隻暴力的手,以求得片刻氣息。

「閣主,您卡住她脖子了。她沒辦法說話。」悶雷又一次轟隆隆而過。

於是,我又一次像破麻袋一樣墜落,砰地一聲。我想我的腿應該是折了,因為它已經沒法感覺到疼痛。我努力遏制住顫抖的唇舌,竭力吼出聲:「我只知道沈叔的,不認識沈葉明。」

「哦!就是他,」,「沈叔」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他還活着?」

我只能點點頭,活命要緊。

「很好。你拜在哪個門下?」

我撇了他一眼,道:「咳咳咳。。。酒三千。」

「那你此時出谷幹嘛?」

「找師父。」我摸著酸痛的脖子,兢兢業業地答到。

「酒三千沒在谷里?」『沈叔』又開始冷眼打量起我。

心裏涼涼的我趕忙道:「師父跑了,我是出來追他的。」

「姚三娘和沈葉明,都沒有攔着你?」這位閣主蹲下來,把視線放低,開始藐視我,「你是不是被趕出來的?」

士可殺不可辱!!!

我滿臉震驚地望着這張熟悉的臉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挑撥離間,憤恨道「是我自己堅持要出谷的。你怎麼想得這麼惡毒呢?」

話音剛落,殿內靜得連吸氣都有點困難。

我才發現自己不小心罵出了心聲。我有點困難得咽了咽唾沫星子。

果然,有一道紅色閃電劃過我面前,然後我就覺得眼前一黑,頭突然就歪了一側,然後遲鈍地發現自己被扇了一巴掌。

「放肆!」一聲清冷的聲音響徹耳畔。

我捂著疼得麻木的半邊臉,直愣愣望着眼前出現的又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知風師姐?」

「右副使,這麼可愛的孩子,你下手太重了。」這位閣主冷冷一笑。

我才猛然覺得自己似乎被一團濕冷冷的蛇盯住了。

「區區粗人,擾了閣主的清凈。」知風師姐猛地把我的腦袋往地上按。我半張臉都被重重摩擦在地上,艱難吐氣。

「右副使,你太較真了。」這位閣主終於離遠了我,重新坐回主殿,耷拉着眼皮道,「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歡真性情的人。」

「閣主再怎麼喜歡,也別忘了,這可是寒谷的人。」知風淡淡提醒道,「沈葉明未死。寒谷出來的每一個人,您都應該小心為上。」

「你真是越來越無趣了。」紅主搖了搖頭,興緻缺缺地說,「我和沈葉明的事情,我自有分寸。只不過時間過得太長了,這麼多年終於再看到一個子,我難免有些歡喜罷了。」

「屬下知道閣主仁慈。但閣主,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稚子!」知風沉沉道。

上頭那位主沉默了下來。

我喘著氣納悶:鬼個勒!你們都在講什麼話?!一路都被下迷藥,一進殿就被打得人,是我!!!被碾壓在地板上的,也是我!防什麼防??!!!

「閣主若沒有吩咐,這個人,我就先帶下。」知風垂着眼鏡,彬彬有禮地作揖,於是我又像破抹布一樣被拖出大殿。

「看着,確實是個廢物。」這是我陷入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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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寒谷的徒弟,便從來沒有回來過的。

而能跟知風師姐相識,也是極其有緣份的:那一年,我剛來,那一天,她剛走。

每逢重陽節,三娘就喜歡拉着我一起做熟食。按三娘的意思,女孩子家要精通一門廚藝,絕對不能餓死自己的。雖然我是最討厭洗東西和煮東西,但對於切東西,我倒是有股莫名的熱情。所以我跟三娘在做吃食和釀酒倒是配合得尤其好。而重陽這天,三娘就像煮沸了的水,話非常多,跟我講一個又一個關於熱氣騰騰的寒谷的故事。

而知風師姐的故事,便是我聽到的第一個故事。

初入寒谷時,我就驚詫於這一樹爛漫天真的梅花,和這簇簇團團的梅花樹下的那一襲動人的青衣倩影。

三娘說,我來寒谷的這天,很是特別。因為在這一天,寒谷同時迎來了新人也送走了舊人。新人大約是我,舊人大約是知風。這是寒谷時隔6年又一次入新人,也是寒谷時隔8年再一次送舊人。所以,這年的重陽日,三娘一直感嘆連連:「一來一往,卻都見不到想見的人。」

這句話,我很是感同身受,而且我覺得自己比知風更委屈。好歹知風師姐為了見師父,只等了一天,就離開了。而我為了見師父,等了3個月,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人影,還只能繼續沒名沒份地寄人籬下,膽戰心驚地過日子。

三娘把洗好的大白蘿蔔遞到我的案板上后,擦了擦手,嘆了口氣,道:「知風,之所以取名為『知風』。是因為你師父原是希望她能夠如風一般,一世自由,不被囚住。卻不想她還是自己走進了風口,掙不脫扯不斷。」

「這寒谷挺暖的,哪有風口?」我奇怪道。

三娘瞟了我一眼,自顧自地慢悠悠道:「情不知所起,風起雲湧吶!」

我那時也滿腹心事,所以沒有太多同情的心情,便冷淡道:「空蕩蕩如斯,何來得起!即便是有,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三娘瞪圓了眼,望着我,不吱聲。

而我的師父,卻第一次閃身出現在我面前,一襲淡淡的紫衣,一頭墨色長發,眯著一雙尖尖的桃花眼,像看到金子般歡喜地盯着我瞧。嚇得我當時一順手,就把手上的菜刀朝向他,猛地扔了過去。

「呀!!!!」

「谷主!我的菜刀。」三娘已經尖叫着追着空中的刀痕跑出廚房。

師父瀟灑地一個側身,避開濕漉漉的菜刀,近身,用冰涼的手摸了摸我的驚慌失措的腦袋,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要不要當我徒弟?」

咦?不是說這寒谷收徒很難嗎?所以入谷后,就是打雜幾年干苦力幾年也要撐住,要竭盡一切,死皮賴臉地留在寒谷。可是這谷主怎麼收徒收得好生隨意?扔一把菜刀,他就可以收徒?難道這其中還有別的真正用意?

我心裏三分慶幸三分鄙夷三分疑惑和一分自豪,然後故作謙虛地點了點頭,道:「我就是來當你的徒弟的。」

師父愣了愣,摸了摸我的頭,笑道:「知風,你見過?」

我點了點頭:,爽朗道:「進谷的時候,正巧見她站在梅花樹下。」

「如何?」

「很喜人。」我老實道。

師父又眯了眯桃花眼,一歪頭,笑道:「你說的是,梅花?」

我點了點,我從未見過梅花能開得如此茂盛和喜氣,連樹後人都能遮住。

師父又摸了摸我的頭,輕輕問道:「那人呢?」

我忍住想拍下他的手的衝動,忍受着他手上刺骨的寒氣,前前後後仔細想了想幾輪,慎重道:「走得急,只來得及瞧見一襲青衣。但那身影,卻是獨有的風韻。」我回味得咂了咂嘴。

師父袖手一甩,背過身,望進庭院裏,停了良久,才悠悠道了聲:「你既是替她來,欠的總是要還的,你且隨我來,記一記她的面貌,以後也知道得向誰討債。」

哈?哪來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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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師父,你一直忘記告知我:到底是誰欠誰的債啊?」我睜開眼,望着床梁,無聲嘆了口氣,這一覺睡得無比得累。

我掙扎著起來,轉着僵硬的脖子,瞧了瞧周圍的環境。一室安寧,風和日麗。還好還好,終於不用一醒來就被灌湯湯水水,不用昏昏沉沉了。對於連續5個月一直過着雪裏來風裏飄雨里過的日子,如今能自由地僵躺着,我感覺到非常地滿足。

「醒了?」清冷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知風。。。師姐。」我有些敵意地望着無聲無息站在我床尾的女人。我覺得自己一定是欠她的。剛見她一面,自己被折磨得快丟了半條命。

「我不是寒谷的弟子,不要叫我師姐。叫我右副使。。。你,認識我?」師姐端著一個黑乎乎的碗,蹙著一雙眉毛盯着我看。

「嗯。師父帶我看過你的畫像。」我老實地點點頭。

「你就是當年進寒谷的人?」師姐一邊輕輕地轉着勺子,一邊清冷地問道。

我盯着她手裏的碗,點了點頭。黑漆漆的,這裏面,不會又是迷藥吧?!

「你的眼力勁倒是不錯,見到我就能認出來。要是武功也這麼突出,就不至於這麼狼狽不堪。」師姐一邊拍開我的穴道,一邊託過碗道:「起來,喝了它。」

我唯唯諾諾地端過碗,心理腹議道:那還不讓師父每年都要讓我瞻仰一次你的畫像,好記得還債。可惡,如今想想,原來真的是讓我還債來着。

唉,這債太苦了。。。。。

「酒三千出谷了?」師姐看着我,冷冷問道。

我點了點頭,苦巴巴地咽下比砒霜還苦的湯藥,閉不上嘴也說不出話。

「有說往哪裏去了?」師姐扔了一顆糖給我。

我抹了抹嘴,鬱悶道:「三娘說,師父是收到了左家莊的紅字書信后,就匆匆出谷的。所以沒有特意交代什麼,我想大約是去左家莊了。」

「左家莊?」師姐疑問道,「左家莊在南方,你往西北來幹嘛?」

天殺的,我想來嗎!?我一臉懵逼地看着她,弱弱道:「我是被綁來的。」

師姐的眼風剎那掃來:「我聽阿達說,他是在東邊的邊境抓到你的?」那眼神赤裸裸地在質疑我,從外到內,從頭到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忍!於是我呆愣在那邊,不知言語。

「如此不知進取,寒谷怎麼會容得了你8年?!」師姐越發苛刻地進行人身攻擊,「居然能被阿達抓住,真是丟盡寒谷的臉!」

我心裏鄙夷道,我還有2年的留谷時間。我如此低調地出谷,鬼知道寒谷居然跟人結怨,還能讓我給碰上。而且,我那是被抓嗎?我那是又餓又冷暈過去,被別人撿了個現成的而已。

「哼!」師姐瞟了我一眼,見我沒有應答,冷哼一聲,揚長而去。留我一個人重新躺回床塌上。

我理了理這期間的因果,這8年的歲月里師父是教養了我,算起來是我欠了師父的恩,而師父最後沒見師姐,是欠了師姐的情分。所以歸根是,我欠了師姐的恩情。大概,這就是債吧!可是,師姐,你長得如花似玉,為什麼在意師父這種沒心沒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肩不能提手不能挑,還天天偷懶的人啊!唉唉,三娘說得不錯:「情不知所起,風起雲湧。」只可憐了我,還得給師父收拾殘局,師父當真是我的累贅啊。

「當年要是一開始就只拜了沈叔當師父,多好!也沒有這麼多糟心的事情。」我蓋上被子,舒展了全身的筋骨,迷迷糊糊地想着,「左家莊,南方?那距離禹都,是不是很近?不知道,阿珏,是不是能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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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是沈叔的同胞弟弟,叫沈葉清,而師姐是千秋閣的右副使。而且,千秋閣對師姐待遇好得讓人髮指。不僅僅讓師姐身處高位,肩負重責,而且飲食起居有一群僕從伺候。我懷疑沈葉清是把師姐當女兒和接班人來培養了。我覺得若沈葉清開口留我,我想自己也會好好考慮一番。不過如今,雖然遇除了遭受點冷眼冷語外,但吃喝拉撒睡都是極好的,我都有些樂不知蜀了。

十五天後,當我帶着恢復康健的身子和清爽的心情隨着師姐重新踏入千秋閣主殿的后,再看着沈葉清的這張臉,心裏突突突地騰起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戰慄感。然後我再一次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待遇和運氣真的是有天和地的差距。

因為我一入殿就被師姐一把按著頭緊貼地行禮時,但我居然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像前幾天那麼難受,很快便釋然了。而師姐卻微彎著腰敷衍得拂了拂,依舊一副清冷的語音語調:「閣主,我帶這小子給您請罪了。」

我就被一股壓力死死壓着,動彈不得。

「哦?」沈葉清沉了沉眉眼,望着大殿裏的人,輕笑了聲。

「我打算帶着他往南方去找【酒三千】。」師姐面不改色道,「不知閣主意下如何?」

沈葉清已經閃身上前,一把薅起我的頭髮,盯着我,對着師姐道:「你去,他留下來。」

疼疼疼,這個死變態,抓人為什麼要抓頭髮?你不會抬下巴嗎?

「他不在,【酒三千】就不會現身見我的。」師姐淡淡地看着遠方,連個空氣都沒往我這邊盪一眼。

「右副使,你就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沈葉清扔了我的頭,轉身站起來,舔了口手指道,「不如先讓我嘗嘗他的味道,這樣買賣也不虧啊。」

我心裏驚恐萬分,這是皮肉殿?還是食人窟?

「閣主若想這輩子都見不到沈葉明,倒是可以隨意嘗嘗。」師姐輕笑了起來,像沾染紅塵的仙女,清冷地湊到沈葉清的耳旁呢喃道,「我不介意。」

沈葉清盯着近在咫尺的脖頸,轉了轉漆黑的眼眸,笑着拉開了距離,道:「我就好奇這孩子,你又何必較真呢?右副使,我的心思可早就束在你那裏了。」

我看着沈葉清用着沈叔的臉對着師姐做出你儂我儂的深意,突然就好奇師姐心理會不會有點反胃?沈叔是不是因為知道這件事,自己的弟弟如此依戀本門的女徒弟,所以日日抄經念佛,為他洗去罪孽?難道,師父因為沈葉清奪人所愛,所以一直對沈叔氣焰難消?

這這這,紅顏禍水,怎麼這麼複雜?

我正如此想着,師姐砸過一個冷冰冰的眼神。

我心裏一個疙瘩:難道師姐也會看心?

「不過,這個人,我倒是很喜歡。」沈葉清轉身朝主座走去。

我惶恐地抬頭望着沈葉清,這個變態真的很難出常理牌。

師姐看都不看我一眼,衣炔一擺,轉身遠遠傳來了一句:「記得別弄壞了就行。」

我便聽到背後脆脆的輕笑聲,起了我一身雞皮疙瘩。不會吧?!!!師姐!!!!

大殿裏第一次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跪着。

沈葉清坐在上頭沒有一絲聲響。

等了許久許久,我好奇至極,微微覬覦過去。

「一刻鐘,」上頭傳來漫不經心的聲音,「你倒是個能忍的角。什麼時候入谷?」

我在心裏猛烈地翻了一輪白眼,溫順道:「天順33年。」

「沈葉明這幾年在谷里做什麼?」沈葉清放低了聲音繼續問道。

這思路好跳脫,但我跟得上:「沈叔一直在抄經書。」

「呵呵。」沈葉清發出一串單音辭彙。

我腦中快速地又過了一遍這八年的觀景,小心翼翼地接住笑梗:「不過沈叔每年,四月十三會去梅林三天,九月初八去祈星樓三天,臘月去後山三天。」

沈葉清的眼睛眯了眯,問道:「哼,真會挑時間。」

我聽到什麼東西碎裂得聲音。

我整了整脖子,乾淨利落道:「三娘說,他是想念一個舊人。」

「舊人?」沈葉清嗤笑道,「真把自己當個長情的人物了。不知羞恥!」

唉,聽聽,這語氣酸酸的。我好奇地看着他,期盼他能多說一些。

「還有呢?」沈葉清轉過來,繼續望着問道。

呃!難道需要把沈叔抄的經書明目都一一羅列?可我沒記那麼多啊。老天,你是不是在懲罰我沒對真正的師父敬孝心?我再滾了滾腦袋裏的場景,斟酌道:「每次見完故人,沈叔都要喝瓶長天一色,醉上三個月。」

上頭終於沉默了。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機智過人,忐忑地等待着接下來的命運。

良久,沈葉清才悠悠問道:「長天一色你能喝多少?」

這個問題真怪,我驕傲答道:「額,從未醉過。」

沈葉清笑了笑,「是嗎!!果然是酒三千挑的好徒弟。只是你師父欠下的債,看來得由你來還了。」

胡說!他又不是我真正的師父,我幹嘛老是要幫別人還債。我一面在心裏暗罵,一面端著謙和的姿態。

「我該把你送到哪裏去呢?」沈葉清慢慢挪過來,像只餓狼繞着我轉,「你師父在左家莊有樁孽緣是要處理,你現在過去顯然不大合適。要不,你先幫我去趟禹都吧。幫我贖個東西回來。這東西,是你師父借走的。你去一趟,幫我拿回來,也是應該的。」

顯然,我沒有選擇,也不能有意見。

因為在說話間,我下巴毫無預兆地咔啦一響,一個東西順着舌頭滾入我的喉嚨,然後再嘎達,恢復原狀。徒留我驚呆地捂著自己的嘴和胃,愣愣地看着這張和沈叔一模一樣的笑臉,一片迷茫——我剛剛是被下毒了?還是被下蠱了?

「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冰冷的眼神折射出死亡的味道。

我拚命地點頭,再點頭。

真不知道,寒谷這幾年,我都學了什麼。居然可以接二連三地栽在別人手裏!第一次,我突然覺得「寒谷」這個詞,有些沒用,它的氣質怎麼跟師傅一摸一樣??

沈葉清摸了摸我的頭,突然道:「『寒谷』叫『醉生夢死溫柔鄉』,『千秋閣』叫『一本正經老實人』,你知道嗎?」

我捂著發麻的下巴,沉默不語。

沈葉清柔了柔目光,看着我,一詞一句慢慢道:「別急,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到時候,你若無路可去,可以來這裏。千秋閣會一直等着你。」

大言不慚!盲目自信!狂妄自大!!我心理鄙夷。

沈葉清笑了笑,又往大殿上座走去,悠悠道:「備好東西,就出發。」

我見他揮了揮衣袖,趕緊一屁股挪起,往外跑去。這個人就是一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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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稀疏白髮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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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寒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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