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歸㈢

第三章 不歸㈢

清晨,韓奕從沉睡中醒來。

旭日的一縷光線透過天窗,射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受到一絲暖意。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袍子,那是夜裡父親韓熙文將自己身上的袍子脫下來給他蓋上的。

韓奕心裡覺得很暖,見父親閉著雙眼,兩鬢花白,瘦削的臉上顯出一雙突出的顴骨,父親更憔悴了。韓奕躡手躡腳地將袍子蓋回父親身上,這卻驚醒了父親。

韓熙文看了看蓋回來的袍子,若無其事地說道:「你昨夜說了許多夢話。就跟你那日摔傷后一般模樣,盡說些雲里霧繞的胡話。」

「嗯!」韓奕點頭道。他又夢到那幅古畫了。

「今早你須給我溫書。」韓熙文道。

「爹,今日就算了吧!」韓奕指了指這四周的環境,他對自己能再看到陽光感到欣喜。

「給我背出師表!」韓熙文堅持道。

「是前出師表,還是后出師表?」韓奕順口問道。

「都須背給為父聽!」

韓奕覺得自己很多嘴,這副身子的主人在韓熙文的嚴格要求下,不求甚解,只求囫圇吞棗地死背應付,兩世的記憶雖讓韓奕背得很流利,但還是有遺漏之處。

「書還須多讀!」韓熙文板著臉。

「是!」韓奕道,他看向牢門,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此時此刻他十分佩服起父親的不動如山,都快要砍頭了,竟然在牢房中還記著要督促自己的學業。

韓奕的三心二意,讓韓熙載很不滿意。韓熙文考較道:「你雖已背下諸葛武侯的名篇,可懂其意?」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丞相為後輩士人所景仰,即是因此名句。」韓奕道,他見父親很有得意之色,心知父親為何要自己背這兩篇古文,「想來諸葛亮是個十成十的文人,治國安邦,經時濟世,又身負蜀主遺命,而能做到忠心為後主,並未有任何非份之想,清廉持正,難也!與今世相比,武夫橫暴,文臣攻訐相輕,權臣專柄,諸葛氏不愧為文士之楷模也!」

韓熙文道:「可惜諸葛不過一人!恨為父潦倒一生,非無處效力,只恨無張良、陳平之才。」

「父親這話,孩兒有不同見解。那諸葛雖有奇才,可最終未能完成宏願,出師未捷身先死,非在於其智不及魏曹,蓋因其一己之故。蜀之亡也,諸葛氏應擔其一半之罪。」

「胡說!」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亮本人是做到了這一點,一個文士若能如他一樣深受主上厚待與重用,死亦無憾,所謂士願為知己者死也。故而歷代寒士推崇諸葛氏,希望自家帝王也能夠數顧茅廬,親邀自己出仕,那該多有名譽?依孩兒看,諸葛氏不過是窮兵黷武,六齣祁山,終一無所成,反而抗拒一統,多死了人。難道姓劉的就是正溯?當今時事不也是如此,中原變亂,南方割據分裂,倘若中原穩固,南方諸國不過小癬之疾,到那時我等小民才會有太平日子過活。」

韓熙文面色鐵青,卻道:「倒也自圓其說,我兒何時讀史了?」

「回爹爹,孩兒在老家,娘親常教導,沒事多翻翻書,長長見識。」

「今日我兒一席話,雖強詞奪理,但也符合當今時事。為父老懷大悅,今後當多多讀書,長長見識,哎……」韓熙文道。他這時才想起,現在再說這些話怕是太晚了,腦袋就要保不住了,還讀什麼書呢?

「這是爹爹頭一次誇孩兒!」韓奕笑道。

「你我父子就要被殺頭了,以後為父就是要誇你,也是妄想!」韓熙文憂愁滿面,「潦倒而死,我只恨命運多桀;老病而死,我只恨人生有常;抗虜而死,則轟轟烈烈!若是被當作姦細處死,我心何甘?」

聞聽父親的嘆息,韓奕心煩意亂,他站起身來,沖著牢房外大喊:「牢頭、牢頭!」

牢房門被打開,吱吱的叫著,牢頭手中卻提著食盒走了進來,身後的獄卒還捧著一壺酒,面無表情地放下。那牢頭口中嘟噥道:

「世道真是變了,死囚比當差的還要風光,好酒好肉地供著!」

韓氏父子愣愣地看著幾碟肉脯果蔬和那一壺酒道,心想這不會是父子二人上刑場的最後一餐吧?

韓奕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勉強笑道:「知州大人不想污了刀子,派人送來毒酒。孩兒先嘗一口。」

「胡說,不想被毒死,那就該餓死。為父可沒那麼怯懦!」韓熙文道,他抓起酒壺,仰起脖子便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父子二人早就餓了,他們將酒肉吃了個精光,發現自己還是好好的,面面相覷。

「看來還是用大刀砍頭,這是讓我們做個飽死鬼。」韓奕口中說道,心裡卻是思動。他在牢房中,來來回回地走動,大難臨頭,真到了要被砍頭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冷靜。

不過,他焦慮也是沒用的。到了晚上,牢頭又送來一頓頗豐盛的酒食,就是沒提砍頭的事情,父子二人的心思又寬泛了些。

到了子夜時分,父子二人忽聽到城外響起震天的喊殺聲,一直響了兩個時辰之久。

兩人捱到了第二天天明時分,牢房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父子二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只聽門外有人高呼:

「知州大人親至,速將牢門打開!」

時間不大,吳巒笑容滿面地進來,親自為父子二人打開腳鐐,說道:「吳某對不住二位,特來賠禮!」

韓熙文訝道:「不敢、不敢!」

「大人,我們父子無罪了?」韓奕喜道。

「昨日本知州已將一干軍兵拿下,共拘捕七十五人,親自審問,邵珂此獠陰結胡虜,幾欲害我大事,幸賴賢侄見微知著,為民除害,為國除賊。幸甚、幸甚!」

「大人前夜要是砍了我們父子的頭頗,再來賠禮,恐怕就太晚了。」韓奕抱怨道。

「恕罪、恕罪!」吳巒滿臉尷尬之色。

韓熙文瞪了兒子一眼,連忙道:「大人過謙了,能除此大害,也是貝州軍民之幸。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麼?位卑不敢忘憂國也!」

「好一個『位卑不敢忘憂國』!青州韓氏父子真乃忠臣義士!」吳巒肅然起敬。

跟著吳巒走出了監牢,韓奕見城內的軍民個個喜不自勝,還有不少垂頭喪氣的契丹人被五花大綁,刀斧手們手起刀落,一顆顆頭頗滾落下來。另有一干身著晉軍軍士戎裝的人,即守軍內部姦細,被捆綁在城中樹上,任憑百姓的毆打報復,那真叫生不如死。韓奕見有契丹俘虜,覺得十分詫異:

「大人昨夜主動出擊了嗎?」

吳巒道:「那日韓侄說要本知州遣人去城外契丹大營,本知州略施小計,在得知邵珂當真是姦細之後,使間客向虜帥雲,城內正在商議投降之舉,勸胡虜稍安勿躁,以免激起城內抵抗之心。敵酋以為我貝州不日將下,卻不料本知州命精銳力量於昨日子夜之時,開門出城偷襲,攻敵酋一個措手不及。此役,斬俘不下五千胡虜,獲馬匹三百餘,我軍追敵五十里方回軍,眼下胡虜主力已經遠遁。」

「大人真是良將!」韓熙文稱頌道。韓奕也覺得吳巒相當有謀略,他本是為給自己脫罪,吳巒卻想得更遠,將計就計。

「哪裡、哪裡,這是全體軍民之勞!」吳巒擺了擺手,洋洋得意。

上了箭樓,韓奕登高眺望,見城外契丹大營一片狼藉,昨天縱火與廝殺后的痕迹比比皆是,只有少數契丹人還在遠處游弋監視。

韓奕心想,契丹人恐怕不會咽下這口氣,要是城中只有少數人口,那麼可以趁此機會舉城南遷,可眼下城中人口光平民百姓就近萬,一旦出城,恐怕就會遭到契丹人半途截殺。

吳巒從軍士手中取來一張弓,遞給韓奕道:「聽說韓侄的箭法出眾,能否一試?」

「遵命!」韓奕將弓握在手,拉了拉弓弦道,「小侄在青州老家時,平日里喜歡追逐野獸,常用六十斤的軟弓,利於追逐快射!」

吳巒稱他為侄,韓奕當然不會拒絕。

吳巒知他嫌手中弓太軟,道:「以賢侄的年紀,能引六十斤的弓,膂力相當不錯了。換八十斤的如何?」

「正合我願。」韓奕道,「大人若是想讓小侄使百斤的最強弓,那還得等幾年。」

「住口,跟吳大人說話,怎能如此輕佻?」韓熙文在一旁斥責道。

「哈哈,韓主簿不必斥責,少年人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我觀韓侄行事果斷,又頗有機智,將來定會有大出息。」吳巒笑道。

說話間,只聽「嗖」的一聲,韓奕已經引弓如滿月,黑色的箭矢從箭樓飛射而出,正中城頭上一處望樓上的戰鼓正中央。軍士們還未來得及喝彩,韓奕又接連射出兩箭,兩箭均正中目標,那戰鼓鼓面經不起三支箭矢的攻擊,已經破出了一個大口子。

韓奕好似氣定神閑站在原處,但胸脯也是在喘息著,雙臂發軟,但這等準頭,這等射速,這等膂力,著實讓人驚訝。人群中發出陣陣叫好聲。

「哎呀,好好的一面戰鼓,讓韓家侄兒給弄壞了。」吳巒半開玩笑道。

「戰鼓是死的,能射中敵人才是硬道理。」韓奕道,「倘若在戰場之上,小侄若能有如此機會射中不會還手的目標,那才是件慶幸的事情。」

「說的好啊,不知賢侄可有表字?」吳巒欣喜地問道。他見韓奕年不過十五,卻生得鼻直口方,目光炯炯,站在自己面前,如鐵槍一般英氣逼人,箭法又相當不錯。

「回大人,犬子本月方滿十五,還未取表字。」韓熙文說道。

「令郎排行第幾?」

「韓某本有子二人。此子在家排行第二,上面本有一長兄,只是早年不幸夭折。」

「嗯,古人二十而冠,如今冠禮大致泯滅,令人惋惜。若是韓主簿不介意的話,吳某願提前為令郎取一表字。」吳巒道。

「此乃犬子榮幸之至,有勞大人!」韓熙文道。

「既然是二郎,又有好武藝,將來應做統兵武將,那麼就叫『子仲』吧?詩云: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多謝大人厚愛!」韓奕韓子仲拜謝道。他心中卻在想那句詩的下句: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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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宋神宗曾頒河北諸軍教閱法:「凡弓分三等,九斗為第一,八斗為第二,七斗為第三」。一宋石相當於九十二宋斤半(一宋斤相當於一點二市斤),十斗為一石。也就是說九鬥力的弓,大概有八十宋斤,這就算膂力第一等的。

據說岳飛與韓世忠能挽三百斤弓,不知真假。不過,據南宋人華岳說,步射弓「合用九斗、八斗、七斗」,馬射弓「合用八斗、七斗、六斗」(《翠微北征錄》卷7《弓制》)。這裡考慮的是實戰性。

這就好比讓舉重運動員去跑馬拉松,力氣大並不表明耐力足夠。戰場之上,弓矢的射速、準頭與密集度更為重要。對於一個士兵來說,使用軟弓快射,遠比使用強弓慢射更有威脅,力氣大的人也很難做到連續使用強弓發射箭矢。

騎在馬上又比步射難得多,能在馬背上左右開弓更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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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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