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丈半院武俠心

一路無話。落日像一隻去了皮的烤紅薯，一口一口被大山吃掉。西天只剩一道長長的餘光，溫溫柔柔的，宛如芊芊頭上的紅髮帶。星空寂寥無聲，狗子想把對芊芊的喜歡說給每顆星星，叫它們去多多關照一下這朵可愛的人間小紅花。皎潔的月光為他們的感情祝福，狗子這時發了愁，該怎樣才能娶到芊芊呢？他決定回去問問唐爺。

不知不覺，就到了柳樹村口。柳枝在晚風中習習飛舞，說不出來的黑暗誘惑。狗子不覺得害怕，他在想事情，本打算路上想明白，卻還沒捋個頭緒，就到家了。回家的路總比出遠門的路好走。月亮似乎鍾情唐家，七丈半的院子如積水空明，樹影斑駁可愛，蟲聲動人可親，屋內還亮着蠟燭，唐爺在桌前小口喝着酒。他常常這樣等狗子回家。狗子推門進去，跟唐爺交代了一下行程，唐爺叫他喝了兩口酒。狗子穩住氣神，不在意地說了句，「爺爺，我怎麼樣才能娶到芊芊？」

「當你成了一個俠的時候。」唐爺拾著狗子帶回來的糕點粒兒，邊吃邊說。

「俠是什麼樣子？」狗子知道俠，但不知道俠到底是什麼。

「一千個俠就有一千個樣子，」唐爺喝了口林府帶回來的酒，砸吧一聲，「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俠，你要做自己心中的俠。」

狗子心中的確有個俠，而他也立志成為自己心中的那個俠。

「爺爺，我想學武，然後做個厲害的俠。」

「是為了成為俠才決定學武嗎？還是為了娶老婆？」唐爺問道。

「我想成為一個俠，不單單是娶芊芊，還要報仇，還要做些別的事。」狗子對唐爺不說假話。

「還有什麼事？」唐爺問道。

「俠該做也能做的事，當了俠之後才能做的事。」狗子說道。

唐爺靜默了。

「爺爺，我想學武，您能教我嗎？」狗子問道，他坐到唐爺跟前來，給唐爺倒了酒。

「你想學什麼武？」唐爺問道。

狗子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想學天下第一的武。」

唐爺愣了一下，緩緩說道，「沒有天下第一的武。」

「可有天下第一神兵不是，鐵劍山莊的流星劍。既然有天下第一的兵器，就會有天下第一的武。」狗子堅定說道。

唐爺沉默了，在他看來，天下第一是個可笑的詞兒，江湖上多少人為了個天下第一的名頭拔刀相向，血流成河。用劍的爭天下第一劍，使刀的爭天下第一刀，靠拳腳的爭天下第一拳腳，連暗器都要爭個天下第一暗器。可就算當了天下第一，那也是殺人或者被殺的命運。江湖就只剩下打打殺殺了嗎？有了天下第一的江湖才配叫江湖嗎？唐爺不覺得，他不喜歡殺人，更不想被殺。可現在的江湖，不只是天下第一，就連天下第十、第一百，都是殺出來的。

「狗子，當天下第一，要麼殺人，要麼被人殺，你想殺人嗎？咳，咳。」唐爺看着坐在跟前的狗子，渾濁的老目露出一絲光來。

「我不想殺人。就算殺，也只殺壞人。」狗子回答道。

「什麼是壞人？」唐爺提高了聲音。

「害人的人就是壞人，殺我父母的人也是壞人！我遲早要報仇！」狗子大聲說道，這是他頭一次提復仇的事。

「好，咳，咳，好，好呀，狗子，你還沒有忘掉報仇這個事兒。」唐爺很是欣慰，卻又有一點害怕，他怕自己保不住老孟家最後的血脈。

「爺爺，我一直都記得，只是不說罷了。」狗子說道，目光如鐵。

「好，狗子，我要你答應兩件事，答應之後，我就帶着你去找天下第一的武。」唐爺起身，堅如海石，「第一，沒出師之前，不許娶老婆。」

「爺爺，怎樣才算出師？」狗子急忙問道。

「出師，就是世間再沒誰有資格當你的師傅。」唐爺硬氣地說道。

「我懂，就是我把師傅東西都學會了的意思。」

「不止如此，你還要有自己的武，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武，這個武，比你從別人那兒學來的武更重要。」

「好，我明白了。」狗子先接住話，打算以後在慢慢想想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第一，沒出師之前，不許娶老婆，不管是芊芊還是別的女人」

「爺爺，我只娶芊芊。」狗子打斷道。

「哼，那個我管不著。第二，你的孩子沒出生前，不要提報仇的事！」

「爺爺，那就是我還得十幾二十年才能去報仇？」狗子有點疑惑。

「對，也可能更長。我們的仇人很強大，你是唯一的血脈，我答應過你爹娘，要保護好你，可我沒法報仇，你得去，但是你得有了後人才能去，那樣即使你失敗了，我們也還有機會！」唐爺字字鏗鏘有力，說完之後，連咳許久，「狗子，這兩個條件，你答應不答應！」

「我答應你，爺爺！」狗子毫不猶疑。

「重複一遍！」

「第一，沒有出師之前，絕不娶老婆；第二，沒有孩子之前，絕不去報仇！」

「狗子，你想成為一個俠，我告訴你，作為俠，第一個要做到的就是信守承諾，絕不違反，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

「好，洗洗睡，明天出發。」唐爺轉身上炕。

「去哪啊爺爺？」

「睡醒了告訴你。」

狗子睡到日上八竿才醒，唐爺照舊沒叫他，不知去了哪裏。想起昨天幾十里路的遭遇，狗子覺得有些虛幻，睡前的對話他還記着，重溫了一下承諾，便打定主意，從今天起，做一個俠。現在年紀小，就先做個少俠。從記事兒起，唐爺就沒騙過他，因而他也從沒騙過唐爺。既然說了要出發，那鐵定是要離開的。隨便收拾幾下，他打算去跟奶媽們和兄弟們告個別。家裏拿的出手的東西，他全裝到爺爺擺攤的車上，開始走街串巷一般告別。他是高興的，捨不得離開的心情比起學武當俠的心，就像一杯摻了半碗水的酒，只餘三分淡淡的酒香。只是，奶媽們紅了的眼睛讓他慚愧不安，她們把狗子當孩子一樣愛着養著，好不容易養大了還養的這麼好，他卻要走了，任誰也難免傷心。他口口聲聲說會回來看大家的，保證過年會帶着遠方的特產回來，還說以後每年都會回來的，大家這才止住眼淚，說些家長里短的話兒，叫狗子再吃一碗家鄉的麵條。走了五六家，狗子吃了五六碗，肚子撐得直不起來也彎不下去。發小們相聚在水池邊上，這次大傢伙都笑不出來，這個盛滿了童年歡樂的地兒如今也得咽下哭泣的淚水。孩子們不會告別，躺在地上嗷嗷大哭了一場，多年以後，狗子每次想哭的時候都會想起這天，他們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痛快，那麼拚命！

狗子是在大家哭累了睡着之後偷偷溜走的。回到自家院子，唐爺不知從哪弄來兩匹馬，看樣子也是爺倆兒，老馬滄桑低落，小馬神采奕奕。雖說是一老一少，但這馬的個頭都不小，連大門都進不來。唐爺招呼著狗子打水，給兩匹馬洗個澡。狗子說用不着，自顧自地牽馬就往北泊池走去，他的兄弟們還在那兒里，可以再來一次狂歡。大青馬似乎認識狗子，低頭嗅嗅狗子，然後用舌頭舔了舔狗子的臉。小馬跟着老馬做了相同的動作。狗子沒騎過馬，但他想像中騎過無數次了，老馬有鞍，他腳一蹬便坐上去，輕輕拉一下繩子，老馬便朝着他想走的方向邁開步子。小馬則跟在後面。不消說，老馬就是當年山爺騎出來的大青，也多虧了大青的腳力，才讓他們成功擺脫了追蹤。但老唐沒敢把大青留在身邊，而是寄養在幾十里山路之外的一個更偏僻的村莊，交給一家善良的村民代為養著，定期會過來看看。小馬是大青和村裏一匹平常母馬的孩子，好在大青基因強，小馬也是生得高大威猛，只是毛色偏黑一些。騎馬的狗子在路上正好遇到了睡醒的兄弟們，吆喝着一起去給馬洗澡，夥伴們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因為狗子從來都是有福共享。洗完之後，人人都享受了一下騎馬的感覺，但是由於是第一次，大青過於高大，誰也不敢跑起來。狗子回到院子的時候已經是晚夕了，夜色將來。唐爺給小馬上了鞍子，親自訓了幾圈，這才交給狗子，自己則上了老夥計的背上。兩人兩馬踩着月色，在村口折了幾支柳條，消失在夜幕中。狗子騎着小馬走在前面，大青知道唐爺的心思，緩緩走着，直到看不見柳樹的時候，才加快了步伐。這一切對於江湖來說，連個漣漪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