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車站槍聲

第37章 車站槍聲

回北平是江婉兒做的決定,雖然沒有一個人同意,但是大家都順從地開始收拾行囊,那個情況下,也許收拾行囊是解決無所事事的尷尬,唯有做點什麼,才能證明我們要去送死,把自己親自送到日本人的鐵蹄之下。

收拾起來的行囊被江婉兒都在臨走的時候撇下了,一件都沒有帶上。

江老夫子三天前老淚縱橫,臨分別的時候,他的眼睛只剩下了渾濁,渾濁地看不到天日。

青石板上我們齊刷刷地跪着,江婉兒平靜的語氣在空蕩蕩地院子裏異常清脆:「爹,女兒不孝,我不能讓蘇生自己在北平,他在哪我們在哪,我已經是蘇家的人,國之將傾,我們在哪裏都是生死未知,待在他身邊,我才能安心。」

江老夫子空洞洞的眼神沒有任何反應,乾癟的嘴巴吐不出半個字,身體健朗,言語盡失。

從上海避難回來的舅舅們唏噓不已,我們毅然決然的爬上馬車,走了很遠,我依稀地聽到了江老夫子嘶啞著喊了一句『這天殺的的戰爭啊』。

這是我對江南最後的記憶了,江老夫子的聲音是我每每能回憶到的終結。

戰火真的是追逐着我們,從北平追到上海,從上海追到南京,我們一路逃竄,炮火就在屁股後面不緊不慢的追趕,炮火在哪裏,無數英靈就埋在了哪裏。

婦孺兒童進京,盤查歸盤查,還算順利,在偽政府的卑躬屈膝之下,北平看似平靜,這只是用我這少年的眼睛來看。

正陽門車站,一聲槍響讓喧囂寂靜了那麼一下,接着槍聲開始密集起來,子彈開始亂飛,喧囂開始摻雜着哭聲、痛苦的哀嚎聲、恐懼聲、叫罵聲……

各種聲音彙集到一起,一切都沸騰到了極點。

江婉兒的身邊是蘇子林,雖然她們母子一般高,江婉兒還是把蘇子林按壓到了懷裏,如老母雞護著碩大的雞仔,我則被文嫂摟在懷中,同時,她把丫頭妮兒擋在我身前,我們蹲坐在角落裏。

我不知道這兩個小腳女人是哪裏來的膽量,更不知道丫頭妮兒做為我的擋箭牌是否能心安理得。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聲無息的團坐在溫暖的懷抱里,聽着刺耳的槍聲,透過丫頭妮兒扭動的身軀看到奔跑的腳,各色的鞋子、各種褲子、各種驚恐的跑姿,有人摔倒在地上,有腳丫踩在他們的身上、頭上、腳上,抬起的頭被踢回地面。

血,地上開始流淌冒泡的血漿,深紅、褐色、鮮紅,我的手開始抽搐,不,是整個身體開始抽搐,蜷縮在一起,如受了驚嚇的蝸牛,龜縮進自己的軀殼裏,但是,我沒有軀殼,我的軀殼是她們母女的肉身。

槍戰很短暫,我卻經歷了一個世紀,除了瞪大眼睛撐大鼻孔喘息,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在江婉兒和文嫂的揉搓下蘇醒,更確切地說是回歸意識。

「少爺,鬆開嘴巴,嘴巴,嘴巴,鬆開,對,過去了,沒事了,鬆開……」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一個地方,手死死地抓住一個地方,然而她們在用手揉搓的我臉頰,我的下巴。

我終於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了,我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咬的死死的,肌肉的痙攣讓我無法開合牙齒,意識在復甦,終於張開嘴巴可以大口喘氣,她們也是一樣。

我的喘息是大口大口地喘,不停歇,她們則是一兩聲的嘆息,是劫後餘生的輕鬆。

「走,這裏不安全,快點走。」

我轉動眼睛看向江婉兒,真想叫聲媽,真想問問她哪裏能安全,但是,我短暫的失語了,我失去了當少爺的那股不講理的痞勁兒,我成了最拉胯的孬種。

本要往東走的我們,開始隨着人流往相反的方向走,東邊又響起了零散的槍聲,我們只好隨着人流往正陽門的正南逃竄,兩雙小腳三個少年,我們被人群擁擠的跌跌撞撞。

嘰哩哇啦的日語時不時伴隨着急促的腳步聲擦肩而過,時不時的還有戰靴踢在奔走的人群的身上,明晃晃的刺刀格外耀眼。

東躲西藏的我們終於找到了一處幽靜之處,五個人中,四個人沒有來過,只有我來過,並不是這裏多偏僻,而是他們對此地報以輕蔑或者不齒,的確,這裏是八大胡同的一角。

時不時有悠閑的男人或者女人經過,他們的悠閑與外面的喧囂逃命截然相反,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好像置生死於世外。

爺還是爺,邁著爺牛氣的步伐,女人還是女人,芬芳四溢,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醉漢還是醉漢,舌頭打着卷吹着牛筆,龜奴還是龜奴,接來送往都是滿世界的諂媚,他們不知道亡國恨,他們樂不思蜀。

人的命天註定,如果不是這場變劫,我想我可能是他們中的一位,一位自己認為自己是爺的路人甲。

故事的發生總要有個倒霉的巧合,我們也不例外,我們蹲在牆角處,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曾經的光鮮亮麗,衣着樸素、淡妝素頭,面帶憂傷和疲憊,還有些許的驚恐,某位爺路過都嗤之以鼻的報以:「哎呀呵,三寸金蓮兒的大嬸兒外加童僕,哪家的新鮮貨呀?」

兩個女人肯定是不能反抗或者還擊,我們三個少年還沉浸在血色流淌中。

我們只能報以沉默,我們無力作答,更無力回擊,唯有收收腳繼續保持某種謙卑的啞然,謙卑到無地自容,頭只能低得更低。

我們的眼前走過太多雙腳,其實也就是兩種腳,女人的、男人的,不,還有四條腿畜生的。

泛起的塵土就是一個色兒,淺灰色。

「走吧,偌大的天地已經無處容身,雞犬皆是兵,走到哪裏都一個樣,不是叮就是咬,這個世界不來,就想,來過一趟,真不想再來,除了歡喜是最少的,其它的隨便提溜出一個都能壓死人。」

這麼酸的歪歪理不知道江婉兒是怎麼想出來,她起身,大家都紛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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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門上紅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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