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掀翻陳舊的狂風

(20)掀翻陳舊的狂風

當每個人都習慣於習慣的時候,這習慣的錯誤便也刻入了記憶,代代相傳;終於有一個人奮力想要擊破這習慣的錯誤,於是捲起一陣駭人的狂風,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想要將那錯誤給整個擊碎…

珉歧眼見自己的少主似是無意要對自己的想法有些深入的了解,仍是暗自緊捏了一把腰間的劍柄,深吸了一口氣,才如常緩聲告了退,很快就疾步退離了景陽宮主殿,但從表情上來說、倒是看不出有多少失望或失落的意味,直到與他自己的手下們會合后,他才好像卸下了擔子般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猛哥,少主聽了你的話是什麼態度啊?」那些人見了珉歧從殿中走出,立馬就迎了上來,但也只有一人先挑了頭,向珉歧問起了原本貌似就是這一撥人共同關心的事。「我們大約也還是必須要頂上去一把...」珉歧說出這話,聽着像是自語,卻又似乎是在回答那人提出的問題,但無論是以何種意義去聽,這句話、都像是被浸透了悲傷的樣子。

「哦?是這樣嗎?那看來少主還是十分猶豫的咯...」說話之人說着又往前邁了兩步,很快又站定了,卻又立刻地將珉歧拉入了一邊的角落,貼近在他的身側。珉歧看着那人爍爍的眼神,並沒有什麼等待就很快繼續說了下去,「儀式之後,無論如何、都要進行下去了。不論少主還想要做出何種程度的緩兵之計,我等都必須要有所行動了。」說着話的同時又立即將自己的目光瞥向了別處,但仍在持續地說下去,「便是要借我等殞命之機迫少主儘快採取下一步行動。」極盡悲壯之言一經出口,倒像是少了幾分悲傷的氣氛,更是平添了幾分釋然的情緒,他也不再是護緊自己腰間的劍,稍微地能夠放鬆下些心思來,不再理會那人的后話,而是先一步走回了站着眾人的隊伍之中。

景陽宮主殿,玳善眼見珉歧離開殿堂后,他自己卻仍舊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但還是打起了精神叫來祺雲替自己更了衣,起身便走去坤栩宮去給他的母后請安了。但就在他快走到殿門口的時候,他卻像是突然生出了什麼想法,又走回了座位旁,擎起了自己桌台上散放着的長劍,這才重新邁開步子走出了自己昏沉的殿堂。

殿外的雪漸漸下得大了,一點點地奪走了那屬於這片深宮禁苑的僅剩的一丁點兒色彩,玳善乾澀的眼瞼發了癢,他正準備伸手去觸,卻無端端地自其中滾下了一滴淚來,他不由得吃了一嚇,眼前忽地一黑,便又讓他重新回到了那個明暗滲透交織的東宮內殿,臉頰上確還留着一道乾涸了的淚痕,似乎是正在發着孤獨而悲傷的吶喊。

祺雲置好用具后便飛快地退了出去,等玳善回過神來的時候,殿堂里也僅僅只剩下了一小股支楞的寒風,那陣略帶焦糊的血氣像是徹底地消散了,只有香爐里燃著了的小撮熏香散出一股隱約的淺淡而勾人的氣味。玳善聞着這氣味稍微有些犯了暈,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霎時間被酒氣迷醉,四肢酥軟無力,無法動彈;但是他還是保持着意識掙扎出了一丁點兒手頭上的氣力,將自己手中的信紙給翻了開來,而後又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扶了扶輕微有些疼痛的額頭,強迫自己保持住清醒的狀態,以便他可以用自己最完整的意識去判斷一個了解完信中情形以後最最穩妥又可擇的進路。

信中是他熟悉的筆跡,甚至於那紙墨的氣息都屬於是一個能勾起他回憶的部分,他的強裝的清醒之中不禁又滲入了一些頭暈目眩的成分,視線正搖晃着,隱約還泛著金星,但他還是用盡了自己的全部精神睜大了雙眼,勉力繼續將那信中內容給看了下去。只是、他又不自覺地陷入了他自己的某種漸漸纏作一團的念想,紙上的字元也像是突然變作了纏人的符咒,很快就加重了他額上的痛苦,整個頭顱都好像是要馬上地爆裂開來,眼睛也猛地用力閉上,才稍稍地壓制住了這陣強烈的暈眩,但卻又一次讓他一腳跌入了那個沉浸於昏暗世上的過去。

過去的昏暗在現時看來雖是一切都、無從變改,但似乎仍然隱藏着一絲隱匿於昏暗中的隱約的光亮。雪已是下得愈大了,玳善揉搓著冰冷的雙掌,腳步也已經更加地往坤栩宮的方向接近了。那裏,也依舊還是如同他幼時待過的一般,包裹住了所有或冰冷或溫暖或熾熱的溫度。愈發靠近了坤栩宮的近旁,他就愈感到了有一股無法被抑制的寒氣正在以飛快的速度籠罩着他,他便又裹了裹自己的披風,為了留着自己身周剩下的僅有的一點熱量做着自己微薄的努力,雖然他知道、他這麼做大概也只是徒勞,但他還是在繼續地掖緊了自己的衣袍。

「玳善小殿下,皇後殿下正在內殿休息。請您先在進殿稍候,等屬下先進去通報。」這個對着他說話之人亦是一個讓玳善感到陌生又渺遠的人,他沒有說話,只是抬了抬手應下,便顧自走向了坐席,「那便麻煩總管大人了。」坐席上早已備好了溫熱的軟墊,玳善解下身上厚重的衣袍置在一旁,方才在軟墊上面坐下了。進殿裏隱約傳來的彌散著的香味漸漸地滲透在了他的衣物之中,他忽然感覺到有一陣發暈,便將自己腰間的佩劍也一併解下了,放在了一旁,然後仍是強定了精神,等候着前去通報的總管出來。玳善只是斜靠在小几上,手臂支撐著下巴半閉着眼但沒有就這樣昏昏睡去,大概也只是過了一小會兒,那位前去通報的總管就又小跑着回到了玳善的跟前,「小殿下,皇後殿下請您即刻入內殿。」玳善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所刺激,一下便清醒了,立刻站直了身子說道,「好,那我便進去了。」他邁開了看似十分堅定的腳步,眼前卻突然又是一陣發暈,剛想要踉蹌兩步,但馬上又站定了,怕旁人察覺出什麼,就更加用力地往前踏了幾步,發出了幾聲像是要踏碎塵土的聲響,好在並沒有被人發現他略微有些顯露出來的窘迫,於是他就更緊走了幾步,迅速地走入了那個已然燈火通明的坤栩宮內殿。

內殿中的其他下侍似乎都下去休息了,殿中顯示出了一種特殊的空曠寂靜,但仍像是包裹了一股融融的暖意,玳善緊邁幾步上前去,一個躬身朝着一個貴婦人的方向見了禮,「兒臣玳善參見母后。」他的話語作罷,一個溫柔輕緩的聲音立刻就帶着某種他所無法抗拒的力量一下子便鑽進了他的耳膜,「我兒快快起來,快些到母後身邊來。」聞此言玳善像是整個心臟瞬時都快要爆裂開來,但外表上他卻仍像是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更往前走了一步,最終立在了自己母后的身側,卻半晌沒有說出什麼言語,兩人也只是這樣、默默地相對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玳善方才拉回了思緒,重新地整理話語出了口,「母后此番急召兒臣前來,是否是有何大事相商?」玳善還來不及向自己母親展現出什麼溫情的部分,就已然將那些無用的溫情都給推到角落裏邊去了。但那與他對話之人,似乎是還像要與他再寒暄一下那大概早就已經不存在了的溫情,「善兒,你的這副模樣,倒着實是讓母後有些陌生了..可以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像是兒時一樣,好嗎?」就算聽聞了這樣的懇求,玳善面容上的冰冷依然沒有融化,但還是應着意思稍稍釋出了一些柔軟,「母后,這是兒臣、考慮不周了..」一面說着,一面又稍躬下了一點身子,靠近到了一個能夠感受兩人之間呼吸的距離,這時兩人才真實地感受到了這殿中的溫暖、其實是有些熾熱的了。

玳善也在此時方才注意到了,眼前這身影細緻的模樣,眼角像是已經開始多出了一些細細密密的皺紋,一簇簇地在眼尾聚集著;他忽然開始後悔自己的武斷,便特意又後退了幾步,接下來的說話也特地放緩了許多,「母后在上,兒臣確是考慮不周了。望母后見諒。」緊跟着順下的目光仍在四下掃視着,僅留存下了一丁點兒的餘光瞥著自己來時的方向。

朝顏本就被自己兒子堂皇的模樣給稍稍地驚嚇了,但見他如此迅速地轉變,也就只好繼續維持着自己端莊的原樣,但也是減了幾分懇求的語氣,「善兒,倒也是不必要如此般拘謹。母后雖確是有大事情要與你商討,但也希望至少在僅有我們兩人時能夠保持平常的模樣。」說着,她又望了眼垂着眼光的玳善,顧自輕嘆了一口氣,便輕聲招呼玳善上一旁座位上坐下了。玳善也就很快地收斂起了自己桀驁的樣子,只是唯唯地點頭應了下,就沉默著走向了一旁,看上去、就像是一絲絲的凶戾之氣都不復存在了一般,用力地將他自己偽裝作了如孩童一樣天真爛漫的模樣,「母后,若有什麼需要兒臣相助,兒臣定當竭盡全力、在所不辭!」雖回復了個看似天真的樣子,但執拗和剛硬仍然充斥在他的每一個話語之間,始終無法被徹底地隱藏。

「你舅舅待會兒也會過來,見過了你舅舅再回去罷...」朝顏再沒有說出什麼多餘的話來,只將自己的手置在暖爐上方的空氣中,保持着自己想要汲取溫度的姿勢,並持續擴散著、漸漸充斥內殿內里的沉默的氛圍。玳善呆立着,像是突然之間忘記了自己該如何去警覺,也短暫地喪失了自己辨別虛實的能力;直到他的舅舅站到了他的身邊,他才似乎稍稍找回了一些精神,「朝齊見過王後殿下,景陽王殿下。」這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在一瞬時便捅入了玳善空虛異常的耳膜,把他猛地嚇了一跳,半晌才慢慢地有些回過神來,輕聲地說道,「舅舅於我、便不必有此拘禮了..」此時玳善的說話就愈發聽起來有些淺薄和局促了,只是他仍用力強壓住了自己隨時會噴涌而出的堂皇,讓自己盡量顯得不那麼的惶恐不安,「侄兒雖是被封了景陽王之名,但也仍然是您的侄兒啊。您的話,大可不必用那敬稱,在這場合..」說着,玳善起身,立刻躬身向著朝齊作了揖後方才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這宮中,你我之身分於此,這些拘禮便是不可少的了。」朝齊像是並無意思要卸下自己身上的偽裝,仍是恭敬地站着。玳善卻像是猜出了他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要言,便立馬顧自起了身,跨了一步走近了朝齊的身旁,「大人何出此言?是否是萬淵廳中出了何事?」此話正脫了口,玳善臉上的表情也立刻變成了十分嚴肅而生人不可近的模樣。朝齊望了一眼玳善,嘴角勾起了一絲極難察覺的笑意,但表面上仍是用力地皺起了眉頭,「倒是也沒有什麼特別嚴重的情況。只是萬淵廳確實有點情況,林霧他想要即刻與你見上一面。」朝齊說罷,故意用力地嘆著氣,眼神依然緊緊盯視着玳善,玳善卻似乎看起來顯得有些平靜下來了,「見面嗎?這不着急。哦、對了,有關萬淵的事,我已聚集起些人手了,不日便會有些進展的。到時,我再過去一趟吧。」聽了玳善的回應,朝齊口中的情形也像是一丁點兒也不緊急了。但朝齊卻越發地皺起了眉頭,但卻也沒有再繼續地將自己的憂慮說下去,只是轉頭與自己的妹妹朝顏互相交換了眼神。

恍惚間,玳善又猛一睜眼,便又在現實中自己冷寂的東宮正殿醒來了,信紙赫然飄落在了地上,隱約反照出了一道刺目的光線,劃破了他的視線,但在他的心裏卻在暗暗地打定了心思,這一次、無論是將要面對怎樣的結果,他都會坦然地接受,即使是讓他自此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他也在所不惜。就這麼想着,他不由地捏緊了拳頭,很久也沒有放鬆,又閉上了眼,強忍着眼眶裏拚命想要湧出來的眼淚,忍受着眼睛裏傳遞而來的逐漸強烈起來的疼痛。

大概過了好久,他也不記得時間是過去了多久,玳善霎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了身,又彎下腰去拾起了那張之前就飄落在他腳邊的信紙,輕飄飄地將信紙置在了燭火之上,眼見着那點點火光一點點放大,慢慢地便吞沒了那整張的紙頁,紙頁在火光漸漸地蜷做了一團,一點點地變作了一堆紙灰,僅剩下了一縷淡薄的輕煙仍舊在玳善的鼻翼執着地飄蕩。

玳善呆望着那一堆紙灰出神,又是半晌沒了動作,卻突然伸出手指將那紙灰全捻進了手心,然後一股腦兒地全吞進了自己的肚裏,一股淡淡的苦澀很快就在他的口腔里擴散開來,也讓他一下子從迷幻的暈眩里清醒了過來,之後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一條綢巾鋪在桌上,一下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尖,那疼痛、立刻便鑽了心,血、也很快地自傷口處涌了出來,他用勁咬緊了牙關,用手指上流出的血在綢巾上寫下了兩行大字,『諸天莫問。諸神莫行!』寫畢,他像是耗盡了自己渾身的氣力,一下便跌坐了下來,綢巾上也飛濺起了幾滴他傷口上還尚未凝結的血液。玳善強撐著氣力自角落裏翻出了一個雕飾精美的漆盒,將寫了血字的綢巾收斂了起來,放入了漆盒之中,長嘆了一口氣后,大聲地喊出了祺雲的名字,「祺雲!進來一下。」他忽然感到了一陣頭痛欲裂,「過來將這物什拿去給宗卿送到王城驛去罷。」玳善一語作罷,用力摁了摁自己疼痛的額頭,但瞥見祺雲已經小跑着進入殿中,瞬時又恢復了正常。

祺雲一眼便望見了那個被玳善收斂好的漆盒,心照不宣地伸手接過了自己主上遞過來的物什,很快就將它揣進了自己的懷中,緊接着一路小跑着出了東宮內殿的視覺範圍,又只留下了玳善一人臉色稍顯蒼白地留在原地,眼見一陣莫名的風吹起了他手旁的書頁,這不經意間又勾起了他心中的思緒萬千,但他此時也只是平緩地喘著氣,嗅着空氣里飄來的一股極熟悉的苦澀的香氣,漸漸地出了神。關於那盒中的文字,他完全沒有想要這宮中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知曉其內容;至於那文字中所隱含之義,就完全是他個人的一次賭上一切的賭博,全部都是他一個人的意思。想着,玳善仰頭望着頭頂上繚亂的穹頂,卻是隱約聽到了耳邊傳來一陣「骨碌碌」的聲響,他也並沒有在意,只當是自己命運的骰子現時已經被投入了賭盤之中,無論結局出現怎樣的結果他都會坦然接受,因此,他也有了一絲淺淺的困意,於是便半閉着眼、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似乎還正做着一些若有若無的夢。

承節城郊,一處極隱秘的所在。在這一片黯淡無光的黑暗之中,人臉是看不清的,只有身處其中的兩個模稜兩可的輪廓,大約是過了許久,其中的一個才發出了聲音,說起了話,「鷹隼兄,許久未與你見上一面,你這裏、是否有什麼新的動向了?」但他對面之人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並沒有立刻地接下他的話頭,而是顧自先來回小踱了幾步,又嘆了一口氣後方才慢慢開了口,卻是一個聽來十分熟悉的聲音,「仍按原先之計劃繼續行進,只是那位、還是沒有什麼確切的消息傳來。」說話的間隙似乎也讓這兩個看起來有點虛幻的黑影變得更加確切了一點起來,像是能讓人看清楚這兩人現實的身體模樣,但卻使兩人身上照射到的光線愈發的將自己收斂了起來,兩人的身周便立刻地陷入了一片更加懾人的黑暗。

「哦?是這樣嗎..那個、也大概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了。」「是的,那位公子也許是真的一定要被逼上絕路才會有如此的果決。」兩人像是在開始談論一個兩人都十分熟悉的人,而這個人此時、也正在決意出一個對世上都影響巨大的重大的決策,只是這次、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猶豫,而是無比堅決地踏出了自己逡巡已久的腳步,沒有再給自己留下哪怕半步退路。但兩個人影都沒有想法要把這個話題給繼續下去,只是任由兩人之間的空氣慢慢彌散滿了沉默的氛圍,大概還做了告別,又或者是什麼都沒做,兩個身影便又漸漸地遠離了,一點點地被他們各自身後逐漸強烈起來的零星光線給侵蝕后整個吞沒。

王城深宮,乾成殿中,宰京正在翻閱著自己面前桌台上成堆的奏章,紓敏從側邊輕聲走入殿中,屏退了其他正在打着盹的小廝,小心地來到了主上的身側,輕聲地耳語了幾句。宰京先是沒有多大在意,但在全部都聽完了之後,就一下子合上了自己手中正在翻閱的文折,轉頭用自己深邃而深切的眼眸盯視着一旁唯唯地站着的紓敏,只是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太子呢?太子是否還在宮中?」話語間雖是極力地壓制住了某種情緒,但隱約還是能聽出一點那個話語裏面是多出了一丁點兒的堂皇的。紓敏也隨之立刻地躬身往主上的身邊又靠了靠,繼續小聲地說道,「殿下還待在宮中,並無外出的安排。」宰京聽后稍鬆了一口氣后又緊接着說了下去,「叫元明率隊盯緊東宮動向,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紓敏聞言領了命,就先退了下去,宰京也似乎是無意再看什麼奏摺,轉頭端起了自己手邊的一杯早已經放得溫吞了的茶水,卻只是聞了聞又放下,好像是一點緊張的情緒都沒有緩解,又好像那些煩心的攪擾全部都一掃而空了。他仰面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不顧自己思緒里那些紛繁的攪擾,只是用勁拚命地把自己的頭腦都給放空了,就這樣,他也因此生出了一些別的不同的念想,令他愈發地揪起了心來,心中像是被小刀一點點地割了開來,又被生生地用細長的針縫合在了一起。他被迫承受着那個給他痛苦煎熬的笑顏,但他也一步都不能後退了,於是便忍着疼痛伸手想要重新擁抱那泡影,就在即將觸到的那一刻,那泡影卻突然整個地消散了,只留下宰京手心的一道血痕仍在那裏冒着詭異的血腥的光。

彼時此刻,空闊的景陽宮後庭,這裏可算是年輕的宰京逃開那些繁雜事務的一個好去處,當然同他一起逃離的、還有同樣年輕的連裕和朝顏。「殿下,你如此緊急召我入宮,是有何情形到了如此般緊急的地步了嗎?」連裕的話語聽來仍是帶了十足的拘謹的,但他面前的申梧卻看起來變得更加輕鬆了一些,「沒有什麼緊急情況,便不能召你入宮小聚嗎?」申梧說着話,「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又很快地繼續說了下去,「不過也確是如你之言,我確實有件大事要與你來言說。」正說到緊要關頭,申梧卻突然收了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向連裕賣了個關子。還沒等連裕開口詢問,一旁聽着話的朝顏卻突然被兩人的說話吊起了胃口,湊到了那兩人中間面向申梧問道,「申梧哥哥,究竟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啊?要這麼神秘...」申梧卻立刻將朝顏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後,「這是我與你連裕哥哥的秘密,便不方便讓你知曉了。」朝顏聽了一撇嘴,臉上便是寫滿了生氣的意思,申梧也是立刻轉身勸慰起那個生了氣的朝顏,「哥哥待會兒還有個更好的禮物要送給你呢。顏兒乖,聽話。」說罷,將朝顏輕輕地摟進了自己的懷裏,便很快又放開了,轉而輕撫了一下她柔順嫵媚的長發。

朝顏紅了臉,略微帶了些慍色說道,「那就先原諒你了。可不能有下次了...」「那是自然。」申梧一面說着向她保證的話,一面又立刻轉迴向了一旁的連裕,一隻手還伸進了自己的前襟之中掏出了一個用輕綢包裹起來的物什,一下就吸引住了連裕之前稍微跑散了一些的注意力。

「這、這是..你是從何處尋到這物件的?」連裕一見那形狀,便頗有些驚訝,還一下就將自己的驚訝脫了口,「難不成...」申梧見狀,卻只是輕笑了一聲,「你這傢伙,幾日不見,還學會了什麼透視的本事了?」說着,才一點點地將自己手中的輕綢給展開,也漸漸顯示出了其中之物的形狀,那是一枚形狀奇異的閑章,申梧將它一把握在手上,「這便是我要送你的禮物。前幾日我於出遊之時,偶遇此石造型奇特,便攜它回宮稍加打磨,刻上了字,那字,便是吾輩要贈予你的言語。」說罷,申梧已經將那閑章重新給包好塞入了連裕的衣襟之中,之後又重重地握了一下連裕的手掌。兩人在瞬時眼神交錯,卻也是在一瞬懂得了這樣的意識,他們兩人、大概會成為那種永遠也無法比肩而立的敵手。

承節近郊,連裕坐在帳中,方才提筆寫畢一封書信,剛放下了手中的筆,便望見了手邊的那枚閑章,不禁又想起來些往事,不由地便出了神,半晌才回復了原先的思考,拿起那閑章用力地印在了末頁落款之處,待他慢慢地將印章移開,那章上鐫刻之字才又一次顯露在了他的眼前,「諸天莫問」四字像是要在他的心頭也刻出血來,時至今日再次看見,仍然能如同初次看見一般,叫他心頭猛地一震,一瞬就晃了神,但馬上又找回了自己的精神,大聲叫道,「孟武!進來一下。」連裕如此發聲一呼,孟武就立刻快步進到了帳中來,「替我帶上此信往王城近郊跑一趟吧,此行你一人知道便可。」孟武聞言沒有說話,只是很快地點頭應下了,伸出手接下了連裕遞過來的信箋,立刻就飛快地跑出帳外去了。帳中短暫的喧嘩很快便安靜了,就又只剩下了連裕一人望着不遠處錯置的沙盤若有所思。

帳外,孟武飛快地整好了自己的行裝,避開了所有相熟人的招呼,卻突然撞上了阿洛身周散發的馨香,他疾速的腳步也突然間放緩到了快要停下來的地步。阿洛像是剛洗完了一盆葉菜,正準備回去那廚房的帳子,見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便關切地問了句,「孟武哥,你這麼急,是要去什麼地方嗎?還是連裕叔有什麼行動了?」孟武聽得這個讓他的耳膜綿軟無力的輕柔聲音,想來對阿洛說起那事情倒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便將腳步往阿洛身側挪了挪,小聲地在她耳邊說道,「我啊,是要替將軍往王城驛遞一封急信。你可不能對別人亂說啊…」但是孟武這話一出口他便已經有些感覺到後悔了。

阿洛突然微微蜷了下手腳,皺了皺眉頭,「…啊,那孟武哥、又要你如此辛苦了…」說着,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孟武略顯得有些粗硬的手掌,冰冷與溫暖的感覺交織著,來回在兩人的手心裏穿梭,孟武的手猛地一顫,兩人的手便立刻地分離開來,同時還給他們附帶來了一些凜寒刺骨的尷尬。許久,孟武才又開了口,「…辛苦?我不辛苦的啦,將軍曾救過我的性命,能為將軍做這些事是我的榮幸。」這些客套的奉承話此刻聽來,倒是加重了兩人之間冰冷又尷尬的氛圍的,正當孟武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的時候,卻突然感到有一股熾熱的火燙一下子包裹了他的身體,一下似乎就要把他冰冷的魂魄都給吞噬殆盡;於是便拚命地掙扎著,但也無力將這火熱給掙脫,無奈他就試着把這火熱給整個擁抱入懷,而因此、他也能漸漸地開始看清了瞬時變模糊的眼前之物,正是阿洛一頭擁進了他的懷中。

「…阿、阿洛,你這是在做什麼?…」孟武忽地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該怎麼將自己的動作繼續下去,只得唯唯地說着話,但是阿洛卻一下將他的前襟都給洇濕了,孟武見狀也是失了辦法,只能先將她輕輕地圍在自己的身前,卻聽到了阿洛慢慢地說出些帶着哭腔的話,「…你這傻子,你這呆瓜,便是如此了也不能知曉嗎?」孟武聽聞愣了神,阿洛便哭得更凶了,抱起掉在一旁的菜籃再不說話很快就跑開了,只留獃獃的孟武還站在馬廄旁撓著頭望向阿洛飛快就跑開了的背影暗自想得出神。直到孟武在營中的好兄弟走過來猛敲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他才回過神來,卻已經被好兄弟狠狠地說了一通,「你這獃頭鵝,怎麼就能被我們的小洛給看上了呢?」他摸了摸自己有點痛的後腦勺,又想了想阿洛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忽然感到一陣頭腦發脹,思緒混亂,就只好先飛身上了馬,把關於阿洛的念想都先趕到腦後去了,腦中就只剩下那封連裕交給他要遞送的急信相關的念想。

「…便是如此了也不能知曉嗎?…」孟武飛馳在路途,雖是要將有關阿洛的想法都拋在腦後,但卻又不自覺地會將那想法浮入腦海。那話語一遍遍地在他的腦海裏面迴響,纏繞着他的腦髓和身體,還有那個將他擁住的火燙、都讓他的頭顱一陣陣地發暈。他又用力踢了一腳馬腹,一陣狂風瞬間刮過他的臉頰,還是讓他稍稍舒服了一些的。

委身於習慣的軟弱或許會讓人感到十分的舒服,但如果其中有一人突然生出些旁的想法,想要擊碎那習慣的軟弱,便會被慣性的巨力群起而攻之,讓他無法自己生出有生的力量來,甚至還會被這慣性給禁錮進而被整個摧毀。但他也總有一股無所畏懼的力量,如同不滅的星星之火,繼續存在在這個地方,保持着自己不屈的姿態,以準備好掀起自己的燎原之勢。全因他的不屈,所以一切的希望、才都沒有到那命定的絕盡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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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之行龍為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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