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究竟是誰下這麼狠的手,若再進半寸,怕是神仙也難救。」趙宗檢查完強勢,搖了搖頭,從藥箱里拿出幾個瓷瓶,一一將藥丸倒進碗里搗碎了給她敷上。
他將藥方遞給單言,再三囑咐:「按方子上的葯煎好喂她服下,半月便可痊癒了。每日我會讓徒弟過來為她換藥,她的身上還有外傷,盡量讓她多修養些時日才好。」
單言冷著眼接過,正準備應聲,另一邊原本好好拭劍的談姬動作頓了頓,突然沉聲問:「哪個不要命的東西乾的。」
難得談姬開口過問一個女人的事情,趙宗眼眸微垂,望著軟塌上女孩子似仙似妖的面容,心裡有幾分明白了。
「在下也是剛回府,我那徒弟本是叫我上慧林苑一趟,說是婉郡主被貓撓傷了臉,結果你差人過來叫我,我以為你毒發了,這才急急過來。」
趙宗提起藥箱,確認沒什麼事後就起身告辭:「眼下我得過去了,否則她們母女倆恐怕……」
「不必了。」談姬眉目不動,擦拭完的劍身清亮如雪,映著屋外天光,鋒利攝人。
「有不要命的敢踏進這院子,弄死了把屍體扔給談震延。」談姬面沉如水,語調森寒不耐,「好像我這裡什麼野狗都能進似的,誰給他們的臉……」
單言聽完話,驀然一怔,隨即轉身出了門。
談震延正是當今陛下的五弟,晉賢王。
外界傳言世子姬與晉賢王關係勢同水火,住在王府里久了,趙宗多多少少也清楚這府里的關係,不止是晉賢王,談姬就從沒給過其他院里的人好臉色。
他時常為談姬清毒,聖上將他指派來賢王府,主要便是為了這個姬世子,王府內的其他人他也不怎麼上心的。
診不診治全看心情。
但像今日這般兩處湊到一塊去的,未免也太巧合。聯想這小姑娘脖子上險些致命的傷,郡主又划傷了臉,這是怎麼回事一看便知。
趙宗嘆了口氣。
再想想方才談姬話里的意思,難不成這位郡主打傷了他的人還敢來找這閻王說理么?
那不免也太有些不識好歹了。
趙宗向來知道分寸,做他們這行的,一個不慎就得掉腦袋,當下想也不想就提著藥箱告辭。
「談將軍既有要事,再下就不便打擾了,若這小姑娘再有發熱的狀況,都屬正常。有什麼事差人尋我便好,在下這便告退了……」
談姬清楚他這些小心思,抬頭瞥了他眼,沒有說話。
只是那目光中的諷意落到趙宗眼底,多多少少令他這厚如城牆的麵皮也有些不太自在。
趙宗只能低著頭乾笑,通過這些年的接觸,他自然清楚談姬的為人,但凡他手底下的人,除了他自己,那是誰也動不得的。
不說王妃郡主,就是陛下親自來了,也拿他沒有辦法。
只不過有些習慣萬不可廢,與貴人打交道,保命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他彬彬有禮起身告退。
途徑長廊時,正瞧見院外一伙人又哭又鬧,趙宗心下頓覺不妙。
待走得近了,才瞧見是賢王妃拉著她女兒婉郡主和一眾家僕擠在院外,嘴裡哭著喊著儘是罵談姬喪盡天良的話。
卻很明智地沒有踏進這院子。
趙宗:……
撞見這場面,這下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
.
宣慎慎夢見自己在吃飯,桌上的菜盤疊盤擺了一整桌,她正吃得開心,忽然談婉就跑過來將她的桌子掀翻了,杯盤碗筷頓時砸碎了一地,談婉拿著刀要殺她。
宣慎慎在夢裡又把她打了一頓,然後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回了談姬的房間。
「……」
宣慎慎瞬間醒了。
入眼即見亮堂的屋殿,四周燃著方正宮燈,燈光微暗,擱架上的劍刃映著燈火寒光攝人,身上軟軟茸茸,是張小毯子。
她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是坐著的,最可怕的是她好像正抱著誰的腰。
宣慎慎一寸一寸抬起腦袋,身前人身著白衣,散著黑髮如瀑般在後,眉目映著火焰微光,亮似星辰,此時正淡淡望著她,目光就像看死人。
慎:「……」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主動投懷送抱的。
她有點不太敢看他,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經是晚上了,於是面帶微笑,「……師叔晚好,吃飯了嗎?」
下一瞬,她就感覺談姬的手動了,那隻手緩緩攥住了她的后領,似乎是想把她拎起來扔出去。
慎:「……」師叔你還記得我們深厚的友誼嗎?我現在可是傷患。
談姬眉目不動,女子微涼的手貼著他,那張傳聞中勝似天顏的臉名不虛傳,身子軟得像貓肚。
談姬唇角忽地扯起一絲笑,伸手去拎她的領子,待摸到她頸間那幾圈紗布,指尖一頓,又忽然打消了念頭。
算了。救了好幾回的麻煩精,別一不小心把她弄死了。
他伸手按住宣慎慎的腦袋,淡淡說:「抱夠了沒有。」
宣慎慎身子霎時一僵,非常小心地放開談姬,又乖巧地坐了下來,昧著良心誇他:「抱夠了。謝謝師叔救了我,師叔真是個好人呢。」
談姬淡淡看了她眼,隨後收回目光,伸手將几案上的瓷碗端過來,沙啞著嗓子聽不出情緒:「宣慎慎……」
宣慎慎覺得談姬大概是想把這碗湯水潑在她臉上。
她閉緊了眼,緊抿著唇,忍辱負重準備生生被他淋一身,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他潑水。
反而聽見了一聲低沉的嗤笑。
宣慎慎皺著眉睜開眼,屋內宮燈不知何時再燃了大片,火光如晝。
男人眉目似星,衣袍勝月,嘴角扯了絲微弱的諷笑,那雙眸子深沉似潭,情緒莫測無解。
四角宮燈壁上是叫不出名字的猙獰鳥獸,映在眼前人白綢緞袍角上若隱若現的繞身巨蟒上,高貴兇狠渾然一體,攝人心魄。
冰涼的碗沿輕輕撬開她溫軟的唇,苦澀的湯汁在唇腔里蔓開,宣慎慎猛地皺了眉,又聽那人低沉的嗓音在星河裡淌過,緩緩入了她的耳中:
「宣慎慎。」
「——你知不知道入我院子的女人有幾何?可沒人有你這般待遇。」
苦藥下肚,滿嘴難忍的氣味,是溫的。宣慎慎聽見話忽地咳嗽起來,嗆出了零星眼淚。
「……對不起嘛,醫藥費我會賠給你的。」宣慎慎猶豫著開口,她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找談婉勒索銀子,就這麼輕易把她放回去,這一刀未免也挨得太不值了。
她抬起頭,談姬盛著寒意的眸子垂下凝視她,裡面映出自己的模樣。
「……」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呢?是在嘲諷她的智商嗎?
宣慎慎立馬咳嗽了兩聲,裝作一副快死的樣子,跟他道歉:「對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煩了,下次我肯定不揍她了。」
嘴裡的藥味不斷刺激著她的神經,這味道是真的苦,她忍得好辛苦才沒當場吐出來。
宣慎慎突然感覺不對勁,等等,她分明是外傷,外傷怎麼還要喝葯的呢?
談姬沒有說話,又從几案上端來一碗葯撬開她的嘴,見宣慎慎把嘴咬的緊緊的,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淡淡說:「想在脖子上留條丑疤的話你就別喝。」
「咕嚕——」宣慎慎兩口把葯喝完,苦得她直接躺在了軟塌上。
宣慎慎平躺著,雙手疊在肚子上宛如一個去世的姿勢,「嚶,為什麼,這個葯可以苦成這個樣子,我死了。」
談姬掃了她眼,把瓷碗放下,又塞了顆糖進她嘴裡,「如果有下次,你……」
宣慎慎立刻給老闆保證:「我發誓我一定離她遠一點,實在不行我也可以讓她兩刀,我肯定不跟她動手了。」
談姬似乎沉默了一下,最後沙啞著嗓子說:「只要你有膽子做,回頭我就把她的腦袋割下來放進你的被窩裡。」
宣慎慎:「……」我跟你有什麼仇你要這麼嚇我?
他伸手輕輕理著宣慎慎有些微亂的頭髮,淡淡開口:「以後再有人敢惹到你頭上,我沒有在你身邊的話,你首要想的就該是怎麼殺了她,不讓自己受傷。」
宣慎慎聞到他手腕上夜蘭息的香氣,分明是很清冷的味道,竟然會有讓人一聞睡五天的功效,原來反派也是一個戀舊的人,這種香料在全文中似乎也只有楚國有,她突然覺得挺心疼的。
「師叔身上的這種味道,怎麼我現在再聞,卻不覺得暈了?」
談姬給她壓好被子,淡淡說:「普通人至少會被迷暈三次才能慢慢適應,之後就只能起到安眠的作用,你一覺睡了五日,還想被迷暈?」
離開楚國三年,他恐怕沒有一刻不想回去。可回去,勢必又要面臨失去整個皇室親人的巨大悲傷。熟悉的人和味道就像是一種念想,讓他不經意聞到時,還能記得起自己是誰。
宣慎慎覺得他應該是想回去的,等到雪仇那天,如果可以的話,她想陪他一起回去。
「如果可以和師叔一起暈的話。」
談姬淺淡的眸光微動,掖被子的動作一頓,垂下目光看她:「什麼?」
女子那雙似妖似仙的眸子在滿殿躍動的燭火光中被徹底點燃,談姬看見她的眼裡有星火燎原,微白的嘴唇輕輕翕動。
「如果可以和你一起暈的話,我想我應該是願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