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怨魂(2)

第九章 怨魂(2)

楚卿卿將顧瑂和宋楫帶到了二樓西側那個有着濃郁香燭味道的房間。

顧瑂一進去就被熏得頭昏腦漲,連忙捂住鼻子,四下打量。

這房間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閨房,濃郁的香燭味來自床前擺着的一個香爐,裏面插著新燃不久的香,聯想起楚卿卿說的「祭日」,這香燭自然是為孫憐憐燃的。

楚卿卿方才還提到那位孫姑娘死在這裏,想必這就是孫姑娘的「閨房」,可是房間背陰又沒有窗,只有門外一點點光透過門上糊的舊窗紙弱弱射進來,將雕花格的影子映在地上,形成一片淡灰色的糾纏的藤蔓,逼仄陰鬱得緊。

她為什麼要住在這裏?顧瑂滿腦袋疑問。

楚卿卿吩咐小廝拿了蠟燭來,暖黃的光鋪滿了小室,屋內陳設都清晰起來。這裏被細心打掃過,沒有蛛網灰塵,床鋪上的被褥花色猶新,妝台上還擺着精緻的鳳釵花鈿。若非房中確實沒有一點人的氣味,倒像日常有人居住一般。

「這間房不是普通的閨房,是倚翠樓的『冷宮』。」楚卿卿彷彿看出了顧瑂的疑惑,道:「有小娘子犯了錯就會被帶到這裏關禁閉。去年的今天,孫憐憐死在了這屋裏,從此就作了她的靈堂。」楚卿卿平靜地環顧四周,並不覺得她的話令人頭皮發麻。

顧瑂聞言只覺得這房中陰森森的冷,而冰冷中遊盪著一縷活的氣息,大概是逝者對人間的眷戀。

「憐憐活着的時候最討厭素凈的東西,她愛熱鬧,愛花枝招展,愛與眾不同。所以,即使是靈堂,我也想讓它特別一點。」楚卿卿拉過凳子擺在圓桌邊道:「坐吧,我與你們講講孫憐憐的事。」

「孫憐憐被賣到青樓時,只有十歲。那時候又瘦又小,皮膚黑漆漆像個小猴子。當時的掌席覺得她沒什麼用處,要趕走她。正在那時,我從旁邊走過,孫憐憐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向我。那眼睛生得太好了,任誰被看一眼都會心軟。我走不動了,大著膽子求掌席留下了她,保證我能調教好她。掌席就把她交給我帶。從此,她就成了我的丫鬟,與我同吃同住。

那時少年心性喜歡玩,最快活的就是有客人邀我去府上陪宴或是花園游賞。我們可以飛出倚翠樓,呼吸沒有黏膩脂粉味的空氣。憐憐那雙眼睛貓兒一樣,看什麼都好奇都喜歡,尤其愛那顏色與別家不同的香雪鋪的胭脂。可那時我還買不起。我想法兒撒嬌求邀我出遊的客人買來。可她看一眼就推回來連聲說不要,說自己不會花那些討厭鬼一分錢,不領他們一點情。她拉着我說她這輩子只收楚姐姐的禮。」

說到這裏,楚卿卿不自覺浮現了一點笑容。

「後來我有了名氣,什麼胭脂都可以隨便買,卻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出門。憐憐沒有怨言,依舊默默陪在我身邊。她跟着我長大,就像我的親妹妹——甚至有時候我覺得她像我的女兒。反正我這一生是不會有女兒了,我把所有疼愛都給了她,卻也不自覺像對孩子一樣苛求她。

尤其當了掌席后,別人有時不用心,我心情好就放過了。可她不用心,我就一定要她在這間屋子反省,直到認錯為止。或許就是這樣,漸漸長大的她跟我疏遠起來,心中有事也不再對我講。

有一天,我發現她居然偷偷跑了出去,回來時身上還帶着毫不掩飾的歡好痕迹。我大發雷霆,逼問她到底見了誰。她緊咬牙關不肯說。我又關了她好幾天,還囑咐不許給她送水送飯,要她屈服。誰知這一次,她不再妥協了。我第一次在她那雙惹人憐愛的眼中看見那樣倔強的神情。我忽然覺得,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已經不認識她了。

她說那個人真心愛她護她,答應帶她遠走高飛,不再受苦。我更氣了。我見過太多人帶着可笑的從良妄想,最終死無葬身之地。我氣她傻,氣她不明白自己的一條賤命,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打得我手掌發麻。我咒罵她,說她下賤、白眼狼,浪費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說我自己有眼無珠,當年就該讓她老子帶着她滾蛋。我氣得發狂,後來應該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但我已記不得了。第二天一早,當我冷靜下來,像往常一樣走進來時,她已經渾身冰涼躺在這床上。慘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如同石像雕成,桌上還放着包過毒藥的紙……」

楚卿卿捂住了臉,似乎不敢面對眼前重現的一幕,壓抑的哭聲自指縫中泄露出來。

顧瑂不知是否該安慰,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宋楫,而宋楫恍若不見,以疑惑回應着顧瑂的目光。

楚卿卿哭了不多時,用袖子抹掉臉上殘留的淚痕——可能對於她來說,傷心也是有時間限制的。

「今天是她的周年。我特意定了香雪鋪的胭脂當作祭品。香雪鋪的掌柜與我相熟,當然知道胭脂是做什麼用的,你改時間的小聰明無異欲蓋彌彰。」

聽到這裏,顧瑂面上有些掛不住,想不到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竟配合了一出請君入甕。

「憐憐死後,我時常夢見她那雙倔強的眼睛。我越想越覺得這件事蹊蹺。她僅僅因為我罵了她就要自殺?她果真對從良充滿希望的話,為什麼會隨身帶着毒藥隨時準備去死?如果葯不是她身上的,那又是如何傳進倚翠樓的?我覺得這件事多半關係到那個她寧死也要維護的情郎。可我分身乏術,樓里的人不是蠢笨就是狡猾,我信不過,調查就這樣耽擱了下去。」

楚卿卿自梳妝櫃最下面的夾層里抽出一張泛黃的舊紙:「這東西給你,這是孫憐憐服毒自盡時留下的,褶皺里有乾燥的藥渣,應是包藥用的,我一直藏在這裏。這就是目前唯一的線索。」

顧瑂接過那張舊紙,小心翼翼放進袖中:「我知道了,我會去查。」

「你是聰明人,我就在倚翠樓中恭候你的消息。」楚卿卿看着她道,言外之意顯然是別耍什麼花招。

「顧瑂不是君子,同樣一言九鼎,四姐放心吧,」顧瑂淡淡道,「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四姐怎麼認出我的?我們何時曾見過?」這是顧瑂最關心的問題。

楚卿卿笑着撥了一下她的耳墜,道:「三年前你們剛在臨花巷開雜貨鋪的時候我去過一次。當時街上都在傳你哥哥修首飾的手藝天下無雙,我想讓你哥哥幫我修個玉鐲。我去的那天,你在鋪子裏整理貨架,我沒看清你的模樣,但女人嘛,對首飾都會多關注一些。那天你就帶着這副耳墜,一青一白兩朵梅花,着實新鮮,我多看了兩眼就記住了。」

宋楫聞言看向顧瑂,沒見過,大概是自己走後添置的,她身上總有一些東西在不經意間提示他的錯過,讓他為之晃神。

顧瑂下意識摸了摸這對許久沒換的梅花墜,記憶的閘門打開了。

她想起三年前確實曾有個女扮男裝的客人來剛開張不久的半日閑修鐲子。那女子抹黃了麵皮,畫粗了娥眉,乍看上去很像樣,是個俊俏兒郎,可顧瑂一下就察覺了她一身脂粉香。那女子拉着哥哥苦苦哀求,說那鐲子十分重要,修不好憐憐一定怪她,求哥哥千萬幫忙……

「那鐲子是孫憐憐的。」顧瑂脫口而出。

楚卿卿道:「對,你還記得。那鐲子是她家傳的,後來被醉酒的客人打碎了。」

顧瑂的腦海中,當年楚卿卿急得滿頭大汗,將哥哥當作唯一希望的模樣,更加清晰了起來。

可惜,她記得,當年那隻鐲子最終還是沒修好。

曾經的遺憾豈非是如今更大遺憾的讖言?

顧瑂驀地心生惻隱,嘆了口氣。

此時紅燈已掌,門外笙歌陣陣,倚翠樓真正熱鬧的時候已經來臨。

楚卿卿起身將門一推,一道狹長的光徑鋪進屋中:「請吧,我該忙現在的事了。」

該忙現在的事了,意味着過去留下的陰影該被封存起來了——對於倚翠樓的掌席,不止傷心有時限,連做真正的「楚卿卿」都是有時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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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閑之白雲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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