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鴛鴦散

第119章 鴛鴦散

那天,我記得自己滿六歲沒多久。

不知道大家幾歲開始有記憶的。而我,應該是從那天開始的。因為從那天之後,我開始漸漸對自己的人生有了記憶。

那天,我爸和我媽在屋內大吵。

所謂的大吵,就是我媽從剛開始的喋喋不休到後來的大吼大叫;我爸剛開始不言不語,到後來說急了會把屋內的所有東西都砸了,不管價值幾許。我媽見我爸砸東西,便會瘋了般撲上去廝打。我爸怒火衝天、已半失去理智,他一手控制着我媽,一手繼續橫掃屋內的擺設。

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情緒是一件很玄乎的東西。它可以讓同一個人生、同一個人死、同一個人生不如死。

那天也不例外。

很快,屋內狼藉一片。

我不知道這樣的爭吵持續了多久。但是我發現自己在安靜地啃着手中的紅薯,靜靜地吃着,想着這樣的場面應該是持續了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年了吧。不然我一個小屁孩,怎麼可能面對如此激烈的打鬥場面,做到如此淡定。

兵荒馬亂的激烈戰鬥之後,我媽摟着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我的手臂上。她說:「劍兒啊,我的好心肝。媽媽真的是沒招了。你爸爸就是這樣,看着人高馬大,其實就是一堆扶不起的爛泥。你也看見了,爸爸媽媽總是吵吵吵,隔段時間,就把好不容易置辦的那幾件值錢的東西給毀了。這樣下去,怕連你上學的學費都攢不到了。媽媽現在有個機會。媽媽有個朋友在外地做生意,他讓我跟他一起去。媽媽考慮很久了,決定跟着一起去。只是委屈了你。幸好你是個男孩,要是個女孩,媽媽真的放心不下。」

我爸喘著粗氣,彷彿平生第一次開口,恨恨道:「想要離婚,門都沒有。你要是想跟着那個狗男人一起走,那就走吧,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都別想再回來。到時候不管你是吃香的喝辣的,還是喝西北風,都和這個家沒有一毛錢關係了。以後你要是發達了,我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聲音從牙齒縫裏蹦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語氣生硬,卻斬釘截鐵,無法迴轉。

我媽沒再說話,只是緊緊摟着我。

但是之後的挺長一段時間,在我媽每天夜裏連續對着我爸無聲垂淚后,他倆終究還是把婚給離了。

離婚證我後來閑着無事翻箱倒櫃的時候見過,就放在家裏樓上的衣櫃抽屜里。

離婚後沒幾天,我媽決定走了。

她走的那天,我站在家門口,看着,一言不發。我爸站在我的旁邊,靜默如一座小山。離我們不遠處,圍了一圈看好戲的人。

我媽提着一個包裹從屋裏出來。

隔壁阿婆衝過來,要檢查包裹。我媽不讓,用求助的眼神看了下我爸。

我爸艱難開口,低低說:「阿牛嫂,算了。家裏窮,她就是想帶點值錢的,也沒有。」

阿婆裝作沒有聽見,依舊不管不顧上前要搶包裹。我突然明白了,她就是想當着眾街坊鄰居的面,叫我媽難堪。

我媽和阿婆兩個人在推揉之間,包裹被拉扯開了,東西撒了一地。

不大的包裹里,裝的是我媽全部的衣物,沒再有其他東西。

我媽漲紅了臉,在周圍一堆鄰居的圍觀下,撿起所有的衣物,重新包好拎起。她走過我的旁邊,停下了腳步。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我的頭。

我側了下身子,躲過了。

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想說點啥,但終究什麼也沒說。我想,她應該是想叮囑我要多聽我爸的話吧;可惜,她已經沒臉再說這種話了。她遲疑了會,終於抬步往村口走去。

那個男的腰挺得筆直,就站在村口。他長得挺眉清目秀,衣褲沒有一個褶子,收拾得乾淨整潔。

他和我的爸爸應該屬於不同的人。我爸的長相嘛,就是普通農村男子的長相,黑、瘦,說不上長得好或者不好。而且不會收拾,每次洗頭刮鬍子,都要我媽催著。像那天,我媽沒管他,他就鬍子拉碴,頭髮亂得像鳥窩。

不過,那男的個子實在太矮了,目測不到我爸的肩膀。我爸的個子,足有一米八五。那男的,個子估計連一米六都沒到。我媽個子一米五多一點,和他站在一起感覺個子差不了多少。

那男的也朝我媽走過來。

兩個人像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一樣,在村口旁的池塘邊相遇。

那男的自然地一手接過我媽手中的包裹,一手輕輕拍了下我媽的背。

我媽抬頭看了那男的一眼,忍了好久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伸手抹着眼淚,低頭跟着那男的走了。

這兩個人個子都矮小,走在一起像兩個過家家的小孩,就這樣,走了。

鄰居阿婆啐了一口,罵道:「不要臉!」

我爸的堂兄帶着村裏的幾個年輕小夥子,拿着鋤頭、鐮刀從村中央的大祠堂沖了出來。他遠遠看見那兩人走了,我爸卻無動於衷的樣子,忍不住質問我爸:「阿溫,你就這樣讓那對狗男女走了?!」

我爸低聲回答:「他倆上學時候就好著,說起來,是我拆散了他們。現在這樣,走了也罷。」

我爸的堂兄重重跺了下腳,低吼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換了我,就是不弄死那男的,也得讓那男的脫層皮!」

他站了會,見我爸依舊不言不語,無奈地揮了揮手,示意那些小夥子們散了。

鄰居阿婆朝我爸絮叨道:「阿溫啊,不是我說你。當年你不聽我的,非得娶這個女人。你要是娶了我們家燕兒,哪還有這種事?我們家燕兒雖然不像這個女的念過高中,但好歹也是初中畢業的。這女的除了長得好點,有哪點比得上我們家燕兒?個子那麼矮……」

我爸一聲不吭,轉身回了屋。

當天夜裏,我爸紅着眼睛,砸了家裏剩下的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一個紅木柜子。就此,老祖宗留下來的那幾件值錢的傢具,被我爸砸了個精光。

他把我叫到跟前,說:「劍,我知道你不傻。你和我一樣,就是不愛說話,沒有別人那麼多的花言巧語。我們家現在就是這樣。你媽走了,你爺爺奶奶去世早,家裏就我和你兩個人了。我要忙地里的活,還要想辦法掙點零花錢,肯定就顧不上你了。你也大了,以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洗衣服、做飯也交給你了。」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爸嘆了口氣,說:「去吧,睡去吧。」

我上樓去睡覺。吱呀吱呀的上木頭樓梯聲,以前是我最愛聽的。只要上了樓躺在了床上,我媽就會給我講各種光怪陸離的神奇故事。上至遠古時代的猛獸,下至來自未來時空的時光穿越者。我媽小小的腦袋裏,總是裝着各種各樣神奇的故事。從今往後,吱呀吱呀的樓梯聲后,是我蜷縮在被窩裏的小小身影。

我爸在昏暗的白熾燈下,蹲在地上,低頭翻看那些被砸壞的傢具。屋子本就不大,那些傢具堆在一角,佔據了大半個房間。他仔細研究著這些傢具的構造,也從中尋找著精美的紅木雕刻圖案殘片。

在我看來,我爸明明很聰明,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總罵他是榆木疙瘩。他在我媽離開后的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調整了錶帶長度,把家裏的那塊女士上海牌手錶戴在了我的手腕上。那塊男士的,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這兩塊手錶是我媽唯一的嫁妝。即使吵架最凶的時候,砸東西最厲害的時候,我爸都是先把手錶卸下來放在安全的地方,才開始砸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媽沒有帶走她的這塊女士手錶。如果她想帶走,我想我爸應該會同意吧。

也許,她是想給我留點念想吧。

日子很快就上了正軌。我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穿衣服都要我媽提褲子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五分鐘起床刷牙洗臉,十五分鐘做好早飯,二十分鐘到學校的大男孩。

我爸每天起早摸黑。他開始和村子裏最能幹的老人交流,問他怎麼翻土施肥,種各種莊稼的不同技巧。作為回報,他幫老人挑東西。讓一個敏感木訥的大男人去向別人討教這些問題,應該挺難的。但是為了生活,我爸折下了他的腰。到了秋天,他種出了顆粒飽滿的稻穀,產量足足是以前的一倍。他終於獲得了讓我媽滿意的收成,可惜我媽已經離開了。

我爸說過,他把家裏的做飯交給了我。他說到做到,不僅把做飯的任務交給了我,還把種菜的任務交給了我,他說:「兒啊,爸爸對吃食是不計較的。有口吃的就行,冷了熱了都無所謂。你不一樣,你在長身體。你喜歡吃什麼菜,自己種,自己做。每天多吃點。」

就這樣,家裏的自留地成了我的任務地。

我爸的堂兄娶了位賢惠的媳婦,我叫她大伯母。她家的自留地就在我家的旁邊,每年每個季節,她都變着花樣種各種蔬菜。辣椒、茄子、青菜、豆角、土豆、番茄、芹菜、大白菜、冬瓜、南瓜、芋艿……

自留地在家門口的山上。

每次我一抬眼,看見大伯母在自留地里忙活,就趕緊扛着鋤頭奔過去,腆著臉問:「大伯母,今天您種啥嘞?」

大伯母是位善良的女人,很是同情我和我爸。她笑着說:「今天種芋艿。我多拿了些芋頭。你過來幫我翻土,我們一起種。」

就這樣跟着大伯母種蔬菜,我們再也沒為沒菜吃發過愁。

我學會了翻地、種蔬菜、施肥、澆地、除蟲,成了幹活的小能手。我還跟大伯母一樣,在破了口的淺口缸里種上了小蔥和大蒜,就放在家門口的院牆上,炒菜的時候揪一點。我甚至還學會了腌制鹹菜和肉。家裏的大菜缸里,常年腌制着長梗白菜。

腌白菜炒肉和腌肉炒蒜苗,是我最愛吃的兩個菜,特別下飯,一頓能吃三大碗白米飯。我爸也吃得特別歡,還學會了開玩笑,直呼養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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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青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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