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星星的時候記得牽住身邊人的手
松陽牽著高杉慢悠悠地往私塾方向前進。
他們正在跨越一片望不見邊際的麥田,高杉抬起頭,就看見頭頂那一片同樣無邊無際的星空,月光的模樣是朦朧的,星光則像是某個人眨著眼睛,光芒在她眼裡跳動時的晶瑩。
「回私塾之後,先暫時和銀時小太郎擠一擠可以嗎?我房間的床睡你們三個應該還夠。」
「我……」高杉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衣袖,輕輕晃了晃。「可不可以先不要回去……」
松陽怔了怔,意識到面前這個孩子剛從令人窒息的環境里脫離出來,不禁為他感到心疼。
這個孩子一直以來活的那麼辛苦,好不容易才獲得了自由,像這樣在星空下漫步,或許是從前未曾想象過的經歷吧。
「那麼,晉助想去哪裡呢?」
「想看星星。」
高杉捉著她的袖子不放手,神情乖巧。
「想跟老師一起看星星。」
「看星星呀……」
松陽掃了眼周圍的環境,眼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跟我來。」
她帶著高杉跑到麥田裡某個被廢棄的低矮穀倉邊,蹲下來示意高杉趴在她背上。
高杉這次沒有再推辭,安靜地摟住她的脖子。松陽便輕鬆地爬到穀倉頂上,把高杉放下來后十分隨意地躺在屋頂上。
「去年夏天和銀時來這裡看過星星呢,沒想到還能找到這個地方。」
高杉學著她的姿勢,將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面朝天躺下來。
映入眼帘便是這漫天細碎的光暈,漂亮的像是一副浩瀚的畫卷。
高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就算身邊的人提到了他討厭的名字,也只是輕哼了一聲,低聲呢喃道。
「那傢伙也算好命。」
「好命嗎?我倒覺得命運這種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呢,晉助現在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命運了呀。」
「嗯,老師說的對,現在,我也可以……」
自由。
命運即是自由。
「私塾的婆婆,是老師的親人嗎?」
高杉問。
松陽耐心地給他講了剛到松本村時發生的故事,高杉聽地很認真,時不時點點頭,神色似有感慨。
「衫婆婆……有點像我以前的嬤嬤,也是那種看起來兇巴巴的人,背地裡其實會不停的給我塞金平糖。她走的時候,我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是不能。
那時他被逼著在道場上一遍又一遍地揮刀,嬤嬤生了重病,他也只來得及偷跑出來探一兩次病,又不得不回道場上面臨他父親的震怒。
他的父親不認為他應該為一個下人分心,責令他在神社裡跪一天一夜,不許吃飯,嬤嬤去世的時候,他連一半的時間都還沒有跪完,他哭著跑出去時,家裡的僕人已經把嬤嬤的屍體抬走,不知埋在了什麼地方。
於是他又因為輕易掉眼淚被責罰,被吊在院子里的樹上,只是不會再有人給他偷偷送飯糰和金平糖。
——從此以後,這些都不復存在。
紫發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身邊微笑著的師長,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傾慕。
「老師……我可以一直待在你身邊嗎?」
再也不用寂寞的被「武士」的枷鎖給束縛著,漫無目標地虛度他本該自由的人生。
他已經走進了這片溫柔的月光里。
是名為吉田松陽的這個人,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帶著他離開牢籠一般的家,去往有光的地方。
「我可以嗎,老師?」
「晉助,沒有可不可以,只有你願不願意。」
這個人專註地凝視著他,面上笑靨如花。月光灑在她漂亮的綠色眸子里,氤氳著星星點點的光芒,他在這雙眼睛里清晰地看見了小小的自己。
「你願意跟著我,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可能既沒有君主,也不一定會有劍,更不會有顯赫身份的,這樣一點都不像武士的武士嗎?」
「我願意。」
此生,這便是他的信仰。
——結果她跟高杉在穀倉頂上不知不覺睡過去,再睜開眼的時候,陽光都照到了屋頂的正中央,麥田底下有勞作的人四處走動,見她醒了,還熱情地朝她打招呼。
「這不是私塾的松陽先生嗎?休假帶學生來看星星呀?已經中午了哦。」
「是的呢,好像一不小心就睡過頭了呀。」
壞了,她想。
銀時又得生氣了。
——松陽拉著高杉匆忙往私塾趕,剛穿過鳥居踩上樓梯,他們背後的大樹上嗖地跳下來一個人。
「阿銀這一覺睡得有點久。」
銀時抱著刀,面無表情地走到松陽面前,站定,攔住她的去路。
「松陽老師,不介意阿銀問個時間吧?」
他嘴巴上講著敬語,卻是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
被銀時這麼目光灼灼地盯著,松陽難得感到些許心虛。
她拍拍高杉的肩膀示意他先回去,高杉抬頭望了一眼氣息陰沉的銀時。他腳步頓了頓,沒有聽話。
「坂田銀時。」
高杉第一次將面前這個令他萬分討厭的傢伙的名字完整地念出來。
「是我要老師陪我一起暫時不回私塾,害她在外面睡過頭,你少用那種態度對待老師。」
「哈?」
銀時斜著眼睛上下打量他,嗤笑一聲。
「你的意思是,阿銀該把怨氣發到你身上?行啊,那就道場見。」
「來就來!」
兩孩子約戰約得風風火火,松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們倆氣勢洶洶地往道場方向沖,松陽慢他們一步,等走到道場時,這兩人已經打得天昏地暗,氣勢不相上下,眼看難分勝負。
桂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像遊魂一般飄過來,朝著松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哈……老師,你終於回來啦。」
「小太郎你……該不會一晚上沒睡吧?」
「沒有啦。」
桂擺擺手,指了指銀時。「那傢伙才是一晚上沒睡,我們倆都在門口等,後半夜我撐不住先去睡了。」
「這樣啊……我該好好跟小太郎和銀時道歉呢。」
「我沒關係的。」
桂見她神色似有歉疚,忍不住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問道。
「高杉的事情沒問題了嗎?」
「嗯。」松陽笑著點頭。「晉助今後也會住在這裡——對了,小太郎呢?」
她想起昨日從高杉那裡了解到的情況,不由對眼前這個好學的孩子有些疼惜。
「想要住在這裡嗎?」
「我啊……」
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呈現出放空的狀態,過了半晌,他才緩慢地搖頭。
「我還是想陪著婆婆……」
「我知道啦。」松陽也不勉強他,只是摸摸他順滑的黑髮表示理解。
「私塾這邊也會給你留睡覺的地方喔,如果有什麼活動也不用走夜路回去啦。」
都是很好的孩子。
她想,只要能注視著這些孩子幸福平安的長大,她就不會再動搖一分一毫。
——「銀時小鬼又和你鬧彆扭了?」
見松陽微蹙著眉點頭,衫婆婆忍俊不禁道。
「這小鬼頭,人還沒見長多少,脾氣倒是一年比一年大,我就說你啊,實在太慣著他了,現在他把你拿捏地死死的。」
「這一次,的確是我的錯,沒能及時回來,讓銀時等了一晚上……」
衫婆婆早就從看起來最乖的桂那裡打聽清楚事情緣由,聞言不贊同地搖頭。
「真是的,你不是都叫那小子去睡覺了嗎,他自己要等怪得了誰。依我看,這小子就是覺得新來的小鬼會搶走你,吃醋了,你倒不如多關心下那個新來的叫高杉的小鬼,晾銀時幾天,到時候他又得眼巴巴地往你跟前湊。怎麼說你都是個老師,多少要擺出點老師的架子來。」
「果然還是找機會好好給銀時道個歉——」
「你這個丫頭啊,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吧!」
——不一樣。
她總是這麼想。
她和銀時的關係,既不那麼像平常的師生,也不那麼像長幼有序的親人。
銀時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恰好與她在這混亂世間相遇的朋友,雖然年紀小,又有些調皮,可是她知道,那孩子不過是在彆扭地向她表達在意的心情。
上午銀時慣常逃課,一見她來抓人就跑個沒影,松陽挑了個他跟高杉對練的下午,偷偷蹲在道場門口,一等銀時打完,立刻衝進來,一把抱起銀時就往裡屋跑,一邊還不忘招呼目瞪口呆的大家。
「我和銀時談談,你們這節課先自行對練喔。」
「!!!你幹什麼啦笨蛋松陽快把阿銀放下來啊啊啊啊!!!」銀時的哀嚎聲伴隨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松陽乾脆利落地把裡屋的拉門掩緊,往門口一坐。「好啦,銀時這下沒地方逃跑,能夠好好聽我道歉了吧。」
銀時盤腿坐在地板上,只瞥了她一眼。他那張臉紅彤彤的像是還在冒熱氣,不曉得是因為當眾被松陽抱起來而害羞,還是被松陽這種突然襲擊弄得更加生氣。
總之他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就抄著手兀自一言不發地盯著地面。
松陽拿他沒辦法,只能好聲好氣地先把道歉的話講給他聽。
「銀時,我知道我不該把你扔在私塾里一晚上不回來,我已經知道錯了,真的一點都不能原諒我嗎?你想要什麼補償我都答應你喔。」
「什麼都行?」
銀時懶洋洋地抬起頭,臉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那雙沒精打採的眼睛逐漸有進化成死魚眼的趨勢。
「阿銀要一年份每天不間斷的紅豆糰子,每天一瓶草莓牛奶,每周至少三次去城裡吃草莓巴菲,零花錢從一周500增加到1000,每周要跟阿銀去看星星到第二天中午回來一次,每次都要手牽著手去矮子男面前晃悠一圈,矮子男和假髮男給阿銀去睡地上——」
松陽起先還認真掏出紙和筆一條條記錄,最後覺得他越說越離譜,索性擱下筆作勢要起身。
「銀時根本就不想原諒我吧,我看我還是離開吧。」
「喂喂!」銀時還以為她真的要走,下意識伸手去拉她。「阿銀很明顯在講玩笑吧!」
「講玩笑?」
松陽抬起笑吟吟的臉望過來,銀時心知再次上當受騙,轉頭要往窗帘後面竄,手被松陽抓的很緊又跑不掉,他進退不得,站在那裡,把一張臉憋紅到頭頂冒煙的程度,忽然猛地瞪過來。
「不講信用!」
銀時瞪她的眼神極其惱怒。
「大騙子!明明說好很快就回來的,阿銀足足等了你一個晚上!等到大中午!你這傢伙才和矮子男悠哉悠哉手牽著手散步回來,這算什麼啊,阿銀整個人都要綠的發光了可惡!綠到躲進樹里都不會被人發現!阿銀還不如去把這頭白毛染成綠色算了!那種矮子男哪裡比阿銀可靠啊!從頭到腳都跟高和大沒有關係吧!」
松陽聽不懂他亂七八糟的控訴,就覺得他整個人氣鼓鼓的像只白毛河豚,可愛的不行。又聽他要把頭髮染綠,腦子裡浮現出綠毛河豚的樣子,想笑又怕銀時更生氣,努力把唇角揚起來的弧度扯平。
「是是是,對不起對不起啦,不過染成綠色什麼的還是算了吧,銀時還是本來的樣子更好。」
「是比喻啦!比喻!你這傢伙還在憋笑是怎麼回事!根本就不懂阿銀有多傷心!」
松陽實在領會不到他想表達的意思,想起衫婆婆說過的話,只能捉摸著向他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不會因為晉助也住進私塾里就忽視銀時的呀。」
「……誰會因為這種幼稚的原因生氣。」
銀髮的少年偏過頭去,重重嘆了口氣。
「你根本搞不明白……」
松陽怔愣住。
銀時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松陽幾乎以為他要掉眼淚,趕緊捧起他的臉去看,但他面上並無淚水,只是眼眶些許泛著紅,神情帶著疲憊和無奈。
「我很害怕。」
他平靜地注視著松陽,一字一句的說。
「我在害怕。」
這是他第二次沒有用他慣常的自稱。
「我真的很害怕。」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一個人會面臨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只能搬著板凳坐門口等你,望著你回來的路,不停安慰自己,你很強,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你。」
「你很強,我——阿銀知道你很強,知道你比很多人都強,可是,阿銀也沒有那麼弱啊,阿銀也可以幫到你,不要再這樣好不好——不要再讓阿銀一個人等著什麼都不能做——」
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我只是——阿銀只是想和你一起面對——」
「銀時……」
驟然被這銀髮的少年一把抱緊,松陽還有點懵,直到聽見胸口傳來少年隱忍不住的嗚咽聲,她才恍然回過神。
這次銀時是真的在她懷裡哭成一團。
她驀然感到胸口止不住的發酸,這種酸澀湧上她的眼角,又順著血液匯入心臟,讓她分不清這疼痛感究竟是真實的發生在她身體上,還是僅僅來自於想象。
千百年來,她都未曾有這樣強烈的想流淚的衝動。
銀時是特別的。
對於她一千年漫長而又乏味的人生來說,銀時自始至終都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可是——
她還是不能將這個孩子也牽扯進她那黑暗無邊的人生里。
最後她也只能緊緊抱著這孩子,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他的後背,不斷同他道歉,安撫他,只願他能重新恢復往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對不起,銀時,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會再讓你等這麼久……」
只是偏偏不能給他想要的那個承諾。
——這一晚,她頭一次在識海里見到了某個久違的存在。
松陽睜開眼睛的時候其實還怔了怔,一時半會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背景是一望無際化不開的黑,她和一張熟悉到她每天照鏡子都能看見的臉面對面,松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又摸了摸嘴角。
「唔,原來我把劉海梳上去,不笑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嗎,果然還是習慣不來呢。」
對方嘴角抽了抽,一模一樣的臉上陰測測的神情落在她眼中。
「真是意料之外的招呼,吉田松陽。」
彷彿在呼喚戀人一般繾綣口吻念出了她的名字,目光卻是深到極致的血紅。
松陽面色平靜地回應了她。
「好久不見。」
上次見到對方還是在相模,因為醒的太快還沒來得及和對方講上一句話。
她也不知意識里這位虛從各何時起存在,漫長的千年實在無趣,她都不記得分裂過多少人格在她腦海里開會,這一位最特別,自稱最初的虛,喜歡在她耳邊嘮嘮叨叨,自從逃出奈落後,很長一段時間,松陽曾以為她消失了,對方卻又一次出現在她身邊。
「不奇怪我會出現嗎?」
虛露出了和她如出一轍的微笑。但當那笑意達不到眼底的時候,面色就是毫無溫度的冷漠。
「你——」
「在你天真地做夢時,我解決了其他的虛,現在,只有我和你了。」
虛愉快地注視著逐漸蹙起眉頭來的松陽。
「對於自己創建的組織如此了解的你,愚蠢的失去過一次,如今又將兩個無辜的孩子捲入了漩渦之中——」
松陽面色一僵。
「明知那名為高杉晉助的孩子會引來怎樣的麻煩,卻執意從他家人手中搶回了被責罰的那孩子,我很期待你再一次失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先別急著露怯,讓我——。」紅眸微微眯起。
松陽條件反射躲過虛當面砍下的一刀,神情完全冷峻下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
「給你個建議。」
虛緩慢優雅地將那把刻著萬字元號的刀斜插回劍鞘,挑起嘴角。
「下次見到我,可以試試殺了我,否則——」
(你會天真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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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y3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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