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君臣

19.君臣

「孟大小姐,這邊請。」

丞相府上的僕人早已清換過了一輪,孟望舒跟着這個厚唇兔牙的憨厚管家,打從進門就沒看到任何一個丫鬟。

到了前廳,孟望舒自然是被好茶好水地侍奉著,只是等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連澄夢姒紫都有些無聊了,也沒見到賈度。

「右丞大人這一天需要處理很多事情嗎?」孟望舒撥弄著茶碗蓋,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作陪在一旁的管家連忙點頭哈腰,陪着笑道:「孟大小姐久等了,右丞大人這幾日確實繁忙無比,不說之前,就連昨夜,書房的孤燈還一直亮到天明呢。」

「既然他這麼忙,那我就不麻煩他來跑了一趟了......」

還沒等孟望舒說完,那管家就緊張地又將腰彎了三分,「孟大小姐恕罪啊,小的這就去再請一遍右丞大人,您要是走了,小的不好跟右丞大人交代啊......」

「噢?聽你這話,看來他知道我要來,」孟望舒放下茶碗站起來,聳了聳肩,「不過我也沒說我要走啊,既然他忙得脫不開身,我走一趟也不是不行。」

管家尷尬地搓了搓手,猶豫着要不要再去通報一次,卻被孟望舒搶先一句,「磨蹭什麼呢,還不快帶路?」

說完,如同在自己家一樣,孟望舒帶頭走出了前廳。

丞相府在外面看着樸素無華,可實際上,是吳妄為自己貪圖享樂而傾心打造的居所,書房更是有前廳的兩倍大,塞滿了各路名家的古玩收藏,如今被賈度佔着,也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書房內,八尺見方的主桌上一摞摞地疊著文書案底,孟望舒走進來沒見着人,找了一圈才從堆積的夾縫中窺見半張安靜的臉。

「右丞大人,孟大小姐......」

「噓......」孟望舒抬手阻止了管家的通報,下巴朝門外一點,「別吵醒他,你們都下去吧。」

房門被合上,孟望舒走到書桌旁垂眸打量,賈度的臉還是和初見一樣白皙,即使是熟睡,眉梢眼角都掛着倦意,畢竟連日不休,一夜無眠,又親自上山站了一上午,難為他還想硬撐著處理公務。

看賈度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孟望舒好奇地歪頭,自己還從來不知道,需要丞相經手的文書有如此繁多。

最高的一堆是朝堂上各個職位的日常彙報,第二高的則是需要丞相做定奪的請決書,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捲軸散落在桌邊,孟望舒輕輕地拿起一張展開,裏面是崇阿的兵力分佈。

「這麼仔細,看的什麼?」

孟望舒手上一抖,被突然醒過來的賈度嚇了一跳。

「隨便看看而已,」孟望舒重新將捲軸收好,在賈度面前揚了揚,「放心,不是什麼機密。」

賈度笑了笑,后靠綵線包金蕎麥葯枕,「哪有什麼機密,我賈度能看的,大小姐一樣都能看,若是大小姐樂意,我倒還想偷懶讓大小姐多幫我看兩卷呢。」

孟望舒不置可否地挑眉,隨手將其扔回桌,翹腳坐到賈度對面。

「看來,大小姐不是專門來看我這一堆爛攤子的。」賈度重新坐直身子,靜靜地看着孟望舒。

「我來幹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孟望舒食指輕扣扶手,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直說吧,你能接受的最低條件是什麼。」

賈度的視線移到孟望舒嗒嗒扣響的指尖,笑意不斂,「我要他們能入得了崇阿最高學府,僅此而已。」

嗒嗒聲驟停,孟望舒瞬間明白,賈度這每一步走來,都是有預謀的。

若是沒有在金瀚書院外看到孟望舒,或許賈度只會按部就班地向易無厝提出平民入學的要求,易無厝不會那麼輕易地答應下來。

只是連老天都在成全,讓孟望舒出現在了金瀚書院,以孟望舒的性格,那就必然會打聽賈度的來意,向易無厝求情打破心理預期,孟望舒也一定會來找賈度談判,所以丞相府上上下下,就等着她來了。

「真不愧是賈右丞,玩弄得一手好人心,」孟望舒冷笑起來,起身不願多待,「那就如你所願,讓他們有機會入學,但考試選拔,分班院規,一個都不能少。」

「那是自然,能得到此等的機遇已是天賜的福份,能不能入得了學,就全靠他們的本事了,」賈度移步相送,恭恭敬敬地向孟望舒作揖,「我在此先替他們多謝大小姐之恩,院長大人之恩。」

孟望舒回頭,賈度還揖著禮,刺了祥雲紋樣的束髮墨帶劃過肩膀垂到地上,一如他從塵埃之初直上九霄,平步青雲。

只不過,好景不常在,雲藹多飄然。

「賈度,」孟望舒看向這個將死之人,眼裏不自覺帶了兩分憐憫,「我不管你還要怎麼掙扎,還要怎麼跟曲豐昭耍把戲,但是別再讓孟曦沾染上那些破事,你......好自為之。」

「多謝大小姐謹言,賈度自當銘記在心。」

那一條提拔筆直的脊柱沒有任何變化,直到孟望舒走後,賈度才堪堪抬起了頭。

「吩咐下去,金瀚書院即將接收平民學子,全崇阿上下的學堂都能舉薦,名額只限一位,兩場考核,一場是明日午時丞相府,另一場待定。」

「大人,這......會不會太過匆忙了些......」管家在旁一臉為難的樣子,莫不說金瀚書院突如其來的招生會引起多大的波濤,就連明日的試題,也還沒有定論。

「照辦就是,」賈度看向院裏的一片大好晴光,半天不過,就已積雪成溪,「能通知到多少就多少,在府外的長街兩側擺上試桌,試題......由我來出。」

時間緊急容不得多磨蹭,管家應了聲之後快步而出,胸膛里的心撲通亂跳,這一道命令影響的,是崇阿所有寒門子弟的未來。

此夜漫漫,每一盞油燈,都將會有自己的歸屬和意義。

丞相府內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起來,而丞相府外,孟望舒剛一邁過門檻,就看見了等候已久的閔笛。

「大小姐,宸王殿下請您去萬花樓一聚。」閔笛依然是黑袍黑靴的打扮,只不過腰間罕見地沒有別劍,

孟望舒點點頭,多看了兩眼,往萬花樓方向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閔笛,別怪我多心,你的劍呢?」

閔笛聞言,下意識伸手探向腰間,摸到空無一物時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大小姐別見怪,我把劍......給孟曦了......」

「什麼!?」

孟望舒還沒來得及吃驚,澄夢就先嘀咕起來。

「我沒記錯的話,那把劍名喚刺影,是你閔家世代相傳的名劍,幹嘛給孟曦那個臭丫頭,她別說使劍了,怕是連挽個劍花都費勁吧?」

姒紫同樣一臉疑惑地看向閔笛,孟曦不會武,閔笛不可能不知道,且武者除了自身修鍊,最看重的就是兵器,熟悉而親近的刀劍甚至有靈識,閔笛何必將那把刺影給孟曦?

「我......」閔笛沉吟了半天沒有個所以然,只是悶頭向前走去。

「哎?閔笛?」

孟望舒一頭霧水地跟了上去,一路上任憑三人怎麼七嘴八舌地八卦猜測,閔笛就是一言不發,像個沒有感情安分守己的稻草人。

上了萬花三樓,閔笛帶路往最大的包間里走,孟望舒進門一眼掃過去,滿桌珍饈,座位上卻只有曲豐昭自斟自飲。

「殿下,大小姐到了。」

「下去吧。」

孟望舒也同樣揮退了澄夢和姒紫,坐到曲豐昭一旁,端起燙過又轉涼的青梅酒,舌尖溢滿了梅子的清甜。

「望舒啊,不是我說你,你膽子可真大......」曲豐昭看着孟望舒,眸子裏的笑意真假參半,「賈度才不久給你我下了套,你也敢往他府里鑽。」

「誰叫我聽說了他要讓平民入學金瀚書院呢?你也是金瀚書院的學生,你怎麼看?」孟望舒聳聳肩,沒有多餘的解釋,反倒還問起了曲豐昭。

曲豐昭似乎是毫不驚訝此事的發生,將孟望舒的酒盞添滿,緩緩道:「凡世間事,好壞由不得個人定論,只能說對賈度而言,這的確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倒不至於功德無量,」孟望舒笑起來,轉着手中流光溢彩的酒杯,頓了頓,「但他此舉對崇阿有益,無害。」

「別誇了別誇了,看不出來你倒還蠻欣賞他,不會下一句就是要我放他一馬吧?」曲豐昭吃醋似的癟起嘴,略顯煩躁地皺起眉。

孟望舒笑而不語,將酒杯放下,一手托腮,一手夾起一筷子豆腐,光潔的嫩豆腐塊在兩根玉箸上顫顫巍巍,像蛛網上凝結欲滴的雨珠。

「你看,豆腐多可愛。」

「可愛,不還是要入口吃下?」

「你當然可以選擇不吃,食物的命運,是被人主宰的。」

曲豐昭嘆了口氣,「望舒,你此前受難就是拜他主子所賜,即使這樣,你還是要為他求情嗎?」

「不是求情,我沒有那麼大方,這話是告訴殿下,為君為王的道理。」孟望舒的眼神不移,那塊豆腐依舊橫在筷子上,不論是被用力掐斷,還是被牙齒切碎,全憑孟望舒一念之間。

「為君為王的道理......」曲豐昭的面色冷下來,語氣嘲弄,「望舒你憑什麼來告訴我為君為王的道理?」

豆腐滑向碗底,孟望舒定定地看向曲豐昭,「憑這話是曲伯伯說的,一字不差,可以了嗎?」

曲伯伯,也就是已故國君曲天冶,曲豐昭的父君,全崇阿除了孟望舒,找不出另一個人敢這麼稱呼他。

曲豐昭冰面一般的表情潰敗下來,頭顱低垂,連手也無力地放開了酒杯。

父君......是千秋萬代值得被百姓歌頌的明君......自己畢生所求,不過是父君的十分之一......可就連繼承國君位一事都屢生變故,曲豐昭......你看看你自己......你真的能擔得起父君留下來的重擔嗎......

「別哭......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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