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過了些時日陛下派人到東宮傳召。

南棠趕到明光殿時,謝元修已早早站在殿內,從他身後沒有看到逢寧,她心下暗舒了一口氣。

「謝相今日怎閑的入宮?」

「參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謝元修恭敬地朝她附身。

「今日來是向陛下請辭的,於貴國耽誤許久,當是時候回到西戎。公主的意思已經稟明宋帝,西戎那裏也樂意公主留在大齊,繼續維持兩朝關係。」

「鄭雲情此事做得委實過分,朕已將他禁足一月,並罰了一年的俸祿。」裴帝打量着她道。

南棠靜靜地聽着,「陛下心中自有分寸。固倫在宮中叨擾許久,是時候回到西山,之前有個侍女在火場護我受了些傷,希望回去的時候她能仍在身邊服侍。」

「倒是聽說過一些,從小跟着的自然上心些,朕准了,西山禁衛大多從軍中出身,處事不大細心些,朕會再挑兩個人跟在你身邊,平常出入皇城帶上他們,遇事讓他們攔著便是。」

聽裴帝的意思,他這是要解除她的監禁了。但是又派兩個人跟着她,恐怕絕不是簡單的護衛,擺脫了一重監禁又多了一個枷鎖,她笑不出來。

「陛下好意,固倫心領了。」

裴帝點點頭,「朕會讓人留意京中適齡的男子,你若有喜歡的也可以稟明朕,朕擬旨賜婚。」

謝元修闡述了些關於兩國政事的見解,又說了些場面話,這才叩拜正式請離。

「陛下,讓固倫去送他們一程吧。」

得允之後南棠同謝元修一同離殿,行至宮門看到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

謝元修止步道,「就到這裏吧。公主身處異國,要多保重。」

南棠點頭,他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方錦帕來,「這是和碩公主舊時之物,臣特意從西戎帶回來,如今也算物歸原主。」

那方錦帕用的是上好的蜀錦,顏色雖舊但絕不可能是母親十年前在西戎的東西,她攤開來看,連一個花紋也沒有。謝元修望着她的目光頗具深意,南棠按下心中的詫異,收下並柔和笑道:

「自會保重。」

他轉身上了那輛馬車,微風撩起壁上帘子,女子半張臉隱在面紗中,目光空洞枯寂。

逢寧……

她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宮門再度合上,彷彿女子早已封閉的心門,她甚至不敢再掀簾看一眼這生活了多年的深宮。

已經遠了,謝元修隱隱約約聽見她齒間呢喃,偏頭細聽才發覺是——

上京。

南棠於某個黃昏準備離開居住許久的東宮,沒想到忽然會被後宮的人攔下。

「趙老太妃聽說公主住在宮裏,想見一見公主。」

南棠這才想起來,是趙嘉邯的大姑奶奶。年幼時還經常去她宮裏討果子吃,那些月亮一般的甜果子,是她幼年大部分牙疼的原因。

雖然趙嘉邯的母親明德公主不喜歡她,但是他的大姑奶奶恨不得把南棠當親孫女一樣疼。

她欣然點頭,邊走邊道:「太妃娘娘近些年來身體可還康健?飲食怎樣?我記得娘娘腸胃不大好,現在可好些了?」

應聲的是太妃身邊的嬤嬤劉氏,她聞言泫然欲泣,唇角壓成苦澀的弧度。

「太妃她老人家……」

南棠見她面色有異,止步急問:「到底怎麼了?可是生了疾病?」

「那倒沒有……」劉氏搖頭嘆息,低語道:

「自從許多年前出了那檔子事,太妃娘娘日夜求神拜佛,精神極是恍惚,口裏也總念叨著老國公的名諱,這些年來公主知道世子被充軍北疆,娘娘見不到人總會問——」

「衍之怎麼沒來上課?衍之有十歲了罷,該讓人去教箭術了……」

她沙啞著嗓子學着老太妃說話,像是人就在南棠面前一般做過這些事。

「綽綽呢?她怎麼不來帶着阿戩來?嫁過去后阿戩可有欺負她,讓她不要怕……姑媽會好好罵他,他們怎麼不過來呢……」

「太妃娘娘,可是……」瘋了二字南棠實在說不出口,她無法想像昔日和藹慈祥的太妃竟然會變成這幅模樣。

「娘娘得了癔症。」劉氏垂淚道,「她歲數大了,遭此打擊實在走不出來,偏趙家直系子弟也無人在京中,曾經太子殿下聞聲來見過娘娘一次,卻未想娘娘竟將他認成陛下,破口大罵極盡侮辱,殿下倒是沒有生氣,後來還派了太醫為娘娘診治,可全是徒勞。」

「前些時日公主負傷入宮,老身不敢貿然去東宮請您,可娘娘不知道從哪裏聽來風聲,昨兒夜裏親自跑到小廚房做糖角兒,說讓公主帶回王府吃。」

「老身實在沒有辦法了,求公主前去見上娘娘一面吧,但求公主不要提及所有當年之事,娘娘心神殆盡再受不得刺激了。」

「嬤嬤放心,南棠知曉該如何應對。」她撣去眼角蓄上的淚,抿唇露出個安慰的笑。

到六安宮裏的時候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鄭冷玉。

她見南棠跟在劉氏身後,附身行禮:「見過——」

還未待她開口免禮,帷帳後傳來一道夾雜着不耐煩的男聲。

「不要行禮,太妃娘娘不易受到打擾。」

她詫異望去,卻未想對上一雙頗具責意和冰冷的雙眸。

那人看見她也是一愣,聲音中掩飾不住的驚訝,似乎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

「南棠?」

他聲音緩下來,上前走了幾步,伸手就要來探她的額頭,「你不是病著……」

她下意識後退一步,「咳……」

「已經痊癒了。」

趙嘉邯這才想起來還有外人在這裏,訕訕放下手,又見她的目光落在鄭冷玉身上,不動聲色介紹道。

「鄭貴妃的妹妹,她迷了路走到這裏,方才大姑奶奶把她當成母親,只好在此多留了一會兒。」

聞言南棠疑惑地端詳鄭冷玉面容,她和明德公主分明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模樣,太妃娘娘竟然能把鄭冷玉和趙嘉邯的母親弄混,這病恐怕還要比想像中更嚴重些。

鄭冷玉感覺到她的視線,報以一個尷尬的笑容,似乎更為不知所措些。

屏后忽然傳來一聲無力的呼喚。

「修音,是誰在外面?」

是太妃的聲音,她的聲色遠不如記憶中的明朗康健,而是透著病態的疲憊。

劉氏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娘娘醒了?奴婢把定國郡主叫來了,娘娘之前不是還想要見她?」

「定國郡主……?」趙太妃皺眉想了一會兒,眼中忽然躍出幾分神采:

「是糖糖來了?!快把她叫過來讓我看看,去年給她縫的那身騎裝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上,玄宗最喜歡帶她騎馬射箭,沒有一身合適的衣服是不行的……」

南棠聞聲半跪在床前,強忍着心裏的酸楚握住她的手道,「糖糖在這裏。」

趙太妃摩挲着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腕,「太瘦了……是吃的不好?還是挑食?這樣的壞習慣可不好,日後嫁了人夫家會笑你的。」

「只是胃口不好。」南棠搖了搖頭。

趙太妃顫顫巍巍撥開她額前碎發,有些恍惚地笑道:「都長這麼大了,那衣服定是不能穿了。」

「聽說你娘給你綉了嫁衣,可綉好了?」見南棠點頭,她忽然後知后覺地笑。

「瞧我……都記不得你嫁人了。」趙太妃像是忽然看見站在一側的趙嘉邯,揮着手讓他上前來。

到了南棠身側給了他肩上一下,「你也真是的!娶妻了還是這樣毛手毛腳,大姑奶奶問你——」

「糖糖穿嫁衣的時候好不好看?」

她居然認為和南棠結親的是自己?

她居然認為成婚的是自己和趙嘉邯?

兩人同時向對方看去,又同時沉默著回頭。

還是趙嘉邯先開的口,他低聲道:「很……很好看。」

趙老太妃看二人的模樣,心下瞭然,「才多久就吵架了,夫妻之間要無話不談,衍之——你要讓著糖糖。」

見趙嘉邯只是點頭,她搖了搖頭,將南棠的手放到他掌中,滿意道:「這樣才能算哄她。」

手掌被他的大掌包裹着,南棠能感受到他粗糙掌紋上覆著的厚厚繭子,有執槍的,有握劍的,還有射箭的深厚勒痕,他的掌心是熱的。

她的手是冷的。

誰都沒有動,誰都不敢動。

趙太妃忽然道:「綽綽怎麼站那麼遠?」

他們這才想起身後還有一個鄭冷玉。

鄭冷玉尷尬又有些窘迫地看着他們,「我……我……」

「過來吧。」趙嘉邯說。

看着站在二人身後頗為乖順的鄭冷玉,趙老太妃十分滿意地點頭。

「綽綽,你不要經常擺臉色,那副模樣阿戩看了都害怕更何況是糖糖?衍之娶了糖糖是再好不過的,他們自小便是一對兒,寧寧和雲情可成親了?鄭家的人向來臉皮薄,即便是喜歡也不敢說出口的,你時常出入明光殿,下次見到你哥哥記得提上一嘴,省的他天天不把兒女的婚事放在心上——」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南棠抬眼只見她已闔目平穩睡去,唇邊依稀掛着未完的笑意。

「娘娘睡著了。」劉氏為她掖了掖被角,回身笑道:

「真是多謝公主和世子了,還有……鄭姑娘。」

鄭冷玉搖頭,「……」

「老身送公主回去——」劉氏正說着,南棠起身發現左手仍被握在趙嘉邯手中,而他亦發覺了。

「哦——娘娘的葯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得時刻有人看着才行。」劉氏自言自語道,言罷就不見了人影。

鄭冷玉站在幾步之外垂目盯着自己的腳尖,「我……許久不回姐姐應是要來找了,我這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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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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