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叫花子

第三十三章 叫花子

第三十三章叫花子

紛紛揚揚的大雪,散落在無垠的曠野中,將天地浸染成白茫茫一片,唯有月亮河水在這白茫茫的大地上犁出一條黑黝黝的深溝,蜿蜒向遠方,彷彿是稚童在一張雪白宣紙上信手歪歪扭扭畫出的一道墨痕。

天上無風,無星,也無月,四下里一片靜寂,雪地里看不到一個活物。

忽然,月亮河岸邊公路上,一大一小兩個臃腫的身影突兀的從暗夜裡鑽了出來,在齊腳踝深的雪地里一步一滑艱難跋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時間打破了這片寧靜,卻也給這沉寂的原野帶來了一份生機。漸漸的,兩個人越走越近,終於趔趔趄趄來到月亮河橋上。昏暗燈光映照下,依稀可以分辨出,這是一老一少兩個衣著破爛的男人。

看著眼前一片火樹銀花,兩個人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站在橋上看林灣,極像一幅靜美的雪中村居圖,一眼望去,真是美輪美奐,讓人讚嘆不已。

最北面村委會五棟十三間房屋的房檐和兩邊,裝飾著一串串彩燈,將房屋輪廓勾勒出立體形狀;廣場四周每兩棵樟樹之間,掛著一個大紅燈籠,和村委會五棟房子下的燈籠一起,連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口字型,拱衛著廣場中央那座巨大的偉人雕像;雕像四周,東南西北埋在地面上的四隻投射燈仰頭大開,燈光照射下,朵朵雪花飄飄洒洒從天而降,彷彿圍繞著雕像在翩翩起舞;廣場兩側,自北向南各五排兩層樓別墅,家家戶戶共計100盞大紅燈籠競相點亮,宛如十條火龍橫亘在雪地上,匍匐拱衛在偉人腳下。不時有一顆顆五顏六色的焰火此起彼伏的在村莊上空「咻咻」升起,然後「啪」一聲的炸開,像五彩鮮花綻放在白皚皚的天地之間。真箇是:火樹銀花不夜天,不是仙境,更勝仙境。

「日了你個仙人板板滴,這哪裡還像個農村嘍,明明像是來到了王母娘娘的仙宮噢。」年長男人喉結上下滾動,發出一聲感嘆,忽然一把摘下腦袋上的棉氈帽,仰起頭,扯開喉嚨大喝一聲,只聽一個渾厚蒼涼的嗓音在曠野上響起,正是前兩年齊秦唱的那首火遍華夏的《北方的狼》: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凄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不為別的,只為那……」

「只為那傳說中四爺的狗不理肉包子。」

少年混不在意的打斷蒼涼的歌聲,琅琅如讀書:「老八爺,我最後問你一次,四爺做的狗不理包子真滴有你說的那麼好七,一口下去,滿嘴流油,連舌頭都能吞下克?」

男子喉嚨里「咕咚」咽下一口口水,強笑道:「呵呵,鐵啊,你這格局還是太小了一點啊。我們從大山深處而來,我們從南海之濱而來,我們從崑崙之巔而來,我們從魏巍長城而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建設偉大富強的祖國,解放全人類所有受欺壓的百姓。」

男孩哼哼道:「我也想直上九天摘仙桃,直下五洋捉海龜,可是肚裡沒有五穀雜糧,餓的咪咪貼脊樑,老八爺啊,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將遠大理想暫時放在一邊,集中火力,瞄準眼下最緊迫的目標,那就是,四爺的狗不理包子。」

男人勸慰道:「鐵啊,莫要再提狗不理包子了,你爹我也是飢腸轆轆,頭昏眼花的,聽不得任何與七有關的東西了。走吧,曙光就在前頭,我們的兩萬五千里長征,就要勝利結束了!」

男人雙手緊了緊背帶,將背後一個大包袱往肩上聳了聳,抖落一層白雪,露出一卷花花綠綠的棉被。男子一把抓住男孩的手,右邊腋下拄著個拐棍,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走上結了冰滑溜溜的橋面,慢慢向那燈火闌珊處走去,一路叮囑男孩:鐵啊,話不要瞎說,飯不要狼吞虎咽,有屁也要憋著,不許當著人面亂放等等。

男孩牽著父親,沿著廣場周圍的通道,邊走邊抬頭辨認著牆上的標示,嘴裡「嗯嗯」不絕的答應著。最終,一大一小兩人走近村小賣部,在第二排一號院門前站定,抬頭看著門檐上的大紅燈籠和燈籠映照下的春聯。

「這裡的房子好氣派哦,哪裡像是沒錢人住的?你沒搞錯吧,老八爺?萬一弄錯了,人家放出狼狗來了啷么辦?撒腿就跑還是就地弄死它,給你燉一鍋狗肉湯?」男孩質疑道。

男人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左腿金雞獨立,站得筆直,像根本沒聽見男孩說話似的,嘴裡喃喃道:「春風春雨春光好富山富水富貴多,呵呵,富貴,張富貴,狗日的,應該就是這兒了。鐵啊,你再克旁邊那屋看看,有冇得人?牆上貼春聯沒得?」

男孩走到二號院門前,抬頭看了看道:「老八爺,裡邊黑黢麻董滴,啥子都看不清咧。只看得著一副對聯,我念給你聽哈子:『菜蔬無奇大劉巧制百家宴,酒肉有味小嬌捧出十里香。-啷么樣?聽清楚沒得?聽出啥子名堂來了冇有?」

男人摘下棉氈帽,呵呵笑道:「狗日的說的好聽,不就是個伙夫嘛。一邊是大劉,一邊是富貴。呵呵,冇錯咯,就是這兩家。鐵啊,過來,上前克敲門。」

男孩猶豫了片刻,鼓足了勇氣,踏上一號院門前台階,伸出小手,在門上輕敲了一下。忽又心生膽怯,縮回手,回頭望了望站在雪地里一動未動的父親,見他朝自己含笑點頭,終於下定決心,抬起手「篤篤篤」敲響大門。

一號院二樓。前房。

秋水在教余蘭塗抹指甲,張曉嬌在教秋葉剪窗花。

秋水拿出一個玻璃瓶,用一把小鑷子從瓶子里拈出一小坨紅泥,均勻的塗在余蘭手指甲上,然後用一片嫩綠的葉子將她手指包裹住,再用絲線不緊不松的纏上,笑道:「這還是我立秋以後腌制的鳳仙花,要是沒有失效的話,等晚上睡覺前,你把葉子取了,指甲應該會通紅通紅的,配上你這雙修長細嫩的手指,肯定非常好看。」

余蘭歡喜道:「真的呀?以前老聽人說鳳仙花也叫指甲花,從沒見過誰這樣染指甲,今兒還是第一回呢。呵呵,真好玩。等會你讓我自己學著染一個。」

秋葉剪好一個「福」字,抖開了左看右看,高興地不得了,拉著張曉嬌要貼在窗玻璃上。張曉嬌放下手中活計,稱讚了秋遊幾句,和她一起走到窗前,在窗玻璃上比劃著,拿透明膠布開始細心的粘貼,眼角餘光忽然看見一個穿著破爛的男人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裹站在自家門前,嘴裡似乎還在說著什麼。張曉嬌心裡一緊,驚呼道:「呀,這都年三十了,還有叫花子要飯呢。喔唷,寒冬臘月的,真可憐啊,要是餓死凍死在我們林家灣,那就晦氣了。秋葉你自己慢著貼吧,我下去給人家弄一碗熱湯去。」

說著,「咚咚咚」出了房門,朝一樓跑去。

秋水、余蘭連忙跑到窗邊,向樓下張望。她們也非常奇怪,是誰敢打破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傳統和規矩,居然大年除夕還上門討飯?

江北民間有句俗言: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意思是指無論什麼人,也無論從事什麼工作,從除夕夜到大年初三,沒有特殊情況,都必須要給自己放個假歇一歇,和家人團聚、祭祖、拜父母、拜長輩。這三天里,市場關門,商鋪歇業,除了親友間互相走動外,人們輕易不到別人家串門,更不許跑到別人家去借物、討債、叨擾。就連叫花子也都要早早返鄉,或在臨時住地備好數日食物,不再沿街上門乞討。

一號院,一樓。堂屋。

張富貴和大劉就著一個亂燉火鍋,仍在淺斟慢飲,漫無邊際的東扯西拉。

前房裡,石頭、汪少甫守在一台十四寸黑白電視機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屏幕,焦急的等待著春晚開始。

林一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捧著一本中小學生作文大賽選編,看得津津有味。早上,林校長興緻勃勃給他送來幾本參考書,要他抓緊溫習溫習,做好參賽準備。林一林本無太大興緻,可是隨手一翻,卻見獵心喜,無論是作文還是數奧,一看竟放不下了。

戶外沒風,可大門卻「砰砰」的響了兩聲。林一林耳朵條件反射般支楞起來,側耳傾聽,見門外闃然無聲,遂又低頭繼續看書,但沒過一會,「砰砰砰」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似乎更加堅定更加急迫。

林一林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走向大門,卻見四娘一陣風似的下了樓梯,叫道:「一林快開門,一個叫花子上門要飯來了。我這就給他弄碗熱湯熱飯,千萬不要讓他倒在我家大門口了。」

張富貴、大劉詫異的對視了一眼,也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隨張曉嬌操持去了。

「這個時候叫花子要飯?」林一林心裡一忑,忙開了門。

燈光乍泄,只見一個比石頭稍高的男孩正舉著手立在門口作敲門狀,男孩穿著雖然破爛,但眉目還算清秀,不像一般叫花子那樣邋裡邋遢一臉黑垢滿身異味的。

門乍一開,一身新衣的林一林和男孩幾乎臉對上臉鼻尖撞上鼻尖。男孩受到驚嚇的後退一步。林一林側身讓了一讓,溫和道:「別怕。你是…?進屋來吧,屋裡暖和。我四娘給你去熱湯盛飯了,馬上就好。哦,外面冷,你可以進屋來吃。」

男孩卻遲疑著未動,扭頭看了看台階下的男人。

林一林眯著眼睛看了看,這才發現門前水泥道上還站著一個男人,背後背著一卷行李,腳邊放著一個鼓囊囊的黑色大背包,右腿齊根以下空蕩蕩的,一手拄著拐杖,兩眼直愣愣望著屋裡,目光在林一林身上只掃了一眼,繼而直勾勾緊盯著他身後堂屋裡正在喝酒的大劉和張富貴兩人。

「我是老八爺的兒子,小八…李鐵。請問,這裡…是四爺家嗎?狗不理包子做的蠻好的…四爺。」男孩稍稍有點緊張但仍顯得彬彬有禮的問道。

「老八爺?小八李鐵?狗不理包子?」這都哪跟哪呀?怎麼聽著像是江湖黑話呀?可偏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提到了四爺,彼四爺是此四爺嗎?林一林被這幾個毫不沾邊的辭彙一時給弄得糊裡糊塗的,茫茫然看著對方,不知如何作答。

可飯桌邊的大劉一聽這話,如聞驚雷,身子猛然一僵,抬起頭,眯縫著眼,直愣愣看向屋外。待看清那個一頭長發、滿臉鬍子拉碴、右腿空蕩蕩的男人,突然「呼」的一聲站起來,嘴唇哆哆嗦嗦道:「老八爺?老八?是你嗎,昂,屠夫,李遠大?」

說著,雙手扶著桌子,身子抖抖顫顫的站起來,癟腦殼一個勁向前伸著,恨不得將兩隻眼珠子抻到大門外台階下,好好看個究竟,看門外這個叫花子一樣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張富貴卻敏捷的多,眼疾腳快,兩個箭步躥到門口,一手將林一林和男孩扒拉開,怔怔的看著台階下那個叫花子一般拄著拐杖的瘸腿男人,嘴裡發出一種似笑似哭的聲音。

林一林被三爺四爺兩個一驚一乍搞得有點緊張,直覺門外一大一小這兩個叫花子肯定不簡單。記憶中,哦,雖然他恢復記憶並沒多長時間,可他還從未見過三爺、四爺這麼失態過,更從未聽過三爺嗓子里發出過這麼一種怪異的聲音,像哭泣,又像苦笑,似狗叫,又似狼嚎,令他頭皮發麻,渾身寒顫,皮膚上泛起了一粒粒細米疹子:

「哦嚯嚯,狗入的,日你個仙人板板的,真是你個狗入的嗎,李遠大,屠夫?啊?你他麻啷么這麼一副鬼樣子啊?這是從諒山老林里鑽出來的嗎?你他麻怎麼今兒才來啊?!老子擔心死了,嗚…」

叫花子男人自聽見堂屋裡兩人喊他「老八」、「李遠大」「屠夫」時,眼淚就「唰」的一下如洶湧的月亮河水奔涌而出,喉嚨里「嚯嚯嚯」叫著,丟下拐棍,張開雙臂,單腿一蹦,好像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摔到似的,捨身向張富貴和大劉撲了過去……

北風驟起,嗚嗚呼呼,如訴如泣。

鵝毛大的雪花攪成一團呼嘯而下,三個人頭頂、肩臂、後背迅速覆上一層白雪。堂屋裡昏黃的燈光和著燈籠里氤氳的紅光靜靜的映照在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三個大男人身上,如一組冰雕。

張曉嬌雙手捧著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滷肉澆飯站在門口,先是呆若木雞,緊接著便淚如雨下。

她曉得這個叫花子是誰了,和她男人一樣從南越戰場上屍山血海里爬回來的生死弟兄,她哥哥心心念念牽挂已久的最後一個生還者,曾經是老虎連偵察班火力最猛的那個人:正名李前程,別稱李遠大,綽號屠夫,排名老八。

張曉嬌將飯碗擱在一邊,騰出手輕輕將林一林和男孩拉倒自己懷裡,不敢驚動這三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鐵打的男人,任他們如同孩子一樣在風雪裡又拍又打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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