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愛無疆

第二十三章 大愛無疆

第二十三章大愛無疆

林灣村醫務室,林一林靜靜躺在簡陋的診療台上,頭頂一台吊扇「嘩嘩嘩」旋轉,牆邊兩台落地扇「呼呼呼」搖頭晃腦。

縣人民醫院精神科主任尤又好坐在辦公桌前,開好藥方,遞給身旁的杜建國,說道:「基本可以確定,營養不足,低血糖,再加上輕微的中暑。先掛兩瓶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吧。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醒來。」

杜建國一直緊繃的麵皮這才放鬆下來,一把挽住尤又好的胳膊道:「走,到一號院吃兩塊冰鎮西瓜,解解暑。」

尤又好一掌拍掉他的手,一臉厭棄道:「拿開你的狗爪子,汗漬漬的,像沾了一手的鼻涕。」

杜建國板著臉道:「你這個游醫,怎麼對待病人家屬呢?醫者父母心,嫌棄這個嫌棄那個,你還有基本的醫德沒有?想當初,我給女病人做心臟復甦時,那個搶著趴在地上做人工呼吸的人民好醫生哪去了?啷么才幾天功夫就變成這樣了捏?難道因人而異,見到美女就可以捨身取義,見到醜男就棄之如敝履?」

尤又好又好氣又好笑道:「不和你狗入的日白了,走,去那邊說。」

兩人來到一號院,堂屋裡聚滿了人,充斥著一陣熱烘烘的汗漬味。見杜建國兩人進來,張富貴急忙問道:「一林怎麼樣了?查出是什麼問題了嗎?人醒過來了沒?」

尤又好聳了聳鼻子,皺眉道:「又不是開批鬥會,擠這麼多人幹什麼?天熱,空氣流通很重要。無關的人都散了吧。」

張曉嬌、秋水、余蘭等人攜兒帶女自覺地上樓或去了前門後院,堂屋裡只留下張富貴、大劉、杜建國和古漓四人。杜建國看了看古漓,剛要開口問話,古漓搶先道:「我剛跟我爸通了電話,他要我代表他全程了解情況,隨時向他報告。」

張富貴含笑點點頭。幾個人神情忐忑的看著尤又好。

熟料尤又好臉色突變,掛滿寒霜,冷冷的掃視了張富貴、大劉、杜建國三人一眼,劈頭蓋臉一通訓斥:「你們是啷么養孩子的?就是一頭牯牛也要被你們弄得不死不活了!」

張富貴三人一下子懵了,不知尤又好哪來這麼大火氣,不問青紅皂白的上來就訓,杜建國剛要張嘴詢問,尤又好一擺手止住了他,繼續噴道:「杜建國,還有張老弟、劉老弟,當著你們三個戰友的面,我就不說客氣話了啊。建國剛才說得好,醫者父母心,我為這孩子看了兩次病了,同時也了解了你們的一些情況,我心裡有點憋得慌,不說出來難受。我現在可以準確告訴你們,這孩子沒什麼大的毛病,病根在營養不良、低血糖。根治的辦法也很簡單,一日三餐,吃飽就行了,好不好的無所謂。」

見杜建國張嘴要插話,尤又好不客氣的指著他道:「請不要給我找任何理由和借口,每天早上一個雞蛋,一杯牛奶,或者一碗粉,一根油條,甚至是一塊奶糖,一個水果,任何一樣,都足夠了。而你們呢,自己經營50畝魚塘,坐收150畝魚塘租金,一年少說也有四五萬塊純收入吧?連這點要求你們都做不到嗎?一天一塊錢你們都捨不得嗎?你們就是這樣對待生死戰友後代的?!」

屋子裡的氣氛陡然緊張。張富貴、杜建國前一刻還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變沒了,替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慘白和臉頰上顫抖的肌肉。而大劉則滿臉漲得通紅,雙拳緊握,眼眶裡噴射出憤怒而憋屈的火焰,僅穿了一件背心的強健胸脯急速的起伏,額頭上、脖頸上、胳膊上青筋凸出,呼吸如一頭捕食的雄獅一樣「呼哧呼哧」發出嚇人的聲響。

尤又好連續四個質問像刀子一樣深深的插在幾個人心上。

古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呆若木雞。

堂屋裡死寂一片,靜的只聽見眾人的呼吸和電風扇呼呼的轉動聲。

尤又好鄙視的看了大劉、杜建國和張富貴三人一眼,冷笑道:「怎麼,傷你們自尊了?還想對我動粗?杜建國,我實話告訴你,如果今天你和你這兩個戰友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僅會從今往後不認你這個同學,還要將這個情況先向縣民政部門反應,然後再逐級向縣、市、省政府部門反應。不是告你們的狀,而是要讓各級政府關注軍人和烈士後代,不能讓老子在前線流血流汗,兒子在後方無依無靠。看著就讓人寒心、傷心、痛心!」

一聽這話,杜建國頓時就懵了。尤又好這這話聽起來很嚴重,但實際上比這更嚴重,不僅明確表示要和他斷絕關係不說,還當面鑼對面鼓的告訴他和張富貴、大劉三個:老尤我要上告!在全社會暴露杜建國這個「黨員先鋒」「學員楷模」「救人英雄」和他兩個戰友的真實嘴臉!

這特么啷么行?這不是要了幾個人的龜命么?

杜建國滿懷幽怨的看了一身凜然正氣的尤又好一眼,心裡罵不是恨也不是,只好苦著個臉求救似的看著張富貴和大劉,見他兩個相繼輕輕點了點頭,遂「咳咳」了兩聲,嗓子乾澀暗啞道:「老尤,你說得太好了。可…在這件事上,你…誤會了。」

尤又好雙目炯炯的看著他,並不做聲,靜等他的下言。

杜建國再次看了張富貴和大劉一眼,張富貴閉著眼睛,臉上已平靜下來,不再顫抖,大劉粗重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了許多。

杜建國見他倆沒反應,顯得很無奈道:「老尤,有件事,嗯,是我們戰友兄弟之間的…私事,我們本不想傳得滿城風雨,但你今天來了這麼一出,搞得我們戳心戳肺的,難受。不給你說清楚,怕是要惹出更多的麻煩。我下面要說的話,請你務必為我們保密,不要外泄。」

尤又好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但仍不出聲。

杜建國自顧自點燃一支煙,猛吸了兩口,神情凝重道:「大致情況是這樣的:十四年前,我們老虎連偵察班九個人,結成了生死弟兄,大家相約,無論誰在戰場上犧牲了,活下來的人都要為死去的戰友養老撫幼。戰爭結束后,我們活著的幾個弟兄便成立了一個撫恤基金。十幾年來,我們哥幾個所有的收入,幾乎全部都給了撫恤基金,專門用於我們原來所在部隊老虎連烈士家屬和後人的撫恤。留給自己的,僅僅只能夠保證基本的生存。去年十月,我四哥四嫂,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參加了我的婚禮…那套衣服,還是十幾年前…他們結婚時…買的那一套…那一天,好些人看到他們,還以為…是我父母…從河南老家趕來了…」

說到後來,杜建國幾度更咽,嘴唇顫抖著,眼眶發紅,鼻涕稀里嘩啦流,卻硬是沒有掉下淚來。為掩飾和平復情緒,杜建國又點燃一支煙,可剛吸了一口,就「噗」的一聲噴了出來,接著便一發不可收拾,彎下腰劇烈咳嗽,直咳得撕心裂肺,翻江倒海,偌大個男人,竟咳出一大把眼淚鼻涕。

眾人哪個不曉得,其實這個裝咳的男人,哭了。

廚房裡隱隱傳來張曉嬌壓抑的啜泣聲和秋水、余蘭帶著哭腔的撫慰聲。

大劉眼圈紅紅的,兩行清涕從鼻孔里流了下來。張富貴則一直緊閉著眼睛,微仰著臉,面上無動於衷。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的背後竟是這樣一段生死之託。

無論誰戰死,活著回來的人,只要還有生活能力,都要為死去的戰友養活家人!

尤又好臉上表情急劇變化著,得知事情真相后的震驚,後悔,感動,敬佩…交織成一種複雜莫名的感受,在他心中來回激蕩。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重若千鈞,如平地一聲驚雷,深深的震撼著他,腦海里驀然跳出一首在華夏傳唱了千年仍至今不衰的軍中戰歌,一字字一句句構成一曲宏大的交響樂不斷在迴響、轟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詩經·秦風·無衣》)

為了祖國和人民,我同生共死的戰友們啊,讓我們一同去英勇殺敵吧!我們同穿一件衣,同飲一壺酒,同食一碗羹,同仇敵愾,患難與共;在敵人的刀槍劍戟面前,讓我們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同乘一輛車,同握手中槍,同唱一首歌,笑對生死,慷慨以赴!

豈曰無後?與子同儕!豈曰無父?與子同居!

我長眠南疆的弟兄們啊,請安息九泉吧,不要牽挂你們的父母,不要擔憂你們的兒女,從今往後,他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兒女。只要有我一口粥,就不會少了他們碗里一粒糧;只要有我一根線,就不會少了他們身上一件衣;只要有我一片瓦,就不會少了他們棲身一間房!

這就是我們華夏的士兵!幾千年來,他們就一直唱著這樣一首歌,背負著國家的期望,民族的存亡,一代又一代,一個又一個,前赴後繼,生死與共!

在馬蹄和刀劍之下,在戰火和硝煙之中,在情與仇愛與恨生與死的考驗里,他們用獻血和生命凝練鑄就了戰友的情,軍人的魂,國家的脊樑,民族的精神!這正是:

周遭皆弟兄,赴死亦從容;

世間有正氣,浩然貫長空!

和尤又好同樣感受的,還有古漓。以前只會出現在畫本小說里的桃園三結義等人物故事,如今竟如此鮮活生動的展現在她面前,發生在她的生活里。這一刻,古漓早已被震撼的神魂動蕩,恍然如在夢中。小姑娘臉上淌滿了淚水,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聖潔情感如潮水一般湧來,將她的心房塞的滿滿的,讓她感動莫名,無法宣洩,渾身戰慄不止。

她從沒有想到,林一林病情背後,竟然還有這樣的一段感天動地的故事,令人蕩氣迴腸;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看上去平平淡淡的一號院二號院里,竟然還埋藏著傳說中的大愛無疆!

古漓抹了把眼淚,從後門悄然溜了出去。

見杜建國仍彎著腰在痛苦的咳嗽,尤又好嘴唇顫抖著上前,輕輕拍打撫摸著他的脊背,讓他漸漸平復下來。趁低頭的那一剎那,尤又好悄悄拭去眼角的幾滴熱淚,同時順手將一方手帕塞給了他。心道:杜建國你個狗入的,還演上癮了,曉得你受了老子的委屈,但也犯不著咳個沒完、哭個沒了吧?

杜建國胡亂抹了把臉,直起身來,紅著眼將手絹塞進一臉嫌棄的尤又好口袋裡。

好半天,尤又好才從那種交織的情感中走了出來,面對眼前這幾位衣冠不整甚至可以說穿著寒酸的漢子,他恭恭敬敬的彎下腰,深深的給他們鞠了一躬,然後抬起頭,眼睛里露出火熱的光芒,由衷的說道:「對不起,是我錯怪你們了。你們不愧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最偉大、最令人敬佩的一群人!謝謝你們,有了你們,這個世界才會更加溫暖,更加美好。我,我不知道用什麼語言才能更好的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了。我只想提個請求,能不能夠讓我加入到你們中間來,為你們做點什麼…」

「不用了,謝謝你,尤醫生。」張富貴向尤又好伸出雙手,兩個人緊緊地握在一起。

張富貴道:「按照計劃,再過十二年,到2004年,等烈士們的子女都長大成人,我們的使命和任務就基本告一段落了。剛才老六已經說過,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我們只是在履行自己對死難戰友的承諾。這期間,我們不接受任何捐贈。尤醫生你如果真有此意,可以考慮向希望工程等慈善基金捐款。再次謝謝你的理解和幫助,也謝謝你給一林看病,給我們提出批評建議。我們會照顧好英烈們的父母子女的,請你放心。」

「狗入的游醫,請你順道給娃兒們看個病,你他麻瞎嗶嗶亂說一通,差點把癟腦殼惹毛了。你沒看見剛才他那眼神,恨不得一刀割了你狗舌頭。」事情剛過去,杜建國就故態復萌,嘴裡又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尤又好嘿嘿笑了兩聲,道:「日你麻你還怪起老子來了?要不是你狗入的獸醫連個低血糖都看不出來,事情能發展到今兒這地步?我說你狗入的院長也不用幹了,就到這魚塘上來,專門負責給豬魚看病吧,也算是專業對口。你他麻在衛生院,那不叫治病救人,那叫要人性命。」

「來來來,別再日枯白了,吃西瓜吧,潤潤嗓子清清火。」張曉嬌和秋水端著兩盤切好的西瓜從廚房出來,熱情招呼道。余蘭端著水盆喝毛巾緊跟在後。

「游醫,趕緊吃,吃完了還要給幾個孩子看看呢,可別把正事給耽誤了。」杜建國催促著,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名單看了看,問秋水道:「哎,秋老師,這個,汪少甫幾個孩子都叫來了嗎?」

「來了,來了,這會兒都在村醫務室里呢。」余蘭忙不迭應道。

原來,今天杜建國邀請尤又好來林灣村給幾個智障孩子義診,不想好巧不巧的碰上林一林犯病,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出。

「三爺,四爺!」眾人正吃著,屋外忽然響起古漓的大叫聲,眾人心裡一沉,不知又發生了什麼意外,不覺一齊站起身,看著滿頭大汗急急跑進屋來的小姑娘。

「哎喲,古漓,哪又出事了?」張富貴忙問道。

古漓擦了擦汗水,滿心歡喜道:「哪都沒出事,我爸剛和我通電話了,他說,他給你們家魚塘上緊急調運了十台增氧機,正往這運呢,要你和四爺去魚塘上候著,有師傅幫忙安裝,今兒就能用上。」

張富貴、大劉互相看了一眼,大劉搓著雙手,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可幫了我們大忙了。」

「是你把我們魚塘上的情況給你爸講了?他也一同過來嗎?」張富貴問古漓。

一聽說自己和父親能給他們幫上忙,古漓頗為興奮,點點頭:「他這段時間有點忙,不能來,說過段時間再來和你們喝酒。」

張富貴點點頭,沉聲道:「哦,謝謝你了。等忙完這陣,我請你們一家來家裡喝酒。記著,剛才在屋裡見到聽到的事情別傳到外面去。」

古漓笑道:「我曉得咧。剛才只給我爸說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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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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