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捌

貳捌

本人華姐,甘肅定西岷縣清水村人,十八歲時因唱花兒與何向東相愛,清水村人都喜歡青銅,我倆也是如此。雖然多次打擾先人冥寢,都是憑自己本事發現的,從沒有貪別人之功,更不去圖政府之利。後來形勢發生變化,原因是丈夫少年得志,江湖上難逢對手,免不了炫技,故意噁心那些噁心之人,從而招來殺身奪命的災禍。為此我想得好心痛,那些竊民竊國的大盜為何偏要追殺小偷小摸之人?山巔上蓋廟還嫌低,面對面坐着還想你。何向東罪不當死,留下華姐孤單在世更是悲凄。我來昆明是替丈夫討一條命債。至於當死之人搜羅九鼎八簋是何企圖,不關我的事。自古以來,報仇者都是一死換一死,一命抵一命,我不怪別人,也希望別人不要怪我。

華姐的遺書變成手機短訊,從鄭雄那裏傳到曾本之他們手裏,在各種各樣的嘆息聲中,迅速轉變為對曾小安和郝文章的擔憂。道理還是先前的那個道理,原因也是先前的那個原因,只不過這一次大家的情緒變得更焦慮,也更嚴峻。老三口這輩子相處時間最長的兩個人,妻子華姐隨他去了,留下來的只有獄友郝文章。如果那些想從郝嘉墓中找出什麼秘密來的人仍舊賊心不死,唯一值得追蹤的線索只有郝文章。

在四個人當中,曾本之和馬躍之相對冷靜一些,覺得郝文章的處境不算太糟糕,充其量只是了解某些秘密,而不是因為這些秘密傷害誰的特殊利益,就算有災有難,也不會是那種危及生命的災難。柳琴和安靜都不肯接受這種觀點。但在否定的程度上存在明顯差別。女人的思想不是來自頭腦,女人的任何一種想法都是從心裏冒出來的。人的頭腦是神經最多也最複雜的地方,心臟上卻是一根神經也沒有,心臟能承擔性命攸關的大事,靠的是直覺。所以,女人一旦出現直覺,男人便無法讓其改變的。此時此刻,柳琴的直覺是曾小安沒事,郝文章大難臨頭。安靜的直覺是曾小安和郝文章都是在劫難逃。

在白鷺街與惠明路路口的一家餐吧里,為了安撫兩個女人,曾本之和馬躍之用各自擅長的方式卜了一卦,結果都是一樣:明明是大凶的事情,卦象卻是大吉。

就此,曾本之和馬躍之小聲議論了一陣。在他倆說話之際,安靜和柳琴也額頭對額頭地說着什麼。對於女人有事沒事都要互相咬咬耳朵的習慣,曾本之和馬躍之絲毫沒有在意,更沒想到這兩個習慣將自己丈夫稱為老男人,從不認為自己是老女人的女人,正在背着他們策劃一個算不上是陰謀的陰謀。

服務員將他們要的作為午飯的四種煲仔飯上齊了。四個人分別按自己的喜好拿過一份,一邊吃,一邊依舊男人說男人的話,女人說女人的話。飯後,安靜和柳琴突然表示,要結伴去美容店做美容。因為柳琴每周都要去臭美,早已習以為常的馬躍之什麼也沒說。曾本之卻吃驚不小,同樣身為美容店常客的曾小安,不知向安靜發過多少次邀請,安靜一次也沒有嘗試。偶爾來美容店,也是因為有事,正在做美容的曾小安不方便接電話,她才不得已而為之。驚訝歸驚訝,曾本之還是答應下午四點鐘去學校接楚楚。他很清楚,曾小安以前就是如此,進美容店不僅是讓美容師做全套美容,還要睡一場更為享受的美容覺。

天氣還是那樣熱,早上預報會帶來降溫的涼風還沒有出現。餐吧里擠滿了人,很難看出有沒有人在盯梢。曾本之他們站在街邊,沖着過往的計程車大呼小叫,直到終於有車停下來,柳琴搶著對司機說,先去黃鸝路西段的一家美容會所,再去楚學院。柳琴的聲音很大,那對比他們晚二十秒出來的情侶完全能夠聽清。

計程車沒有將柳琴和安靜送到美容會所門前,她們在湖北日報社靠黃鸝路的側門前下車,讓計程車掉頭回到東湖路上,直接將曾本之和馬躍之送進楚學院院內。提前下車的安靜和柳琴,步行走到美容會所。柳琴自己有會員卡,也有固定的美容師。曾小安也有會員卡,安靜就用曾小安的名義消費,美容師當然也是曾小安認可的那一位。

進美容會所之前,柳琴回頭看了看。正午的太陽最厲害,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一向擁擠的黃鸝路難得有空蕩蕩的時候。柳琴和安靜在美容會所一樓休息室等候美容師時,一個打着小花傘的女子推門進來。柳琴馬上朝安靜使了個眼色。安靜會意地認出來,這女子正是剛才跟在身後從餐吧里出來的那對情侶的一半。

接下來的情況變得比較有趣。兩位美容師將柳琴和安靜帶進同一間美容室,只給她倆做了一遍乳房按摩。隨後的角色就開始發生變化,柳琴和安靜讓兩位美容師反串顧客,待她倆出門后,再反鎖上門,在按摩床上至少躺一個小時,這期間不管誰來,都要說成是顧客沒穿衣服,不能開門。一小時后,兩位美容師就可以出門接待下一位顧客。依照正常的慣例,接下來就該做過美容的顧客享受不受任何打擾的美容覺。安靜還解釋說,她倆只是想瞞着丈夫上街做一件丈夫不讓做的事。美容師難得碰上這種單照簽,卻不用動手的好事,再說,萬一家人找來,像柳琴和安靜這麼老的女人,即便是老婦聊發少女狂,又能狂出什麼名堂呢,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柳琴帶着安靜悄悄地出了美容會所的後門,鑽過一處綠籬的縫隙,又翻過一道垮塌的院牆,穿過一家看上去是培訓銷售人員的公司舊樓,從圍牆上的窟窿里躥到一處較大的小區,再從小區側門出來穿過東亭路,來到看過路牌才曉得的沱塘路。按照柳琴的設想,她們應當在沱塘路上搭乘計程車前往黃州。然而,直到她倆將沱塘路走穿了,也不見任何車輛駛過。

一路走來,安靜不停地數落,大中午的太陽最亮,這路上都讓人覺得陰森森的,柳琴怎麼敢和曾小安常在這裏走。柳琴當然要辯解,這條路是曾小安發現的。曾小安也是心情煩悶時才走這條路。曾小安最初走這條路的目的,是想遇上一個能強暴她的壞男人,她想用這種方法來報復鄭雄。後來才發現,那些壞透頂的男人全都像鄭雄那樣,吃飯時也要西裝革履,代步的汽車價碼要三十萬元以上,辦公室的桌子寬大得像雙人床,每個星期都要出兩天差,每個女秘書都要自己挑選等等。這條看似危機四伏的路反而是最安寧的,曾小安便經常在做完美容之後,拉着柳琴沿着這條非凡之路散步。

一出沱塘路就是寬闊的中北路,柳琴攔下第一輛計程車,說了目的地后,司機不願意去,他的車是燒煤氣的,黃州沒有加氣站,去了就回不來。第二輛計程車也不行,司機是個女的,她說今天是自己來例假量最多的一天,跑長途不方便。第三輛計程車更荒唐,司機光着膀子坐駕駛座上,滿口武漢方言,而且每說一句話都要帶一些渣滓,如此模樣絕對是在花樓街或吉慶街住了三代以上,卻硬說自己是外地人,來武漢不到一個月,又是給車主代班,別說黃州就是新洲也不能去。第四輛計程車停下時,柳琴也玩起巧來,上車后先說到青山,到了青山又說到陽邏,最後才說去黃州。

離黃州還有二十公里,路旁出現的地名牌上寫着禹王城三個字。安靜和柳琴同時大叫停車。大概是先前被捉弄的緣故,司機對在這種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點停車不僅沒有表示異議,臉上甚至還露出一絲狡黠的詭笑。付過錢,下了車,站到公路邊,面對無邊無際的熱浪,還有除了幾隻在田間漫不經心踱步的白鷺,柳琴和安靜才想起司機的詭笑中含有報復之意。

到了這地步,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安靜想找人打聽什麼地方有楚墓,公路上除了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連摩托車都沒有,更別說行人了。好在柳琴還有別的辦法,她在路邊的薔薇花上找到幾隻采完蜜的蜜蜂,跟着它們飛行的方向走去。

山川空寂,草木如眠,只有蟬鳴,連狗都不叫。

穿過一處樹林,四周的蜜蜂多了起來。

柳琴在前,安靜在後,兩人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很安靜的田野上忽然傳來一陣古怪的呼嘯聲。兩個女人正在驚詫,近前的樹葉輕搖一下,也跟着呼嘯起來。安靜和柳琴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從看不見的山坡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

「文章,起風了,好涼快呀!」

「這北風一刮,三伏天就過去了。」

聽着這聲音,安靜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正要往前走,柳琴忽然拉住她,並用手指着地面:一條色彩斑斕的蝮蛇正緩緩穿過砂石鋪成的小路。安靜嚇出一身冷汗后,將柳琴讓到前面開路。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山坡,透過一叢灌木可以看見一輛養蜂汽車停在一片蜂箱中央。緊挨着養蜂汽車的地面鋪着一層彩條布,再搭蓋一頂簡易帳篷,一對戴防蜂面罩的男女正在帳篷里用搖蜜桶取蜂蜜。安靜和柳琴絕對不會認錯,這兩個太像養蜂人的男女,就是曾小安和郝文章。

「前幾天熱得讓人心煩,這一涼快反而讓我想起楚楚從學校帶回家的一個笑話。」

「兒子能講笑話了?」

「你不要小看人好不好。我先講一個你聽聽:有個人中午出門買雪糕,不小心在馬路上跌了一跤,回來後上單位的醫務室上藥,醫生主動開了一張病假條,病因是三級灼傷。」

「好傢夥!男人只要有幽默感,天下的美女都不在話下。可惜我講不了笑話,只有一個降溫的偏方:聽冷笑話打冷戰,看鬼片出冷汗!」

郝文章話音剛落,曾小安便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連連說自己最怕看鬼片了,有幾次開車時聽電台主持人說鬼片,便嚇得兩腿打哆嗦。

看着那邊的情景,柳琴小聲對安靜說,女人就是奇怪,譬如曾小安,那麼偏僻的地方,一個人走來走去,心硬得像鋼鐵,從來不說一個怕字,一見到心愛的男人,馬上變成一團水,哪怕有人雙手捧著抱着,還要膽戰心驚。安靜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柳琴不要多嘴,她想聽聽曾小安和郝文章在說些什麼。

「這些年你在監獄里想什麼啦,想我嗎?」

「不想。」

「我不信。」

「真的,我不敢想,要是成天就為你想來想去,還活得下去嗎?」

「那你想什麼?」

「瞎想,有一次看到一張舊報紙,說你們家附近的一條街改名叫翠柳街。結果讓我笑了半年。」

「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想想,那條街上都是什麼單位?街口南邊是湖北日報社,北邊是文化廳,文化廳隔壁是作家協會和文聯,背靠背的是新華社,這些單位里都是些文化人。記得我們第一次散步走到那條街,那時還叫東亭小路,你要我小心點,這條街上隨便一個老男人或者老女人,都有可能是名作家,別做不雅的事成了他們筆下的反面角色。」

「你說了半天,我一點不覺得好笑。」

「如果那條街不改名,還叫東亭小路就不好笑,可不知那幾個改這地名的人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要是腦子進水了還可以原諒,因為那是身體出了毛病,就怕他們是當年鬧『**』的紅衛兵。當年的紅衛兵無論什麼事都要另立山頭,只有給本地文化單位門上貼的對聯是一致的: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所以,我猜他們是討厭文化人,故意取名為翠柳街,暗指花街柳巷,諷刺文化人不是**就是嫖客。」

「真是瞎說,人家取名是有來歷的,有句唐詩叫兩個黃鸝鳴翠柳,你們楚學院旁邊街道叫黃鸝路,隔壁的街當然可以叫翠柳街。」

「我們總算想到一起了。那詩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鷺上青天嗎,水果湖邊上有條白鷺街,省委省政府門前那條街也是在白鷺街隔壁,為什麼不叫青天路呢?」

曾小安真的笑了起來。郝文章自己卻沒有笑,他低着頭,用防蜂面罩擋住曾小安的視線。曾小安笑了好一陣兒,直到發現有淚水從郝文章的防蜂面罩里流出來,她才收起笑容,將郝文章緊緊摟在懷裏。郝文章不想讓曾小安看清楚自己的痛苦,繼續將眼睛盯着地面。

「人在監獄里可以想清楚很多平時沒法想清的事。譬如以往武漢人總愛說,漢口出商人,武昌出才子。以前不識廬山真面目,也跟着別人這樣說,是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在監獄里待了幾年後再看外面,才發現武昌的才子變成了商人,漢口的商人變成了騙子。」

曾小安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又有些於心不忍。

「我們隔壁號子裏關着兩個銀行高管,因為放貸給那個上過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商人而被捕入獄。那傢伙先送人家幾十萬現金,再拿到違規貸款,後來受到檢察院追查,他居然說是人家主動放貸,並從中索賄。聽說在洪山監獄還關着兩個也是被這騙子所害的銀行高管。我只說商人,不說才子。我若是說才子如何變成商人,你會以為我在影射誰!」

「我曉得你不是說爸爸,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爸爸已經改變觀點,同意你以前提出來的假設,他也覺得青銅時代中國的鑄造工藝中不存在失蠟法。」

「那次他去江北監獄探視,我就覺得他心裏已經妥協了。」

「你別他他他的,就叫爸爸!我的爸爸,楚楚的外公,就是你的爸爸。」

「行,不管人家認不認這個女婿,反正我就死皮賴臉叫爸爸就是。」

「放心,爸爸早就想認你這個女婿了。就怕我媽還有什麼想不通的事。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我媽特別愛面子,回頭你上我家時,先將馬叔叔和柳阿姨叫來,當着大家的面,你再叫媽媽,她不會不答應的。」

「在監獄里待八年,前四年一直想報仇,后四年變成了自省。說正經的,不是受你的啟發,完全是我自己在監獄里想到的,還有一種叫院士的人,正在從學者權威變成政治惡棍。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諷刺曾先生。」

「曾先生不是你叫的,叫爸爸!我才不誤這個會的。爸爸早就表明了態度。所以才將那傢伙從我家攆了出去。」

突然,從養蜂汽車的另一邊湧出一伙人。看樣子與武漢街頭的那些混混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說話、瞪眼睛、身上的刺青還有將衣衫短袖翻卷到肩膀上的樣子,全都八九不離十。那伙人氣勢洶洶地走到離蜂箱兩三米遠的地方,也沒有人說什麼,便自動站住了。

一個長得像禿鷲的男人獨自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抬腳踢了一下蜂箱:「這是什麼地方——」話音未落,一大群蜜蜂從蜂箱裏鑽出來,嚇得那人抱着頭往後退,直退到覺得沒有威脅的地方才繼續說:「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難道不曉得?這下面是楚墓,墓裏面全是國寶。你是沒文化還是怎麼的,看不見那邊豎着的警示牌嗎?」

曾小安有些緊張,郝文章卻是若無其事,一邊搖著搖蜜桶一邊說:「這蜂箱裏養的不是中蜂,是意蜂。意蜂的攻擊性只比馬蜂差一點點,最好不要招惹它們。」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也要小心點,我們的攻擊性也不弱。」

郝文章輕描淡寫地回答:「我看你們這模樣既不像保護文物的,也不像是盜墓賊。要不我先作個自我介紹,我是剛從江北監獄里出來的,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呢?」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在江北監獄待過?我怎麼沒見過你?」

郝文章說:「看來我們是江北監獄的獄友了。你在裏面待了一年還是兩年?」

像禿鷲的男人說:「既不是一年,也不是兩年,是一年零六個月,在裏面實際待了一年零兩個月。」

郝文章說:「明白了,你糊了十四個月的紙盒子。我在裏面翻砂化銅,自然見不著面。」

像禿鷲的男人說:「佩服佩服!只有服重刑的才去化銅翻砂,你是死緩還是無期?」

郝文章說:「那倒沒有,本來是八年,後來又加了三個月。」

郝文章從養蜂汽車上拿出刑滿釋放證明文件,隔着蜂箱朝像禿鷲的男人晃了兩下。

服滿法院判決的八年刑期,沒有丁點減刑,還加了三個月,在這樣的獄友面前,像禿鷲的男人不禁肅然起敬:「這破紙看着讓人噁心,老大你留着它幹什麼?小弟我一出那地獄一樣的大門,就將它當做衛生紙揩了屁股。」

郝文章說:「你呀,好不容易住一回監獄,只弄到一年零六個月的資格,還要提前四個月離開,這叫什麼?這叫沒眼光。非洲有個叫曼德拉的黑人,在監獄待了幾十年,後來成了南非總統,他待過的監獄現在成了旅遊景點。我想若是自己哪天成了大人物,這破紙片說不定能送到香港去拍賣,弄個百把萬港幣瀟灑一下。」

養蜂汽車那邊又冒出一個穿警服的人。

隔着老遠,穿警服的人就沖着像禿鷲的男人叫:「你在這裏幹什麼,是不是想敲詐勒索,破壞國民經濟建設?」

像禿鷲的男人嬉皮笑臉起來:「胡警官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你不是說監獄是所大學校,江北監獄又是學校中的學校嗎?我要是不在這麼好的學校里長進一點,那就太辜負你們的栽培了。我是來諮詢的,若是合適,也弄輛養蜂汽車,周遊全國各地,玩也玩了,還有錢賺。」

被稱做胡警官的那人哼了一聲說:「我看你是賊心不死,又想當採花大盜。我把話說在前面,不許對養蜂師傅有什麼企圖。養蜂師傅你貴姓?」

郝文章說:「我姓郝。」

胡警官將郝文章用武漢方言說的「郝」聽成了「賀」:「賀師傅開着汽車帶着妻子出來放蜂,真讓人羨慕。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地方是受文物法保護的遺址,為了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請你挪個地方為好!」

像禿鷲的男人搶著說:「胡警官你也沒文化呀!告訴你,我看過這方面的資料。」

胡警官打斷他的話:「我在執行公務,沒讓你說,就不要賣弄你的紅嘴白牙。」

郝文章懂得胡警官的意思,主動回答:「國家沒有哪個法規不讓在古文化遺址裏面放養蜜蜂,有些地方還鼓勵人家來放養蜜蜂,甚至還按放養蜜蜂的箱數給人家現金補助。因為蜜蜂會傳花授粉,提高農作物的產量,幫助植物更好地繁殖生長。」

像禿鷲的男人說:「國外有些養蜂人,根本不需要搖蜂蜜賣,僅僅是蜜蜂的傳花授粉補助就活得很好。」

見郝文章和曾小安都在那裏點頭,胡警官就說:「你小子果然有進步,想不想有機會再去江北監獄進修一陣?」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也不容易,這麼多年連個派出所副所長都沒混到手,有好機會你就給自己留着吧!」

胡警官嘴上沒有討到便宜,便轉而對郝文章說:「有件事本不歸我管,但有人找上門反映,我只好順便問問。之前我們這裏養蜂的人家也不少,各家各戶的蜜蜂都能相安無事。你的養蜂汽車一來,蜜蜂們有事沒事就在一起打架,采蜜沒打夠,還成群結隊地攻擊別的蜂箱裏的蜜蜂。這事是不是太奇怪了?」

這一次像禿鷲的男人沒有搶著說話,也像胡警官一樣盯着郝文章。

郝文章的防蜂罩上爬滿了蜜蜂,他用手拂去一些,露出一雙隱隱隱約約的眼睛:「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這裏養的是中蜂,我養的是意蜂。意蜂比中蜂好鬥,碰到一起就會打架。」

胡警官笑起來,繼續稱郝文章為賀師傅:「你這樣子不用看也是一個風裏來雨里去的放蜂人,不像我旁邊的這個傢伙,臉色白得像是死人,一看就是從監獄里出來的。不過,我也是例行公事,上面既沒有通緝令,也沒有正式通知,只是傳話下來,讓留意一個剛從江北監獄里放出來的男人,轉了一圈,聽說有人帶着一個大美女,開着汽車放蜜蜂,覺得好奇我就過來看看。不過,我還是提醒賀師傅你,讓美女待在荒郊野外,總是讓人沒有安全感。」

郝文章說:「我這才將蜂箱圍成一圈,像座城堡。回頭我再寫一張大字報,貼在路口,告訴大家,我養的是意蜂,兩三隻意蜂就頂得上一隻馬蜂,五十隻馬蜂的毒尾針就能蜇死一頭牛!」

胡警官點點頭后,摸了摸腰間的手槍,順着來路離開了。

像禿鷲的男人也要走,才離開不到十米,又轉回來問郝文章是不是上面讓胡警官查找的那個剛從江北監獄出來的男人。郝文章回答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是自己,肯定是獄警在鑄造仿古青銅工藝品的型砂里發現某人故意拉在裏面的大便。郝文章如此說法,讓長得像禿鷲的男人狂笑不已,並且表示,從現在起他也希望江北監獄的獄警來找麻煩,追問某個紙盒上的沾染物是鼻涕還是精液。

像禿鷲的男人帶着另外幾個人消失后,柳琴和安靜長出了一口氣。

郝文章卻像沒事一樣,他拍了拍曾小安的肩膀,又摟了摟曾小安的腰,最後用自己那爬滿蜜蜂的面罩碰了碰曾小安戴着的同樣爬滿蜜蜂的面罩,如此奇特的親吻將曾小安逗笑了。

郝文章很高興曾小安沒有被嚇著:「你這樣子就像蒙娜麗莎!」

曾小安說:「你不要盡挑好聽的說。」

郝文章說:「這八年,我與老三口在一起反覆研究,蒙娜麗莎的微笑為什麼那樣迷人。慢慢地就發現,那些迷人的微笑里,其實包含着高興、厭惡、恐懼和憤怒。那一陣兒我們挺得意,想不到後來又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有人早就研究過了,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高興佔百分之八十三,厭惡佔百分之九,恐懼佔百分之六,憤怒佔百分之二。可惜沒有鏡子,不然可以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是如此劃分的。」

這一次是曾小安用自己的防蜂面罩來碰郝文章的防蜂面罩。

躲在暗處的柳琴和安靜免不了悄悄嘆息,說郝文章太可愛了。

柳琴和安靜小聲說話時,曾小安和郝文章已經在議論老三口了。他倆先前肯定已經議論過,所以曾小安仍舊錶示,自己還是不太相信老三口是死於一場蓄意安排的謀殺。說了一陣兒,曾小安就想打開手機,發短訊或者打電話問問柳琴。郝文章趕緊攔住她,說江北監獄里的獄友,有相當多的人在逃跑時因為使用手機而暴露行蹤。郝文章相信,受到牽連的柳琴這時候一定受到全方位的監控,稍不小心就會掉進別人的陷阱。

提起這些,曾小安有些嗔怪郝文章。

「都怪你不讓去大崎山,否則柳琴阿姨一定會想辦法與我們聯繫的。」

「柳琴阿姨聯繫不上你不要緊,曾先生最了解我,真有急事時,他會找到我們的。」

「你怎麼如此冥頑不化,曾先生不是你叫的,要叫爸爸!」

「這事不能一廂情意,回頭見面時,曾先生若不反對,我一定改口!」

「好吧!你怎麼曉得爸爸最了解你?」

「我不是替曾先生辯護,或者是安慰自己,當初警察抓我時,曾先生本不應當保持沉默。曾先生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是因為老三口被關在江北監獄,曾先生希望能有一個最可靠的人去接近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郝文章下意識地搖頭時,將防蜂面罩上的蜜蜂一團團地搖了下來。

「可能是與曾侯乙尊盤有關,也可能與曾侯乙尊盤無關,我也不曉得。之所以我不想離開江北監獄,也是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於心不甘呀!」

「還以為我懷孕了,你怕挨爸爸的揍,才躲到那個誰也找不着的鬼地方。沒想到你好偉大呀!」

郝文章明白這話是說笑:「別的人都以為我是質疑失蠟法才與曾先生產生衝突,其實那是表面現象,真正原因是我發現曾侯乙尊盤有些不對勁。」

「你與爸爸說過嗎?」

「說過,就在曾先生的『楚弓楚得』室,當時只顧上說話,直到曾先生怒吼著要我走開,鄭雄跑出來相勸時,才曉得鄭雄一直在裏面的休息室里幫曾先生整理資料。」

「你有什麼想法,可以找機會與爸爸細談,為什麼非要偷曾侯乙尊盤呢?」

「凡是不以研究歷史為目的的青銅重器愛好者都是野心家和陰謀家。我不是野心家,也不是陰謀家,要偷曾侯乙尊盤完全是精神病發作。那天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按道理,將曾侯乙尊盤這樣的國寶級文物搬到楚學院做例行檢查,保安措施是很嚴格的。但是那天,什麼都是敞開着的,擔任安全保衛的人,負責例行檢查的人,全都不見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你應當聽說了,為了保護曾侯乙尊盤,『楚璧隋珍』室里不得放任何金屬的或者堅硬的東西。也不知是哪條神經出現錯亂,我居然將曾侯乙尊盤抱出『楚璧隋珍』室,進到我的『楚乙越鳧』室,想用小刀或者起子從上面弄一點青銅料下來,拿到外面去測量一下同位素碳十四,鑒別它的真假。」

「那你為什麼要將曾侯乙尊盤藏起來呢?」

「那麼小的屋子,將曾侯乙尊盤放在牆角用報紙蓋起來算是藏嗎?我剛將曾侯乙尊盤抱進『楚乙越鳧』室,就發現情況不對,本想送回『楚璧隋珍』室,聽到走廊里有鄭雄他們的聲音,一時間亂了方寸,做了不該做的錯事。到楚學院工作之前,我先後十次自己買票到博物館看曾侯乙尊盤,心裏還覺得越看越親切。到楚學院工作后,再去博物館看到曾侯乙尊盤,忽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那時候覺得不對,是覺得曾侯乙尊盤的樣子怎麼像女明星,化妝前和化妝后是有區別的。不信你回家看看曾先生書房裏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再看看曾先生掛在『楚弓楚得』室里的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就能體會到那句名言:天下沒有兩件完全一樣的青銅重器。後來覺得不對,是覺得抱在懷裏的曾侯乙尊盤不應當是假的。如果是後來新鑄的偽器,肯定要重於原器。真正的青銅重器,在地下埋藏兩千多年,經過緩慢的腐蝕表面會略有膨脹,比重也有所下降,不僅有輕的感覺,用手摸上去還有柔的感覺。新鑄的偽器給人的感覺正好相反,抱在懷裏明顯覺得滯重,摸起來也有明顯的艱澀感。」

「你這樣繞來繞去地說話,到底是想表明什麼意思?」

「我也一直沒有想明白。說曾侯乙尊盤是真的吧,為什麼曾侯乙尊盤實物與你們家書房裏的曾侯乙尊盤照片不大一樣?說是假的吧,從各方面去看又像是真的。而且,如此國寶中的國寶,真的要有假,早被別的青銅重器專家察覺了。」

「你這樣子就不要研究青銅重器了,改行跟着我研究現當代文學吧!你沒看到爸爸特意在那張黑白照片上寫的字,那是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盤剛出土時拍攝的。」

「我當然看清楚了,問題是照片也好,實物也好,又不是女大十八變的人,小時候的照片與長大后的照片肯定不一樣。剩下來的解釋,要麼曾侯乙尊盤是孫悟空的金箍棒,能夠隨心所欲地變化,要麼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與博物館里的曾侯乙尊盤並非同一件實物。」

「郝文章,你是不是要讓我送你去六角亭精神病院看看腦子?這話太嚇人了,你是非要讓我覺得你不是患偏執就是患抑鬱不可嗎?」

「親愛的小安、小小安、小小小安、小小小小小小小安,你聽我把話說完。社會上那些習慣說假話瞎話的人,分明自己是壞人做壞事,卻在大會小會上指責別人是壞人做壞事;自己利欲熏心,卻在公開場合或者私下裏罵別人沒文化太過貪腐。有句名言:是真人,說常話。青銅重器與人一樣,真的青銅重器經過兩千多年的氧化腐蝕,敲打起來發出的聲音里有一種渾濁韻味。反過來一切新鑄偽器的叩擊聲,都有清脆的質感。你曉得當初曾先生為什麼那樣喜歡我?」

「我當然曉得。你剛來上班時,正趕上給曾侯乙編鐘做年檢。爸爸特意帶你去。後來爸爸在家裏說,你的天分在鄭雄之上。媽媽不同意,還與爸爸爭論。媽媽有些偏愛鄭雄,說你不乖巧,遇事不會轉彎。」

「我的脾氣是不好,這都是從小當孤兒鬧的。那一次,曾先生先讓我聽了他主持仿製的曾侯乙編鐘的聲音,再讓我去聽從地下出土的曾侯乙編鐘的聲音,然後問我,有沒有聽出什麼不同的東西。我也是膽大,當然也聽出一些不同,曾先生要我說,我當然不能說假話。我就說仿製的曾侯乙編鐘聲音浪漫抒情悅耳養心,出土的曾侯乙編鐘聲音有種山風刮來的曠野上山水泥石的魯莽。曾先生當時沒做任何評論,臨出博物館時,他像是有意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覺得那是曾先生對我的看法的非同尋常的認可。我將曾侯乙尊盤從『楚璧隋珍』室抱進『楚乙越鳧』室,用幾種東西輪流敲擊,無論硬的軟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也不管是金屬木材塑料,敲出來的聲音都不像新鑄偽器那樣清脆。還有,曾先生一向不屑於談論如何區分青銅重器的真偽,那一次他卻手把手地教我,告訴我青銅重器在土中埋了幾千年,聞起來會有一股泥土氣息。新鑄的仿品如果不作偽,會有一股很濃的金屬氣味,想要作偽就免不了要使用酸鹽硇砂等化學物品,哪怕埋上幾十年,仍有一股酸氣味。說句實話,當初從你脖子裏聞到女人香時,也沒有如此奇妙的感覺!被我懷疑什麼地方有假的曾侯乙尊盤,一點酸臭味都沒有,相反,那氣味正像曾先生所說,是一種令人心醉的泥土芬芳!」

「聽完這些話,我不覺得你有毛病了,而是覺得你們翁婿倆像是有什麼默契?」

「你別瞎猜測,如果真有默契,那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做安排。」

「是上帝嗎?」

「我說的是人。上帝他老人家不是人。」

「我想說一句話,你要是保證不生氣我才會開口。」

「我向曾侯乙他老人家發誓,絕不生氣。我將這輩子所有怨氣惡氣全丟在江北監獄里了!」

「柳阿姨和媽媽常在一起議論,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不會是哪個總是鬧緋聞的明星吧?」

「你也想開幾朵桃花?做夢去吧!柳阿姨和媽媽說你長得很像爸爸以前的同事郝嘉!」

一陣涼風吹過來,柳琴和安靜輕輕顫動一下。

戴着防蜂面罩的郝文章則像遭電擊那樣,停下正在搖蜜的動作。整個靜默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被涼風吹過山坡,先前的高溫又減退一些,再配上樹蔭,哪怕是城裏來的女人也覺得這樣的環境是可以承受的。郝文章和曾小安不說話時,樹林中各種各樣的葉子便活躍起來。白楊樹葉像是在吵架,香樟樹葉像是在傾訴,馬尾松在用一束束的針葉學習扭動腰肢。

經過不斷地對視,柳琴和安靜終於挨到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互相問對方,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郝文章的長相很像一九八九年夏天跳樓自殺的郝嘉?她倆的回答也是一樣的,這些年,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家裏,自己從未說過郝文章的長相很像一九八九年夏天跳樓自殺的郝嘉。

養蜂汽車那邊,郝文章終於說話了,他沒有對曾小安的說法作出反應,而是讓曾小安將搖蜂蜜的工具全部收起來,下午好好休息,晚上還要接着干昨天晚上沒有幹完的事。曾小安也沒有追着問自己提及的問題。兩個人忙了一陣兒,將一應工具以及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蜂蜜收拾好,又從養蜂汽車上的貯水箱裏放出一些洗漱用水,將自己身上該洗的地方一一洗凈了。也不知郝文章附在曾小安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只見曾小安輕輕捶了郝文章一下,轉身鑽進養蜂汽車上的休息室。隨着空調機的開啟,郝文章手上的動作加快了不少,最終也像曾小安那樣鑽進養蜂汽車的休息室。

片刻后,養蜂汽車便開始有規律地搖晃起來。

柳琴先於安靜意識到養蜂汽車上發生了什麼,她捂著嘴輕輕笑起來:「車震了!」

很快安靜也明白養蜂汽車發生搖晃的原因。她沒有笑,伸手拉了柳琴一把,小聲吩咐說:「我們走吧!」兩個人轉身離開山坡,順原路穿過樹林,回到公路上,正好有一輛載人機動三輪車過來,不等招手,便停在她們身邊。機動三輪車將她倆載到團風縣城,她倆立即攔了一輛計程車回武漢。

喘過氣來的安靜搶先問柳琴:「我什麼時候說過郝文章的長相像郝嘉?」

柳琴說:「是呀,我什麼時候說過郝文章的長相像郝嘉?」

安靜說:「話說回來,我心裏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不敢說出來。」

柳琴說:「難道你沒有與你家曾先生說說嗎?」

安靜說:「就因為讓小安嫁給了鄭雄,我就再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提郝文章和郝嘉的名字。不知為什麼,心裏總覺得郝文章和郝嘉是老曾家所有麻煩的根源。」

柳琴說:「不瞞你說,我家馬先生倒是說過一次。是我不讓他再說此事,不是嫌他疑神疑鬼,是我們覺得,如果郝文章真的與郝嘉有什麼關係,將來肯定會鬧出大事來。」

安靜突然想起什麼了,就說:「當年郝嘉與姓楊的女兵相愛,說不定生了私生子!」

安靜的話將她自己和柳琴嚇了一跳。

也許這個疑問來勢太生猛、也太沉重,二人逃避似地便將話題轉移到曾侯乙尊盤上。柳琴覺得郝文章真是膽大妄為,什麼都懷疑,連國寶中的國寶都敢想畫問號就畫問號。安靜沒說對,也沒有說不對,她半是嘆息地表示,男人們心裏裝的事雖然不比女人心裏裝的事多,但是男人的心事中,分量最輕的一件至少要頂女人的十件心事。柳琴很敏感,馬上追問,郝文章對曾侯乙尊盤的懷疑是不是有來由。見安靜一臉猶豫表情,柳琴有些生氣,說自己為曾家做了那麼多的好事,怎麼就換不來安靜的一點信任。

安靜只好說,她怕柳琴心理承受能力差,會被嚇壞。

安靜接着說,多少年來曾本之一直在夢裏說曾侯乙尊盤是假的。

柳琴果然嚇得不輕。相比之下,先前不敢說郝文章是郝嘉的私生子,已經算不上什麼了。柳琴讓安靜用手摸摸自己額頭上的冷汗,她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只想幫曾小安實現與郝文章的團聚,卻招來如此意料之外的大麻煩。如果曾侯乙尊盤真的存在某種問題,像她和安靜這樣完全不知水深水淺的老女人,還是趁早後退一步,管好各自丈夫的日常起居才是最穩妥的。

從團風來的計程車在柳琴的指揮下順利地停在沱塘路口,下車時安靜看了看手錶,如此一來一去,剛好用了三個小時。

安靜和柳琴沿着那條秘密通道回到美容會所。不待發問,美容師主動說,她倆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只有管她倆的經理隨口問了問。經理以為她倆還在睡美容覺,要美容師將空調溫度調高兩度,免得着涼感冒。安靜和柳琴各自打開手機,見既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誰發來的短訊,便大大方方地來到美容會所一樓的休息廳。見那個形跡可疑的年輕女子還在沙發上坐着,安靜故意沖着她招了招手。柳琴怕節外生枝,連忙說,這家美容會所真是不錯,不管是老的還是少的,都可以高興而來,滿意而歸。

從美容會所出來,她倆去對面的超市各自買了幾樣蔬菜,之後柳琴去楚學院接馬躍之一起回家。安靜估計曾本之已去學校接着楚楚了,便徑直往家裏走。在橫穿東湖路的地下通道里,安靜發現那個年輕女子還跟在身後,她想起包里還裝着楚楚畫畫用的彩筆,便取了一支出來,在地下通道的牆壁上畫了一個雞不像雞、鳥不像鳥的符號。出了地下通道,往家裏走的那段路上,安靜再也沒有見到有別的女人跟着身後。

曾本之果然正在給楚楚報聽寫。安靜進家門后,耐心地等到聽寫結束,見曾本之還像平常那樣要往書房去,她忍不住問曾本之,難道他沒有覺得今天的老婆與昨天的老婆有什麼不一樣嗎?曾本之看了兩眼,說安靜這次做美容的效果比較好。安靜哭笑不得地告訴他,自己根本沒有做美容,而是去了一個他想不到的地方。

曾本之馬上敏感起來:「難道你去了禹王城?」

安靜得意地說:「你還算了解自己的老婆。」

曾本之大為驚訝。聽安靜說過自己與柳琴這一路上的情形后,曾本之不得不承認,縱然是沒有經過任何風雨,也沒有見過任何世面的女人,一旦下定決心做與自己關係重大的某件事,那突然爆發的能量足以震撼所有的男人。

安靜越說越放得開:「你覺得郝文章的長相像郝嘉嗎?」

曾本之下意識地回答:「像!」

安靜說:「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曾本之仍舊是下意識地回答:「郝文章來楚學院報到時,就覺得他眼熟,後來看多了就想起郝嘉。」

安靜說:「那你為什麼從不同我說?」

曾本之有些警覺了:「等我發現他長相像郝嘉時,你已經不大喜歡他了,我怕你有更奇怪的念頭就沒有說。而且你是那麼喜歡鄭雄,希望鄭雄做你的女婿。小安卻不聽你的,非要與郝文章談戀愛。我要是說這些話,豈不是火上澆油?」

安靜說:「那你是不是很早就曉得郝嘉有個私生子?」

曾本之說:「不是的。我也是前些時聽華姐說,郝嘉死前給他愛過的楊醫生所在醫院打電話,醫院的人說楊醫生自殺了,還說楊醫生曾經有過一個男孩,很小的時候就失蹤了。我懷疑是她丈夫將那孩子送到孤兒院了。郝文章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安靜說:「你是如何當丈夫的?這麼重要的事竟然不及時告訴我。」

曾本之說:「這不是正與你說嗎?這種聽來的事情,要慎重傳播。」

安靜說:「我沒時間與你計較,你現在得想好,如果郝文章真的是郝嘉的私生子,我們怎麼辦,小安怎麼辦?」

曾本之說:「如果真是那樣,曾侯乙尊盤的事就更好辦了。」

安靜說:「我是問我們怎麼辦,與那些破銅爛鐵無關。」

曾本之說:「你這樣說話,就不像我的那個比美國中情局特工還厲害的夫人了。郝文章只要是郝文章就行,只要郝文章愛的是曾小安就行。郝嘉的事自然有郝嘉的解決辦法。」

安靜說:「那我再問你,先前郝文章只是不同意你提出來的失蠟法,沒想到他連曾侯乙尊盤的真假都敢懷疑。如果他公開與你叫板,你打算怎麼辦?」

曾本之說:「真理總是在質疑中發現的,我無法控制自己如何面對自以為是的真理,但我曉得在真理面前該怎麼辦。」

在書房裏,安靜面對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靜默了一陣,突然對曾本之說,她又想起《三國演義》中周瑜打黃蓋的故事。曾本之馬上反問安靜,是不是覺得當初郝文章偷曾侯乙尊盤被判入獄八年,是他倆合夥上演的一出苦肉計。不等安靜回答,他接着表示,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想去看,當初自己與郝文章之間沒有任何默契。

安靜說:「郝文章為何在曾小安面前說,因為你在不停地暗示,他才背上這副十字架的?是不是他想在小安面前獻殷勤,故意這麼拔高自己?」

曾本之說:「只有這樣想,才像是郝嘉的兒子。這也是我喜歡他的緣故。因為我做不到郝嘉那樣,所以我只能後退一步,選擇喜歡一個像他那樣的年輕人。」

安靜說:「我再問一件事,曾侯乙尊盤的問題,鄭雄曉得嗎?」

曾本之百般無奈地點了點頭。

安靜說:「因為你需要他幫忙打埋伏,所以才答應我,讓小安嫁給他?」

曾本之再點頭時已是千般無奈了。

安靜說:「是不是前些時過七十歲生日讓你覺得時日無多,必須儘快找到曾侯乙尊盤的真相?」

曾本之只能萬般無奈地點頭對安靜的判斷表示認可。

安靜說:「那好,請在這件事情上對愛妻隱瞞八年真相的丈夫,親口告訴他所謂的愛妻,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尊盤,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曾本之用不大的聲音肯定地說:「假的。它不是從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

安靜說:「什麼時候發現的?」

曾本之說話的聲音很低沉:「郝嘉跳樓的前一天。」

安靜說:「郝嘉也發現曾侯乙尊盤是假的?」

曾本之說:「是我告訴他的。我不能不告訴他。那一次曾侯乙尊盤送來檢驗時,正趕上北京出了大事,楚學院空無一人。沒想到有人趁亂鑽進『楚璧隋珍』室,將臨時放在那裏的曾侯乙尊盤偷走。等到負責安保的人想起來,也沒細看,就將冒名頂替的假曾侯乙尊盤拿回去,放在博物館里繼續展出。半個月後,我陪客人去博物館,才發現情況不對。郝嘉這時已被隔離審查,所里的人只有鄭雄進了專案組,想要悄悄地見到郝嘉只能通過鄭雄,但是鄭雄又得在一旁看着我們。所以,鄭雄也就曉得這個秘密了。」

安靜說:「郝嘉突然跳樓應當與這件事有關!」

曾本之說:「不只是這樣。剛才不是說過,郝嘉被隔離審查之前,剛剛得知他愛過的楊醫生割腕自殺了,他與楊醫生的私生子很小的時候就失蹤了,再加上北京鬧得驚天動地,所以,郝嘉跳樓的原因幾方面都有。」

安靜說:「我就想不通,明明有人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了,還偷天換日地進了博物館的展櫃。你們還在那裏紅口白牙地說,偉大的曾侯乙尊盤天下無雙,不可仿製。難道從不覺得害臊臉紅嗎?好歹你也是個權威,怎麼就不能像人家那樣仿製出曾侯乙尊盤?」

曾本之找出幾張郝嘉跳樓后楚學院的人用傻瓜相機拍下的現場照片,在圍觀的人群中,就有老三口。在那張安葬郝嘉的現場照片上也有老三口的身影。曾本之覺得這種事肯定不會是偶然發生的,特別是他曾聽到風聲,在他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鐘大功告成后,郝嘉私下發誓一定要用一己之力,將更難攻克的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所謂一己之力當然是不可能的,那意思是說不依靠國家資金,也不依靠楚學院的人力,如此就只有藉助那時候已經在江湖上很有名氣的老三口的力量了。

曾本之說:「我是沒時間臉紅害臊。你沒看到你丈夫每天用二十小時來思考這事!前些時,剛剛想明白,這事可能與老三口有關,沒想到那麼有名氣有能力的青銅大盜,卻被一場奇怪車禍不聲不響地弄死了。」

安靜說:「不過老天爺還是可憐好人,派了一個郝文章來。雖然解鈴還得系鈴人,像老三口這樣的系鈴人死之前,總會給別人留點解鈴的線索吧。他們夫妻倆絕對不是壞人,不會將事情做得那麼絕。」

曾本之說:「我也相信這點,只是不明白老三口為什麼要這樣做?」

說了很多話后,安靜還要曾本之帶她去辦公室看看另一張照片,是否真如郝文章所說,存在某種區分。曾本之沒有答應,他讓安靜將郝文章和曾小安在停止搖蜂蜜時說的話重複一遍。安靜告訴他,郝文章表示下午要好好休息,晚上還要接着幹頭天晚上沒有幹完的事。曾本之想起華姐在那裏挖過一座由老三口設局的楚墓,便大膽地推測,鋪在養蜂汽車旁邊的彩條塑料布下面,有一座同樣由老三口設局的楚墓。或者不是楚墓,但與青銅重器有關聯的某種東西。如果老三口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壞人,只是出於別的原因,才發動這場既以曾侯乙尊盤作為武器,又以曾侯乙尊盤作為目的的暗戰,那他一定會對曾侯乙尊盤有着可靠的佈局與安排。就像禹王城楚墓中預先埋下的真的青銅鏡和假的甬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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