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05/七流
這片區域的樹木終於停止生長。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但司辰並沒有因此感到喜悅。
草木混雜泥土的氣息，卻掩蓋不了另一種腥味，血液滾燙的熱氣。
地面隆起又平息，像是有游龍藏在地底。
司辰疑惑地看了眼地面，總覺得大地在震顫。
苔蘚植被和藤蔓覆蓋了大多數建築，看似柔軟的植物碾碎自動售貨機，水箱里的存貨被洗劫一空。
空氣里傳來昆蟲振翅的聲音，巨大的怪蟲從天空疾馳而過，像一朵雲。
司辰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中學時候的課本，說很早以前他們居住的星球有一段屬於昆蟲的文明。那時候，星球的氧氣含量很高，昆蟲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或許古老的傳說和遺迹，也是高維入侵曾經發生過的證明。
這隻高維生物的外觀很像美洲大蠊，周圍是一群群拳頭大的幼蟲，它們如同蝗蟲過境，收割植物。根本沒看地上的人一眼。比起地上營養不良的肉類，它們有更要緊的事情去做。
大樹的葉子被昆蟲的口器撕碎，流下紅色的汁水。
水是這片區域最寶貴的資源。
司辰走到了樹榦邊，看著蜿蜒流下的樹汁。
已經有些螞蟻從土裡鑽了出來，黑壓壓的，舔著樹榦上的液體。
他沉思片刻，搖醒了正纏在他手腕上睡覺的長生淵。
「吱？」長生淵圓環狀的口器動了動。
司辰捉住它的身體，擠壓了一下，把它凸起的嘴摁在了樹汁上，試毒。
長生淵喝了兩口，活著。並且看上去精神很好。
……
……
兩個小時后。
司辰站在庄山區原本的市中心，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干。
他面前是一個商場的水龍頭，連接著牆壁。
商場還沒完全倒塌，輸水管道健在，但司辰清楚已經沒有去嘗試的必要。
因為水龍頭上覆蓋著一隻乾枯的手。
被晒成木乃伊一樣的男人擰著水龍頭開關，完全凹陷變形的臉上已經看不出表情，肢體語言是溢出的絕望。
小蟲豸在他身上爬來爬往，試圖吸取身體的最後一點水分。
諷刺的是，這具屍體上還長出了植物嫩綠的新芽。再過一段時間，這個人存在的痕迹就會被微生物從世界上抹去。
從空間摺疊到現在，才過去四個小時。
早些時候，司辰還能聽見哭泣和槍聲。可現在只剩下滿目瘡痍。世界寂靜無聲。
司辰把自己藏在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喃喃：「這就是3A嗎……」
他經歷過兩次A級事件。那裡雖然可怕，但不至於絕望。
這就是高維入侵。籠罩著這個世界最恐怖、最噩夢的天災。
來自高維宇宙的生靈，在血與火中，靠掠奪獲得新生。
進化液讓他擁有了比普通人強悍許多的身體，能耐高溫和嚴寒。
可現在，司辰只感覺到自己的瘦小。
他依然想活下去。
喝過樹汁的長生淵還活著，那他應該也死不了。
這些樹的葉子都長在最頂部。
司辰取出脈衝式手術刀，扎著樹榦往上爬，感覺自己像猴。
樹葉被撕碎后，流出的汁水是獨特的草木腥。
司辰嗅了嗅，覺得氣味有點熟悉。
他在研究所當社畜，經常會處理一些珍貴的實驗原料。最基層的RH型基因葯的基液，就是這個味道。仟韆仦哾
只不過這些樹汁還沒進行去毒處理，身體素質差點的人飲用后大概會直接死亡。
高維入侵帶來毀滅，同樣帶來進化。就像是物體的光影兩面，總有人在浩劫中倖存。
司辰咽下幾口樹汁，味道像壓縮的辣椒水，喝起來嘴裡火辣辣的疼，但身體乾渴緩解不少。
他往遠處看去，入目是成片的雨林。天幕盡頭籠罩著一層寡淡的黑色。那是空間摺疊區的邊緣。
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司辰好好的坐在樹上看風景，地面突然傳來劇烈的爆炸聲。
地面震顫的厲害，連帶他坐著的樹也受到了牽連。司辰手裡拿著的刀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他順著樹榦爬了下去。
四周灰塵瀰漫。空氣里有股子燒灼的糊，像什麼工業廢氣。
在刺鼻的氣味中，司辰的雙眼不太適應地眯起。
他捏住自己的鼻子。
有人從地里鑽了出來。
是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人，眉眼說不上秀氣，也不鋒銳，深藍的眼眸像是一汪春天的湖水。
他咳出了一點血跡，緩緩從坑底爬了出來。
季楚堯在庄山區空間摺疊到來的前一分鐘，就收到了來自預警系統的提醒。
他的動力系統可以飛天，因此完全有能力在空間摺疊區形成之前離開。
太陽黑子紊亂，是高維入侵的先兆。根據周圍能量波動，他的智腦斷定這片空間摺疊區的危險程度在2A到3A之間。
破除空間摺疊的方法只有兩個。第一是等空間摺疊區能量波耗盡；第二是殺死開啟空間摺疊的高維生物。
季楚堯是來科考的，因此佩戴的機械腿是輕工型。
他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從他身邊跑過，臉上帶著淚和惶恐，於是他選擇了逆行。
季楚堯選擇了第二條路：殺死空間摺疊區里的高維生物。
季楚堯沒判斷錯，這裡是危險程度為3A的摺疊區。
只是他沒想到，裡面的高維生物「女王」，竟然已經進化到第七天梯。
這是一個要寂滅的文明，所有尚有智慧的生物選擇以自己的身體為養分，供養出了最後的「女王」。
總之，季楚堯戰敗了，和蟲族的母蟲打了個兩敗俱傷。
他在關鍵時刻捨棄了下半身的義體，從地底鑽出。
季楚堯原本銜接義體的金屬機關斷裂，露出底下的電線，偶爾還迸發出一點電光。
季楚堯的狀態很差，儘管他已經服用了基因葯進行急救。最糟糕的是，因為義體損毀，他沒有腿，走不了路。
好在，事情並非毫無轉機。
根據掃描儀顯示，他附近就有一個現成的……看上去很好拐騙的，勞動力。
季楚堯眼眸里藍色的亮光隱沒進瞳孔。
他抬頭，看向來人，禮貌地詢問：「您好。請問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說話間，季楚堯的手輕輕扣上了腰側的槍。
……
……
司辰同樣隔著幾米遠打量著他。
司辰是裝不起義體的，但是並不妨礙他從鋪天蓋地的廣告中，了解這些機械的價格。
能用義體的都是有錢人，更別提季楚堯竟然還能在身體上鋪一層昂貴的仿生皮。出身非富即貴。
在空間摺疊區，人和人的信任是很脆弱的。
長生淵纏在司辰的手腕上，發出了威脅的嘶吼。它感覺到了危險。
氣氛安靜了一瞬。
司辰謹慎地回答：「我不是進化者，可能幫不上什麼忙。」
季楚堯其實不太習慣仰望別人。但他現在只剩下半截身體，只好抬起頭看司辰：「你需要我。」
他的語氣很是篤信。
「這裡是3A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的身體素質介於普通人和進化者之間，還沒有踏上第一級天梯。現在還不是這個區域最危險的時候，隨著時間流逝，你的存活概率基本為0。」
「我也可以告訴你。因為義體毀壞、能源耗盡，我暫時無法行動。而方圓5公里內，你是唯一評級危險度為0的智慧生物，比那隻長生淵幼體還低。所以我也需要你。」
司辰靜靜地看著他：「所以呢？」
「我叫季楚堯，來自季家。我們可以合作。我這裡還有A型的基因葯，可以幫你度過空間摺疊區的後續時間。只要你帶我去充電站，我就把葯給你。如何？」
在聽到「季家」的時候，司辰沒忍住，微微用手指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控制住驟然升起的戾氣。
他想起了自己失敗的實驗，和差點被扣上的「學術造假」的帽子。
季楚堯覺得，正常人是不會拒絕他的提議的。
他也不擔心司辰殺人越貨，他的儲備武器足夠在瞬間殺死10個司辰。哪怕對方攜帶有長生淵幼體也一樣。
司辰的確有點心動。
他平時在醫院買的RH型是最低端的基礎產品，而A型基因葯，是專供二等及以上公民購買的高檔貨。
可季楚堯笑的讓司辰心煩。
就像是知道自己開的條件沒人能拒絕，完全吃死他了一樣。
司辰往後退了一步：「抱歉。」
在摺疊區救一個陌生人，太危險了。
他也沒辦法判定季楚堯到底有沒有騙他。更何況這人還姓季。
眼看著司辰要走，季楚堯「嘖」了一聲，還是叫住了他：「過段時間摺疊區還會升溫，你不是進化者。不吃藥真的沒辦法活下去。葯在我口袋裡，你來拿吧。」
司辰的腳步一頓，轉身看向他。
季楚堯有張很溫柔的臉。看上去人畜無害。
見他遲遲沒有行動，季楚堯乾脆直接從口袋裡翻出葯，丟到了司辰的腳邊。
司辰遲疑片刻，撿起了地上的鋁箔袋。
袋子里裝著兩粒膠囊，司辰沒見過，但在膠囊的封口印著「蛇杖基因」的圖標。
作為蛇杖基因的底層科研狗，他確定這是真貨，而需要印防偽圖標的葯，價格往往驚人。
司辰不喜歡欠人情。
所以，他吞下膠囊，蹲下，把背交給了季楚堯，硬邦邦地發問：「最近的充電站在哪？」
*
這個機械人比司辰想象中沉。
司辰走在路上，一踩就是一個深深的腳印。
季楚堯的皮膚不是原裝貨，倒沒那麼令人反胃。
充電樁是讓機械義體能夠正常使用的關鍵。因為機械改造普及，和自動售貨機一樣，充電樁也是城市基礎設施，不要錢。
離他們最近的充電站有兩公里，走路要半個小時。
來之前，司辰還擔心這裡的充電樁會不會像售貨機一樣壞掉。但事實證明，機械核心出產的東西，質量的確很有保障。
一排充電樁固定在地面，還亮著光。像廢墟中的一片凈土。
司辰放下季楚堯，從充電樁上拔.出充電線。
這東西長得很像水管。
季楚堯打開了位於大腿內側的充電口，接過充電線，插在自己身上。
好怪，司辰沒忍住多看兩眼：「為什麼充電口會在這個位置？」
季楚堯和他解釋：「其他地方暴露面積過大，容易損壞，充電不方便。經過測試，大腿內側是性能最穩定的充電口。」
電流接入，藍色的紋路在季楚堯的身上亮起，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脖頸，像是古老神秘的圖騰。
這是一種科技和神話結合后，驚人的美。
司辰指著他身上的發光紋路，問：「這是什麼？」
季楚堯回答：「我的電路板，特地設置的RGP藍光模式。」
「……」
司辰離季楚堯三米遠。服用過基因葯后，他身上的疼痛好轉很多。
但持續上升的高溫依然讓他的皮膚出現一片深深的紅色。
司辰挺白，那些紅色就更加顯眼。因為皮下出血，很快滲出點點紅斑。
季楚堯有些無奈：「如果太熱，你可以靠著我。我不吃人。」
他身體里流動的並非血液，是可以調節溫度的冷凝液。
儘管從小就進行機械改造，但季楚堯的機械化程度並不高。
他唯一能組裝的義體就是雙腿。為了提高生存能力，還更換了血液和皮膚。
在季家排名前十的繼承人里，季楚堯的機械化程度是最低的，只有37％。
天上的太陽已經向西偏移，馬上就能落下。但周圍的溫度並沒有降低。
司辰坐在了他的身邊。季楚堯沒騙他，他身上的確很涼快。
一開始，司辰還能保持距離。可越往後，他離季楚堯越近，整個人都快掛在對方的身上。
季楚堯還在充電，纏繞在司辰手腕上的長生淵突然爬了過來，一口咬住他的指尖，發出焦急的「吱吱」聲。
季楚堯疑惑地抬頭，發現司辰靠著他的胳膊，身體是不正常的紅。
不斷惡化的環境已經超過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極限。
求生的本能讓他往季楚堯的方向靠近。
季楚堯的手貼上了司辰的額頭：「我口袋裡還有基因葯，自己拿。現在的氣溫已經到了87.6攝氏度。不用逞強。你死了，我也會很麻煩。這裡沒有義體給我更換。」
只是有點麻煩而已。
司辰的大腦難以思考，他的手搭在了季楚堯的腰側，拿到了新的葯。
艱難地咽下了藥片，司辰有種自己又續了一命的錯覺：「謝謝。」
儘管對進化者了解不多，但司辰也知道，有電的機械人和沒電的機械人是兩種生物。
充電后，季楚堯未必再需要他。
季楚堯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回答：「這是我身上最廉價的葯，我父親怕我出意外，每次出門都會準備很多東西。不用謝。」
*
季楚堯需要的電能比普通機械改造人多很多，幾乎榨乾整個充電站。
這個站點一共有7根充電樁，司辰詢問了幾次，得到的回復都是「還沒充滿」。
兩人從天亮呆到天黑。季楚堯的口袋裡似乎什麼都有，司辰眼睜睜地看著他拿出一盞摺疊燈，擺在了地上。這燈用的新型能源，不僅能發光，還會制熱。
當兩輪太陽依次落下，最後一點光沉入地底。周圍的溫度猛得下落，植物表面掛上一層冰霜。
季楚堯很貼心的把身體內的冷凝液切換為「加熱模式」，整個人如同一個移動的火爐，冒著騰騰熱氣。
司辰烤完手心烤手背，由衷道：「機械改造似乎很方便。」
季楚堯贊同：「是。而且對大多數人適用。哪怕不是進化者，也能裝載義體。所以這是如今流傳最廣、最多的一種進化方式。但局限性也很明顯。」
「最大的局限性就是燒錢。而且，進化只到第八天梯，就會觸碰到科技的頂點……」
季楚堯說著說著，突然屏住了呼吸。
他拔下充電線，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季楚堯看東西其實不需要眼睛。他有裝載一個小型掃描儀，負責告訴他所有危險。
重傷的「女王」不甘示弱，找到了他的位置，想在夜晚一雪前恥。
司辰聽見了一些聲音，像是雪崩時，從山坡滾落的雪。
季楚堯：「抱起我，然後往東跑，越快越好。」
他的語氣太急促，司辰甚至都沒來得及詢問原因，就已經本能的遵循。
他自己的預警系統也在瘋狂報警。
司辰抱起他，頭也不回地往前沖。
如果他還有餘力，就能發現他懷裡的季楚堯抬起一隻手，從指尖開始發光。
季楚堯剛充過電，他的身體表面亮起藍色的光暈。
這光暈順著手背一層層往上蔓延，到最後，連臉側都是漂亮的微光。
他的眼眸里亮起蔚藍的光暈。發光的並非瞳孔，而是鑲嵌在眼裡的瞄準器。
之前，季楚堯和司辰打趣，騙他說這些紋路是發光電路板。
其實這是他走上進化之路的證明。
一隻沙蟲從他們剛才站著的地方破土而出，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
隨後是第二隻，第三隻。每條都有數十米高，表面是尖銳的倒刺，口腔里長著一圈圈螺旋狀的獠牙。
這就是這個生態圈的頂級獵食者，蟲族女王，種族沙蟲。
女王原本有九個身體，但現在只剩三條。
司辰瞳孔緊縮，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怪物，巨大的蟲豸像降臨人間的君王。
長生淵徹底鑽進了司辰的衣服里，貼在他的衣領上瑟瑟發抖，發出了顫抖的「吱吱」聲。
它說的是「媽媽快跑」。
季楚堯的手掌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洞。
這是他很少動用的終極武器。但進入這個空間摺疊區后，已經拿出七次。
前六次，分別殺死了女王的一個身體。
藍光大盛，天空亮如白晝。
司辰聽見了機器高速運轉時的巨大轟鳴。
季楚堯的身體太燙了。
難以形容的震撼，絕對不屬於人類的偉力。
被光柱貫穿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空洞。
細小的光柱精準狙擊到了女王控制身體的大腦。
沙蟲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被刺穿的傷口對龐大的身體來說不值一提，可它的一條蟲軀依舊轟然倒塌，從傷口噴射出濃厚的、墨綠色的血。
它不理解，之前季楚堯明明已經被它消耗的差不多了，為什麼還能使用高維力量？
季楚堯再次抬起手，對準的是女王剩下的軀體。
還沒有等光射.出，女王兩個碩大的柱形身軀重新鑽回地底，倉皇逃竄。
季楚堯抬起的胳膊驟然垂落，身上都是涔涔的汗。
因為過度消耗，他的手在顫抖。
季楚堯低頭，看了眼兩人身體相連的部分：「抱歉，把你皮燙掉了。基因葯應該可以修復，不能的話，出去后我找人給你焊個新的。」
剛才，季楚堯的身體高溫過載，導致司辰嚴重燙傷，皮膚不幸融化。
司辰後知後覺地感到疼痛，身上甚至有高溫碳化的痕迹：「我沒事。」
他拿出手術刀，把黏在一起的皮膚割了下來。
他是血肉之軀，難免會有些疼。司辰流出生理性的眼淚，手臂抽搐，表情卻格外平靜。
季楚堯盯著他臉側滑過的的水光，有些困惑地轉過頭。
他的心裡好像有點奇怪的感覺，但這種情緒太陌生。他捉不住。
於是季楚堯放棄了思考。
現在，有另一件事更讓他煩惱。
他的能源核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