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前前後後(上)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前前後後(上)

黃龍州,一處名為青瓦鎮的地方。

這裏因家家戶戶屋頂的青瓦而得名,除去青瓦之外,彷彿就沒有別的能拿得出來的東西。

已經入秋,青瓦鎮里那條小溪溪水越來越少,原本還能順順利利的流淌,這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個大小不同的水窪了。

不過這倒是讓鎮上的孩子們很開心,這會兒正是摸魚抓螃蟹的好時機,只要耐得住性子,花上一下午,保管能捉上一小桶,等帶回去讓娘親裹一些麵粉,炸出來的小魚和螃蟹,可香了。

就是往往做出來一盤小魚小蝦小螃蟹,就要讓爹爹酒興大起,等自家爹爹開始喝酒,那自己可就吃不了多少了。

不過這會兒管不了那麼多,孩子們只顧著提着小桶去抓魚摸蝦。

這樣一來,那個坐在石橋上,腰間挎著一把木刀的少年就顯得格格不入了,他比那幫孩子大不了多少,甚至前些年還是那幫孩子裏最淘氣的那個,但不知道怎麼的,這兩年,這小傢伙沒長大多少,卻好似心事重重,不太合群了。

少年的爹娘不是沒有擔心過自家兒子,但自家兒子除去愛發獃之外,其餘都還算正常,久而久之,他們也就聽之任之了。

在橋下小溪里的孩子們早就發現了這個少年,不過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叫他一起他不搭理他們了,所以這會兒也早就習以為常了,抬頭看了一眼之後,就很快低下頭,努力找尋着魚蝦的蹤跡。

挎刀少年搖搖頭,剛想要起身離開,身側忽然就多出一道身影,一個年輕人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挎刀少年挑眉喊道:「溪哥。」

年輕人叫做王溪,也是這青瓦鎮本地人氏,是這少年的鄰居,比這少年大上幾歲,少年小的時候,都是王溪帶着他在小鎮里到處亂跑,那段時間,不知道有多少鄰居被這倆禍害過。

兩人的關係很好。

王溪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看了一眼下面,打趣笑道:「怎麼,天生不愛吃小魚兒?」

挎刀少年撓了撓腦袋,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

王溪笑着說道:「長大要做什麼事情,那是長大之後的事情,現在不還沒長大嗎?喜歡吃的小魚這會兒就不吃了,想放的風箏也不放了,以後會不會後悔?」

挎刀少年抬起頭,有些茫然,他知道溪哥的爹是那邊學堂的夫子,所以從小他懂得道理就要比自己多,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過王溪好像也沒有這個打算繼續深究這些問題,而是轉而笑道:「我參軍了,州府那邊已經來了文書,明日就走。」

聽到這個,挎刀少年一下子就來了精神,眼睛放光,「溪哥,你真了不起!」

挎刀少年的夢想就是要參軍,要去北邊殺妖,為此他每天都在為這件事做準備,只是大梁律規定十分嚴格,沒有成年之前,他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去參軍去的。

只是不等王溪說話,挎刀少年好像就想到什麼,皺眉道:「那嘉草姐呢?」

聽着這三個字,王溪叼著的狗尾巴草一顫。

少年口中的嘉草姐,是鎮子裏那邊酒坊老闆娘的女兒,也是王溪喜歡的姑娘,早兩年,他們常常去街角那邊偷摸著看她。

那會兒王溪總會說,等他長大了,就讓自己爹爹去提親,娶了她。

學堂的王夫子在鎮子上的威望很高,很少有不願意將自家女兒嫁到他們家的人家。

所以那會兒少年就覺得,以後溪哥跟嘉草姐肯定是一對。

王溪看着遠處,眼神里有些複雜情緒,最後只是嘆了口氣,「有些事情,本來就沒辦法做到大家都覺得滿意,也沒有辦法讓自己都滿意。」

少年對這種複雜的說法不太理解,只是想了很久,才猶豫說道:「要不然就別去參軍了?」

「嘉草姐她……」

「蕭度,你會因為別的事情不去參軍嗎?」

叫做蕭度的少年,話只開了個頭,就被王溪這句話給問住了。

王溪看了一眼蕭度腰間的木刀,說道:「以後你也會有喜歡的姑娘,到時候你怎麼選?」

不等蕭度回答,王溪就自顧自搖頭道:「其實這會兒問你這些,沒什麼意義。」

世上難有感同身受的事情,更何況這還只是個少年,連愁滋味都不知道。

蕭度揉了揉腦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他想了想之後,問道:「溪哥,你為什麼要去北邊?」

王溪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其實我這會兒也去不了北邊,要先去州府那邊,據說一般會訓練好幾年,暫時只是個府兵。」

大梁朝的軍伍,從大方向來說,只分為兩種,一種是北邊的邊軍,另外一種,就是各州府的府兵,像是神都的那些禁軍,雖說戰力會更強,但實際上也屬於府兵一類。

府兵和邊軍,從來不同,府兵是受兵部這邊管轄的,統兵將軍都要聽兵部的調遣,而邊軍只受將軍府節制,兵部這邊是沒有節制權的。

在國境內沒有戰事的時候,府兵每天就是操練,等到他們合格之後,會有一部分人補充到北邊邊軍去。

是擇優錄取。

至於人數多少,全看邊軍那邊空出來多少位子。

「北邊打過一場仗了,馬上還有另外一場大戰,但是我也不一定能夠趕得上。」

王溪苦笑道:「希望趕不上。」

蕭度聽不懂王溪的弦外之音,只是問道:「溪哥,既然去不了北邊,那你這會兒為什麼要去州府那邊?」

王溪看着蕭度笑道:「是因為現在不去州府,將來就去不了北邊。」

蕭度一頭霧水,好像聽明白了,但好像又沒有。

王溪詳細解釋道:「這會兒還不缺人,但是不知道以後缺不缺,要是這會兒不缺人的時候就不去,那等到缺人的時候,就沒人可用了。」

頓了頓,王溪說道:「其實我也不想去,但要去。」

作為讀書人的兒子,每天接觸的是聖賢書,是那些書上的道理,王溪自然對參軍打仗的事情沒有任何興趣,但有些時候,做什麼事情,不是看你沒有興趣,而是看需不需要你。

王溪也好,那位王夫子也好,都明白這個道理,如今朝廷需要,他們應該去。

「我爹說,現在的世道很好,我們都要努力保持世道是這樣的,讀書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讀書人的兒子也該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王溪笑道:「這件事,不是讀書。」

蕭度聽不太明白,只是咬了咬牙,解下腰間的木刀,遞給王溪,「溪哥,這是一個老頭兒送我的,我原本帶着它去北邊殺妖來着,但是你要先去,我就送給你!」

王溪哭笑不得,「小度,木刀殺不了妖的。」

蕭度舉著刀,嘟囔道:「我當然知道,就是,就是……」

王溪把刀推了回去,「留着吧,別人送你的,就要好好收著……」

說着話,王溪看了看天邊,天色已經不早,那小溪里的孩子們,也早就提着各自的木桶回家了。

「差不多了,我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家吧,明兒我一大早就走,你別來送了。」

王溪站起身,朝着蕭度揮手,就要回家。

蕭度下意識也揮手,但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溪哥……」

王溪扭過頭,看向自己這個小兄弟。

「那天嘉草姐跟我說,她也喜歡你的,想要嫁給你,越快越好!」

蕭度一股腦開口,終於說出了之前王溪打斷他不讓他說的那些話。

王溪瞪大眼睛,獃獃站在原地,一時間有些失神落魄。

蕭度不知道他怎麼了,也只是這樣陪着他。

過了很久,王溪才說道:「蕭度,你就當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我也從來沒聽過。」

「為什麼?」

蕭度很不理解。

王溪沒說話,搖搖頭。

大概這個年紀的少年,是肯定沒法子理解,為什麼有些事情要知道了當不知道,因為這樣,大概才能逼着自己不改變主意。

……

……

清晨時分,那家臨街酒肆才開門,就有客人登門。

還在卸門板的年輕女子,看到旁若無人走進酒肆的那個陌生黑衫男子,善意提醒道:「客人,早上最好是不喝酒的。」

酒肆一般都是午後才會來客人,這大早上就來的,也太早了些。

黑衫年輕人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笑道:「不打緊,少來些就行。」

年輕女子嗯了一聲,今天本就提早開門了,本來是想着,那個傢伙會不會在走之前來見他一面的,她其實早上還特意用了唇脂的。

打了一斗酒,年輕女子回到櫃枱前,若有所思。

黑衫年輕人笑着問道:「在等人?」

年輕女子精神恍惚,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之後,這才後知後覺道:「沒……沒有。」

黑衫年輕人喝着酒,自顧自說道:「等個心上人。」

年輕女子聽着這話,這才好奇地抬起頭看向這邊的黑衫年輕人,打量了他一番,才問道:「客人好像不是本地人氏,是來訪親的?」

黑衫年輕人點點頭,「算是訪舊,只是有些找不到了。」

年輕女子笑道:「那正好,鎮子不大,誰家住在哪兒,我都清楚,客人要不跟我說說?」

黑衫年輕人想了想,「姓蕭,早些年便出門闖蕩去了,應該是前幾年才回來的。」

聽着年輕人的描繪,年輕女子努力想了很久,也沒能想出符合的人選,「前幾年是有個老人返鄉,只不過已經走了好幾年,好像是不是姓蕭來着?」

年輕女子皺起眉頭,那個老人早早便出門闖蕩,等到回來的時候,別說長輩,就是同輩的人都早就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他的情況,其實就真沒幾個人知道了。

她也記不清是不是姓蕭了。

「只是那個老人家回來那段時間,總喜歡來我家打酒,有天還讓我第二天給他送酒去,結果第二天我一去,就看到老人家在躺椅上安詳走了。最後還是我們幾個街坊湊了點錢,給他買了副棺材,埋到鎮子外的山上了。」

年輕女子自顧自開口,有些感傷。

那個老人家還是脾氣很好的人呢。

黑衫年輕人說道:「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他生前的住所。」

年輕女子有些猶豫,「酒肆還需要……」

黑衫年輕人笑道:「你要是不出門,有個躲在街角的傢伙,說不定就連走之前,你都看不到一眼。」

年輕女子一愣,隨即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黑衫年輕看到年輕女子沒關門,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年輕女子解釋道:「沒關係的,都是街坊,不會有事的。」

於是黑衫年輕人便點了點頭。

年輕女子說道:「我叫茅嘉草,公子怎麼稱呼。」

年輕人說道:「姓陳,單名一個朝字。」

想了想,年輕人又補充道:「是歷朝歷代的朝,不是朝陽的朝。」

茅嘉草說道:「陳是國姓,客人這個名字……」

她雖然在說話,但實際上注意力早就沒在陳朝身上,而是在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陳朝小聲提醒道:「別太東張西望,嚇跑了他就不好了。」

茅嘉草聽着這話才回過神來,盡量不去看四周。

之後兩人路過一處街角,那邊有個年輕男子看了茅嘉草一眼,茅嘉草的餘光其實也看到了,但她還沒停下腳步,那男子轉身就走了。

只看了一眼。

茅嘉草看着那很快就消失不見的男子背影,有些失望。

陳朝也抬頭看向那邊,沒說話。

茅嘉草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應該知道的,他不會跟我說什麼,他也害怕我跟他說些什麼,怕我說了要他留下的話,他就開始動搖要不要去北邊的事情了。」

陳朝看着這個年輕女子,問道:「那你會說嗎?」

茅嘉草搖頭道:「不會的,他要去北邊,我不會阻止他的,我要說的,就是我會等他,我會等他回來,只是他好像這樣的話也不願意聽。」

「他也怕拖累你,給你負擔,畢竟去了北邊……很難回來。」

陳朝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麼情緒,死在北邊的人會有很多。

茅嘉草有些傷心,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她很快就收拾好情緒,說道:「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等他的。」

陳朝沒再多說。

兩人來到一座破敗小院前,這裏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木門上的鎖都銹壞了,根本沒辦法鎖上。

陳朝沒來由想起自己那座小院,要不是自己如今這個身份,只怕那個地方也會像是這座小院那般,如此破敗。

就在陳朝要推門進來的時候,一道清脆的嗓音響了起來,「嘉草姐,他是誰?!」

茅嘉草轉頭看了過去,不遠處有個挎刀少年一路小跑過來,正是蕭度。

蕭度看了一眼茅嘉草四周,好奇問道:「嘉草姐,溪哥沒來找你?」

茅嘉草扯出一個難看笑容,「見過了,只是沒說話,不過也沒什麼。」

蕭度還是聽不明白,他總覺得溪哥和嘉草姐說話都好像故意讓人聽不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看向陳朝,狐疑道:「他是誰?為什麼要來這裏?」

其實在蕭度之前說話的時候,陳朝就看向他了,這會兒他開口,陳朝也只是笑了笑。

「這位客人是來訪舊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這位老人家,畢竟他已經……」

茅嘉草有些不忍,沒說完這句話。

蕭度擋在門前,有些不相通道:「你真是那老頭兒的朋友?」

陳朝眯了眯眼,雖說還沒進去,但其實已經感受到了一抹熟悉的氣息,當年的北境大將軍也是一位實實在在的忘憂盡頭,武道境界可不低。

「算是,更算是他的後輩。」

陳朝問道:「那你呢,是他的後人,還是什麼別的?」

蕭度拍著自己腰間的木刀,說道:「我也是他的朋友,瞧見沒,這刀是他送給我的!」

陳朝看了一眼,感慨道:「那要好好留着的。」

蕭度皺眉問道:「你說你是他的朋友,那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你說你也是他朋友,你知道嗎?」

陳朝饒有興緻地看着眼前這個少年,畢竟是大將軍蕭和正能送出刀的傢伙,其實應該不會普通。

「這個……」

蕭度有些說不出話來,他本來也就只見過那老頭兒一次,再想去找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

「我不知道,我們這裏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麼的……」

蕭度說着話,但說到一半就停了,因為他看到眼前的年輕男人,臉色變得有些不太好看,整個人好像有些難過。

「你怎麼了?」

蕭度好奇地問道。

陳朝說道:「我叫陳朝,你知道嗎?」

蕭度皺眉不解道:「我才見你一次,我怎麼會知道……不過陳朝這個名字,好像和那個鎮守使大人的名字一樣啊……」

又是話說到一半,遠處腳步聲就響了起來,有些身穿官袍的官員,和身着甲胄的都尉,帶着一群才換上鐵甲的新兵,都跑到了這邊來。

眼尖的人早認出來了,那個為首的官員,好像就是知縣大人。

遠處百姓們圍了過來。

「下官煙霞縣知縣富榮,拜見鎮守使大人!」

「黃龍州都尉李勝,拜見鎮守使大人!」

嘩啦啦一片,這一條街,跪滿了人。

為首的知縣和都尉都很激動,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們萬萬不敢相信,鎮守使大人居然來了青瓦鎮,但此刻一見,就發現絕對假不了,因為眼前的年輕人,和畫像上的鎮守使大人一模一樣。

蕭度再傻也不會傻到這個地步,看着眼前的年輕男人,他瞪大眼睛,「你是鎮守使大人?!」

茅嘉草也早就跪下,只是臉上滿臉的不可置信。

陳朝伸手拉住想要跪下的蕭度,搖搖頭,「你看,我的名字說出來,你就能知道,但是他呢。」

陳朝指了指那座破敗小院,「你們不該拜我,應該拜他。」

這番話,聽得在場眾人,有些雲里霧裏。

陳朝平靜道:「這座小院的主人,叫蕭和正,很多年前,他離開家,去了北邊,然後在那邊待了很多年,後來他老了,想回來看看,所以他回來了,但很快就死了。可以說,他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交給了北邊。」

「說這麼多,你們可能也不知道蕭和正是誰。」

「上一任的北境大將軍蕭和正,生於黃龍州雲澤郡煙霞縣青瓦鎮。」

「你們這裏,是出過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的。」

陳朝看了看眾人,然後單膝跪在門前,「你們不用記住本官,而應該記住他,因為他比本官為你們做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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