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陸

貳陸

「不用等我們!」

曾本之一進家門,安靜就將自己的手機舉到他面前。上面顯示的短訊是曾小安發給安靜的。安靜對其中的「我們」二字悲傷得要命,楚楚睡着之後,她一個人在家裏哭了好幾場。見到曾本之,安靜又哭了起來。曾本之強忍心酸,不讓淚珠滾出來,安靜每說三五句話,他就要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鐘。安靜沒想到臨近半夜,曾本之還要出門,而且是去到只有死人沒有活人的九峰山。安靜只顧說,這五個字,是她打了二十幾次電話,發了二十幾條短訊換來的。雖然曾小安與鄭雄鬧翻了,但兩人的公開關係還沒有斬斷,就這樣與在監獄里關了八年的郝文章待在一起,一旦被人知道,也太有損書香人家的顏面了。打電話也好,發短訊也好,安靜是想要曾小安必須儘快回家,哪怕將郝文章帶回家來都行,畢竟郝文章與曾本之有過師生關係和上下級關係,在家裏臨時待一陣,也是說得過去的。曾小安的手機一直是關着的,只聽到電腦合成語音在說「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收到那唯一一條短訊后,安靜馬上回撥過去,所聽到的還是那句讓她覺得噁心的電腦語音。偏偏從這一刻開始,家裏的座機就開始響個不停,不僅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從聲音里聽不出是男是女的人,每次打電話來問的人都不相同,只要開口,沒有不是找曾小安的。說着話,座機上的信號燈又閃爍起來。又有電話來了,安靜怕太多太響的電話鈴聲會吵醒楚楚,便將響鈴模式改為靜音。

安靜拿起話筒正要接聽,曾本之伸手拿過去,開口就說:「我不管你是誰,是北京來的,還是從雲南來的,或者是那個退而不休的老傢伙指派的,在我眼裏都是鼻屎!你們要是知趣就不要再打這個電話了,你們不知趣我也沒辦法,只好將電話線拔了!」

電話真的不再響了以後,曾本之才意識到,要找曾小安的,只可能是自己提到的三撥人中的一撥。否則,一撥人不再打這電話,還會有另兩撥人因為沒有聽到自己所說的話,而繼續撥打家裏的座機。曾本之只回家裏待了半小時,前二十分鐘開着電燈與安靜說話,后十分鐘關了電燈接着與安靜說話。半小時一到,曾本之就告訴安靜,還有一件人命關天的事情要做,自己必須出去一趟。說完,不管安靜如何又拉又拽,曾本之堅決地開門出來,上了先於他到達小區門口的沙璐的紅色轎車。

曾本之坐定后才發現,讓沙璐通知一起行動的萬乙沒有到。

不待曾本之發問,沙璐便着急地說:「萬乙的手機打不通,說是關機了。可他夜裏一向不關機的。」

曾本之說:「下午他還打電話來問了幾個關於失蠟法的問題。一個研究青銅重器的窮博士,不會有事的,最大的危險也就是手機沒電了!」

時間已到了半夜,曾本之讓沙璐將車開上沿湖路。到了老三口遇車禍的地方,沙璐正想減速停車,曾本之卻要她繼續往前開。一過沙灘浴場,曖昧地停在路兩邊的汽車就多起來。在一處跨湖拱橋橋頭,停著一輛紅色的日系轎車,因為底盤太輕,車內的動靜全部經由車身晃動反映出來。沙璐輕輕一笑之後,拿起手機再次撥打萬乙的電話,聽到的仍舊是電腦合成語音。不只是沿湖路上,沙璐駕車經過之處,都有這樣的車輛出現。等到路兩邊終於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綠化樹時,曾本之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對沙璐說去哪裏,然而沙璐選擇的線路,與自己設想的絲毫不差。

曾本之索性不說話,直到沙璐將紅色轎車停在九峰山公園門口時,才開口問:「你怎麼曉得我要到這裏來?」

沙璐有點小得意地撒起嬌來:「您是大師,但也不要小瞧我這個小警察!當警察也要有天賦!前些時您不是帶我們來過這裏,並且在這裏遇上老三口的妻子華姐嗎?老三口死得莫名其妙,想要弄清楚其中玄機,就應該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來找線索!我不會對別人說的,從醫院裏出來時,您問我敢不敢在深更半夜去一個比較奇怪的地方,當時我就猜到是九峰山!」

曾本之說:「你太聰明了。不過,再聰明的女人一旦陷入情網,便又成了十足的糊塗蟲。」

曾本之要沙璐在車上待着,自己到郝嘉墓上看看,最多十分鐘就會回來。

曾本之伸手拉開車門的那一刻,沙璐突然問:「這裏埋着那麼多死人,您一個人不怕嗎?」

「干我們這一行的,連幾千年前的老鬼都不怕,幾十年的新鬼有什麼好怕的?」說完,曾本之又反問,「你要是怕,就跟着我,不要一個人待在車上。」

沙璐連忙說:「你快去快回,我反鎖好車門等着你!」

曾本之一只腳伸到車外了,又回過頭來說:「干我們這一行,走哪兒身上總得帶着一片龜甲,信邪的人說是可以辟邪,不信邪的人則當做小玩意兒,你要是覺得不踏實,就將這片龜甲留在車上壯壯膽。」

沙璐直搖頭:「您的東西還是您用着比較好,我好歹是個警察,不需要這個!」

曾本之拿着事先準備好的手電筒,走進沒有門的公園大門。已是深夜,天上的星星看上去是涼冰冰的,地上仍舊熱得像蒸籠,那些在草木叢中穿梭的螢火蟲就是蒸籠底下正在燃燒的串串火星。墓地中間的小路不算寬也不太窄,一個人走起來還是很輕鬆的。曾本之一步不錯,半步沒歪,穩穩噹噹地走到郝嘉的墓碑前,用手電筒照了幾下,便在墓碑底下摸索起來。找了幾分鐘,地上的石塊和磚塊全都翻過來看過,墓碑上的縫隙也用草莖撥弄了一遍,除了幾隻長著甲殼的蟲子,什麼也沒見着。

從公園門口傳來急促的汽車喇叭聲,讓曾本之不得不放棄還想再找一找的念頭。

他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條,用手電筒照了照上面寫的內容:「那不是普通車禍,是一場精心佈置的謀殺,老三口死了,如果你知道曾侯乙尊盤的下落,請趕緊告訴我,然後走得遠遠的,不要成為下一個目標!」確信無誤之後,曾本之將紙條塞進墓碑中間的縫隙里。

不遠處的汽車喇叭聲變得凄厲起來。

曾本之感到事情不妙,放開腳步一路跑到公園門口。只見沙璐的紅色轎車在眼前的廣場上前沖后突,左右騰挪,像一頭髮了瘋的公牛,在沖着什麼目標撞來撞去。曾本之用手電筒照着紅色轎車的前擋風玻璃,嘴裏大聲喊著沙璐的名字。好一陣兒,仍不見紅色轎車停下來,有兩次還差點撞上廣場前面的隔離石墩。曾本之見情形不對,便將口袋裏的那片龜甲掏出來,沖着紅色轎車扔過去。

龜甲片在大燈燈光中閃了一下,正好落在前保險杠上,癲狂的紅色轎車突然停了下來。

曾本之緩緩走近紅色轎車,隔着車窗,驚魂未定的沙璐看了好一陣兒,才將車門鎖打開。上了車,還沒來得及問什麼,沙璐已伸出右手將他的左手死死拽住。「嚇死我了!」過了好一陣兒沙璐才說,曾本之下車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像博物館展出的從楚墓中出土的衣服那樣的東西出現在紅色轎車前面。為了壯膽,沙璐按了一下喇叭,沒想它一下子就閃到車窗前。沙璐再按一下喇叭,它又閃到車尾後面。就這樣繞了幾圈,沙璐慌了,就想用車去撞那個像是楚墓中出土的衣服一樣的東西,可是不管紅色轎車如何敏捷,那奇怪的東西即便是明明壓在車底下了,轉眼之間又在某個方向上出現了。

聽完沙璐的話,曾本之用手指在前擋風玻璃上寫了幾個甲骨文文字。每寫一個字,沙璐的情緒就平靜幾分,等到曾本之將幾個字全寫完,沙璐的右手已將曾本之的左手放開了。曾本之下車繞到駕駛座那邊,讓沙璐也下車,還說,要想不將恐懼帶回家,就必須將所有的恐懼丟棄在發生地。心有餘悸的沙璐跟着曾本之,在車頭前面找到那片龜甲。四周都是森林,氣溫仍舊居高不下,雖然空氣還算清新,龜甲片上卻有一股腥臭。

回到市內的霓虹燈下,見沙璐徹底放下心來,曾本之才說:「是那個東西!」

說着,曾本之將龜甲片伸到沙璐的鼻孔附近。沙璐輕輕吸兩下,接着又重重吸兩下,剛才十分明顯的腥臭氣味,一點也聞不到了。沙璐在警校讀書時,為了練膽量,校方經常讓女生觀看頂級的恐怖電影,特別是所謂的鬼片,其中有幾部電影都說,用鎮邪之物擊中靈異之物時,會產生一種惡臭。不過,只要離開事發地點,腥臭之味就會消失。

沙璐心照不宣地問:「以前您碰見過這種怪事嗎?」

曾本之說:「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就說發掘古墓吧,如果是當年封了王的,發掘的前天晚上,當地肯定要下大雨。我們今晚見到的這個東西,應當是個冤魂,甚至就是郝嘉!他曉得我不怕,也有辦法,所以才沖着你來。但他沒有惡意,只想讓我們為他做點什麼事!」

順着沿湖路往回走到老三口被寶馬越野車撞死的地方,一輛掛「鄂AWH」開頭牌號的黑色轎車剛好停在那裏。沙璐突然來了個急剎車,將車停在路邊,什麼話也沒說,拉開車門,下車后直奔那輛黑色轎車而去。曾本之下意識地跟着下了車,站在車后,只見沙璐在那輛黑色轎車的車窗上毫不客氣地敲了幾下,待車窗玻璃落下后,沙璐沖着車內大聲說:「姓鄧的,你們也太會逍遙,太會找地方了!要是沒看晚上的電視新聞,趁早回你們的狗窩去看看重播。不然的話,搞不好會有弔死鬼鑽到車裏,當你們的小三。信不信由你們,我簡單說一下,今天中午,一輛寶馬越野車將一個老男人頂到你們旁邊的這棵樹上活活撞死了!」說完這些,沙璐扭頭往回走到車尾,又轉過身去,繞着黑色轎車轉上一圈,那樣子像是故意誇張,將胸脯挺得高高的,腰部和臀部一左一右地比T形台上的模特兒還晃得厲害。各行各業的衣服,以女警察的制服最為性感,再配上沙璐十足的媚態,車內的男人估計有些把持不住了。那輛黑色轎車動了一下,像是要開走,又停了下來。片刻后,這個過程又被重複了一遍,最終還是停在原地不動了。

坐回駕駛座上的沙璐氣吁吁地拍了幾下方向盤,忍不住告訴曾本之,那輛黑色轎車是當鼻屎處長的前夫的。沙璐故意告訴他們車禍的事,也知道他們不會相信,等到明天上班后,見到報紙上的新聞,明白這些都是真的,往後就夠他們噁心了。

曾本之擔心沙璐出現偏執心理,便另找了一個話題:「你不是說當警察需要天賦,也要用直覺預判嗎,你再想想,萬乙是不是遇上什麼意外了?」

沙璐果然笑起來:「他唯一的意外就是當年追我沒追上,現在終於追上了!」

曾本之一點也不笑:「信心太足也不見得是好事。你心裏要有準備,最近一段凡是與曾侯乙尊盤沾邊的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麻煩。」

沙璐還在笑:「曾侯乙尊盤有一個中隊的武警士兵守衛著,萬乙除了隔着防護玻璃看幾眼,連上面的銅銹都沒沾到一粒。除非曾侯乙尊盤也會來幾種靈異,真的是那樣,也該您和鄭雄鄭會長首當其衝。不是說做鬼打熟人嗎,你們年年都要與曾侯乙尊盤親密接觸,真的有靈異出現,那也應當是先纏着你們!」

曾本之說:「真是靈異,也就那些嚇唬人的招數,就怕遇上妖人,大災小難無法預料。」

沙璐說:「曾教授,我不是做學問的,說句不恭敬的話請您別介意。用警察這一行的行話說,我覺得在您心裏藏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次您在我沙海叔叔的私人博物館里看那些青銅重器時,我就有這種感覺。」

曾本之說:「你覺得這秘密是哪方面的?」

沙璐說:「哪方面我不曉得,但肯定與罪惡無關。甚至還像是挺崇高的,有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感覺。」

曾本之說:「你比萬乙會說話,前些時,我說一句中國的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那兩天他想問又不敢問,差點自己將自己憋死了。」

沙璐說:「我曉得,萬乙當時幾乎要成人肉炸彈了。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曾教授您會將自己畢生的努力否定得一乾二淨。」

曾本之說:「考古這一行,有發現就有否定,不否定就不能進步,曾侯乙尊盤的出土將早先的很多東西否定了,等到某一年紀南城遺址完全發掘之後,只怕整個楚學研究都要重寫。與其讓別人來否定,不如自我否定。那樣,至少說明自己有所收穫,有所進步。」

沙璐說:「萬乙很佩服您,他正在同時研究失蠟法和范鑄法。」

曾本之說:「你們年輕,有的是時間,但要記住,時間不會自動轉化為機遇。這一次,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是讓萬乙研究青銅重器,就一定要好好珍惜,只管將相關問題解決好,暫時不要顧及其他。」

沙璐說:「我可不想讓他變成書獃子。」

曾本之說:「至少這一次當書獃子比不當書獃子好。」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黃鸝路上。沙璐的手機響了一聲。這麼晚的短訊,一般都是萬乙發來的,沙璐停下車,摁開手機一看,不由得罵了一句髒話。在沙璐遞來的手機上,曾本之見到一條聯繫人名為「畜生」的短訊:「到底是當警察的,懂得各種心理。謝謝你的恐怖故事,讓我們在恐怖的環境中享受從未體驗到的性高潮!」曾本之伸手將此短訊刪了,他解釋說,這種負面的東西不應當留在心裏,它會影響沙璐對自己的行為做出正確的選擇。沙璐不高興別人替自己做決定,正想沖着曾本之吼幾句,忽然發現萬乙站在小區門口。

沙璐等不及跳下車去,隔着車窗大叫:「萬乙,你都跑到哪裏去了,我以為你也出了車禍!」

萬乙趕緊走過來,趴在車窗上解釋,天黑時自己上衛生間,一不小心將手機掉進馬桶里了。眼睜睜看着手機沒了,撈不起來事小,關鍵是手機上的電話號碼也沒有。又趕上後來看電視新聞,得知老三口出車禍死了,想與曾本之聯繫,又不記得電話號碼,只好坐公汽到東湖路,再步行來曾本之家。遠遠看見沙璐開車載着曾本之出小區大門往沿湖路去,自己叫也叫不應,追也追不上,實在沒有辦法了,便站在這裏等。

已經是午夜了,地面上的溫度依然灼熱難耐。

曾本之看見沙璐溫情的目光里已有慾火冒出來。他一個字也不多說了,趕緊下車往小區大門走去。身後的紅色轎車一步也不多走,就在原地掉頭,碾過雙黃線,又往沿湖路駛去。盛夏的深夜,只屬於這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東湖邊的任何一處空寂之地,都會成為他們情愛的樂園。曾本之想起曾小安,並進一步想到郝文章。這兩個年輕人現在在哪裏,該不會也在東湖邊的某個地方吧?果真那樣,就太讓人失望了。

曾本之希望他倆走得遠一些!往西去,譬如到荊州!往北去,譬如到隨州!往東去,譬如到黃州!這三處楚學重地,對郝文章來說,至少可以重回楚學研究的出發地。

曾本之一路對自己說着這些,他沒有按門鈴,自己用鑰匙打開家門。客廳里留着一盞小夜燈。曾本之以為安靜睡了,進屋后沒有去主卧室,也沒有去兒童房,換上拖鞋便往書房去,卻發現安靜正像自己平時那樣坐在書桌後面,獃獃地看着對面牆上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曾本之輕輕走過去,安靜默不作聲地伸出雙手將他緊緊摟住,夫妻二人交換位置后,曾本之像很多年前那樣,將安靜抱在懷裏,然後慢慢地吻到一起。

過了好久,安靜終於抬起頭來輕輕地說:「小安一直沒有消息。」

曾本之同樣小聲地回答:「讓他們過一陣兩人世界的生活吧!」

安靜又說:「郝文章不會恨我們吧?」

曾本之說:「不會,他心裏比誰都明白,只有他才能作這樣的犧牲。」

「我總覺得,在我們家還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大人物。」安靜指著牆上的曾侯乙尊盤照片,「就是它!別看它沒有手腳,沒有心腦,也沒有五官,可我們家這些年所有事都在受着它的指揮!」

曾本之說:「你能這樣想我太高興了。我就擔心你不理解,沒想到你是嘴上不說心裏明白。」

安靜說:「以前我是真的不理解,自從你將鄭雄攆出家門后,我天天跑到博物館看青銅重器,特別是看被當做珍寶的曾侯乙尊盤,看着看着,我就發現你這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與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尊盤,有些細節是不一樣的。」

曾本之連忙捂住安靜的嘴,然後貼着她的耳朵用極小的聲音說:「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會不小心破壞我的計劃。」

安靜扭過頭來,死死盯着曾本之。

曾本之只好繼續在她耳邊說:「你是我的夫人,應該是青銅重器學界的半個權威。別的話暫時不能多說,我還要你往後任何時候都不要再說曾侯乙尊盤的細節不一樣了。」

安靜說:「我會讓你放心,你也要讓我放心。你告訴我,小安去哪兒了?」

曾本之的聲音像是有蚊子在耳邊嗡嗡:「我也是猜想,柳琴肯定替她安排好了。」

安靜說:「柳琴有什麼本事?平時總是小安帶着她玩。」

曾本之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本事大,本事小,都不重要,關鍵是要有絕活。」

老兩口終於上床睡去。天亮后,安靜照常先起床,忙着收拾自己和楚楚,接下來還要送楚楚上學。曾本之表面上很閑,上午和下午都去楚學院六樓的「楚弓楚得」室待着。馬躍之嫌路上太熱,沒來上班。沒有人說話時,曾本之時常對着牆上的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發獃,只有上衛生間時,他才起身到走廊里走一走,或是順便到「楚乙越鳧」室,看看郝文章八年前留下來的某些痕迹。萬乙去博物館時,將鑰匙給了曾本之,說是萬一郝文章回來了,可以進去看看自己從前最熟悉的地方。從「楚乙越鳧」室出來,曾本之一定要在「楚璧隋珍」室門口站上一會兒。他有這間辦公室的鑰匙,但不想在這種時候打開這扇門。

曾本之還想有機會碰見鄭雄,這也是他在楚學院待着的目的之一。接連幾天,鄭雄一直沒有露面,連他的司機小胡也沒來過。每次見到萬乙,曾本之就想讓他請沙璐查一下,屬於鄭雄的那輛公務車這幾天都停在什麼地方。曾本之到底沒有開口,因為他覺得或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沙璐幫忙。

終於又到了星期一,高溫退了些,也就是從超過四十度,變為三十九度上下。

上午曾本之照例去了辦公室,經過橫穿東湖路的地下通道時,發現有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曾本之當時沒有在意,在「楚弓楚得」室,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寫了一小段文字,也算是一篇文章的提綱,目的是對自己在青銅重器學界安身立命的失蠟法觀念進行重新認識。他寫這些文字時,不僅手在發抖,心在發抖,連牙齒都在發抖。終於完成後,曾本之忽然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既輕鬆無比,又空虛無邊。

馬躍之仍舊沒來辦公室。老三口在車禍中死去的第二天,郝文章提前從監獄里釋放出來的第二天,曾小安和郝文章離開美容院后一去不返的第二天,以及沙璐在九峰山公園門口駕車與某種靈異之物糾纏不清的第二天,省養蜂學會的全體人員就去隨州的一家汽車改裝廠,考察新款養蜂專用汽車,順便上大洪山避暑。柳琴自己要去,還叫上了馬躍之。

缺少了馬躍之,楚學院六樓更顯得高處不勝寒。

等到連萬乙都不見人影時,曾本之心裏不免冒出一絲對鄭雄的懷念。

曾本之本來有在「楚弓楚得」室午休的打算,在這種情緒支配下,他決定早點回家。再次經過東湖路下面的地下通道時,曾本之又發現了那個女人。若不是那個女人換了一件連衣裙,曾本之或許會將她忽略過去了。先前去楚學院,曾本之注意到這個女人,很像心目中楚莊王的愛妃許姬,也就是典籍赫然的絕纓之宴上被人暗中拽住手的許姬。像曾本之這樣的學界老人,心裏總會固執地留存一些古怪念頭。千年楚學,美女如雲,曾本之獨獨認為許姬是最美麗的。並非許姬真是奇葩,而是曾本之心裏開着一朵奇葩。那個女人第一次出現時,曾本之就覺得她與自己心中的許姬頗為神似。第二次再見面,女人容顏依舊,卻換了裙袂,這讓曾本之心裏迸出一個詞:盯梢!

曾本之很想走上前去,當面揭穿那女人的面目,轉念之間又有了新想法。他給安靜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午後要出門辦點事,午餐讓安靜隨便弄一碗冰鎮綠豆湯,再加兩隻紅心鹹鴨蛋就行。曾本之故意讓那個女人聽見自己打電話的聲音。回到家裏,他吃完安靜為自己準備的綠豆湯和鹹鴨蛋,再出門時,才十二點三十分,正是一天當中陽光最強烈的時候。沒走多遠,那女人就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看上去像是很無意地跟在後面。曾本之裝着沒看見,背着一隻旅行包沿着路邊的樹蔭往東湖公園裏面走。樹蔭很濃密,東湖邊的風也不算小,拋開持續晴熱高溫不說,僅僅是普通的夏天正午也會熱得夠嗆。曾本之按照自己的習慣,沿着周一下午行走的線路,不緊不慢地走到東湖邊的老鼠尾。不過,他暫時沒有到最遠端的水線邊,而是在先月亭里坐下來。正午時分,烈日當頂,湖邊的柳樹幾乎形不成樹蔭,除了先月亭,幾百米之外的大樟樹下也有陰涼。如果要盯梢,離得那麼遠又如何看得見曾本之在先月亭里幹什麼呢?曾本之從旅行包里拿出事先備好的冰鎮酸梅湯,小口小口地喝起來。那女人果然無法與正午的太陽對着干,只能待在遠處的大樟樹下。在那裏享受蔭涼的還有喜愛潮濕的蚊子和蠓蟲。不一會兒,就有噼噼啪啪的拍打聲傳過來,一聽就知道那是穿裙子的女人在與數不清的小咬們肉搏。曾本之就像喜歡惡作劇的少年那樣偷偷地笑起來。一小時后,遠處大樟樹下的拍打聲還在不停地響着。曾本之有點困,眯着眼睛倚在護欄上睡了一個小時。本來他還可以再睡一會兒。他沒有做夢,不可能夢見別的東西,之所以提前醒過來,是那個女人在大樟樹下與小咬們搏擊的聲音太大太吵。曾本之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將大號保溫杯里的酸梅湯喝了一大口,然後從旅行包里取出一瓶驅蚊花露水和一瓶純凈水,順着來路走到大樟樹下。那女人只顧對付太多的蚊子和蠓蟲,猛地發現曾本之時,已經來不及躲開了。或許那女人根本不想躲避,見到曾本之手裏的花露水,幾乎是搶劫一樣撲上來奪過去,動作誇張地倒了半瓶在手臂臉龐和小腿上,瘋狂地揉搓起來,嘴裏還發出容易引起誤解的**聲。女人嬌嫩的皮膚上,全是蚊子和蠓蟲咬出來的紅疹,曾本之不免心生惻隱,他將手裏的純凈水瓶遞過去。女人只顧塗抹花露水,騰不出手來接住礦泉水瓶。曾本之只好按女人的意思,擰開瓶蓋,將瓶口送到她的唇邊。

女人喝了幾口水,身上的痒痒大概也好了一些,便開始指責曾本之:「你也是做外公的人,七十多歲了,這麼熱的天氣,不在有空調的屋裏待着,一個人跑到這鬼地方,是想遇艷還是想成仙?」

曾本之輕輕一笑:「看你模樣還周正,一個人跟着我這老頭子幹什麼?我曉得你不是警察,要是執行公務的警察,你早就找借口將我攆走了。你也不是私人偵探,老闆給的錢不足以讓你來冒這被小咬們毀容的危險。只有一樣東西能讓女人如此執著,那就是情!恕我冒昧直言,請你回去告訴鄭雄,對女人不能只是利用,更要寵愛和呵護!」

女人瞪着曾本之,好久才回答:「這件事與鄭雄無關。是我自己心血來潮,趁鄭雄這些時不在家,想弄清楚你和他,這些時神神秘秘地到底在幹什麼。」

曾本之同樣將女人看了好久才說:「你曉得我是幹什麼的?」

女人說:「當然,你是鄭雄的恩師,是研究青銅重器的權威。」

曾本之說:「你這麼辛苦跟着我,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

女人想了想說:「本來只是想暗中助鄭雄一臂之力。這些時我天天跟着您,覺得您是個好老師。所以,我很想請您同曾小安說說,既然將鄭雄攆出家門,就早點將有名無實的婚姻做一個了結。」

曾本之叫了一聲:「你都跟蹤我好幾天了?」

女人說:「鄭雄好幾天不見人,我又沒有太多的事,閑也閑着,就在這一帶閑逛。」

曾本之停了一會兒才回應:「小安一向聽我的話,你的請求,我可以替她答應。但是,我也有個要求,鄭雄在幹什麼,我也不曉得。如果你從他那裏得到任何關於曾侯乙尊盤的消息,一定要馬上告訴我。」

女人說:「我這就告訴您,老省長好像在催鄭雄,年底以前一定要儘快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還說,這關係到政治上的大局面。」

曾本之點點頭:「我怎麼稱呼你?」

女人說:「我叫許姬,您就叫我小許吧!」

曾本之以為聽錯了:「許姬?你真的是楚莊王絕纓之宴上的那個許姬?」

女人害羞地說:「鄭雄也這麼問過我。他還說您認為楚學千年,最美的女人不是西施,而是許姬。他是聽了您的話才喜歡許姬的。」

曾本之愣住了。待清醒后,他讓這個叫許姬的女人離開老鼠尾。

許姬走了幾步,又轉身走近曾本之。

周圍沒有任何人,許姬仍然用極低的聲音告訴曾本之,老省長和那個叫熊達世的「熊大師」,都在尋找郝文章,悄悄地找了幾天沒有結果,從昨天起,開始半公半私地動用公安警力,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郝文章。用不着曾本之問其中緣故,許姬主動解釋說,他們認為郝文章與老三口在同一囚室待了多年,肯定對老三口有相當了解,甚至有可能知道某些重要秘密。

曾本之謝過之後,再次請許姬離開老鼠尾。

望着許姬的背影,曾本之又發起呆來。直到時間接近下午四點,曾本之才徹底清醒過來。端坐在先月亭里的曾本之,記不起自己如何離開大樟樹,如何回到先月亭的,滿腦子裏只有鄭雄的情人許姬和楚莊王的愛妃許姬。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頭緒,曾本之只好認為,這是自己與楚學的某種天賜緣分。他忽然放下心來,相信發生在眼前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既是自己的責任,又是自己的機會,楚魂在上,只要按照天理良心去做,其結局萬一算不上是美妙,只要稱心如意就行。

也叫許姬的女人離開后,老鼠尾一帶就只有曾本之一個人。

曾本之希望在四點到四點三十分之間出現的郵遞員一直沒有出現。因為太想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寫給他的信,更想知道若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寫的信,其內容會是什麼,是如前兩封信那樣,只寫四字暗語,還是變成長篇大論,直接說明某件事情?

天邊有些黃昏的跡象,地面溫度仍舊居高不下。

下午五點,老鼠尾仍舊沒有第二個人,抬眼望去,同樣見不到第二個人,只有隔着寬闊水面的遙遠南岸上,有些黑螞蟻一樣的細小東西在蠕動。

曾本之預感到的第三封甲骨文書信沒有出現,他不得不憂慮事情有些蹊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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