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一)

山鬼(一)

大魏泰和十六年,南疆十六部為帝生賀,獻禮南檀萬斤。

同年十月末,御造司重修大明宮桃承樓,啟庫取檀,伐而見木心腐爛,皆以次充好之物,帝震怒,即下諭旨申飭南疆諸國。

未逾月,南疆遣使入京,於朱雀大道與野販口角,爭執中為販失手毆死。

南疆上表,有不臣之言,帝令太子衡領軍,同衛將軍林涉攜五萬軍伐南。

五萬大軍在春末南渡漯河,過麽南山,征伐數月,終於在秋天將要到來之際踏平了南疆十六部的土地,將大魏的玄鳥旗幟插在了這片廣袤的十萬大山中。

《魏書》對於這件事的記錄只有寥寥數語,南疆是大魏版圖上最後未補全的疆域,但是這裏民風彪悍,信仰巫祖,蠱蟲傀儡之事盛行,為大魏人所不齒,說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也不為過,不過既然打下來了,那不好好收下也太說不過去了。

大魏京師的民眾對此倒是津津樂道,他們談論南疆奇特的女王制度,談論五萬大軍出征時的恢弘場面,談論南疆一戰的背後是否有仙人助陣,也談論深宮中那位驚才絕艷卻不良於行的儲君殿下。

「所以南疆當真是女人當政?」

「那還有假?!我舅舅的岳父的表侄兒就在出征大軍里,他寄信回來的時候,專門提了一嘴這事兒,說南疆就是女人當家,嘖嘖嘖,說起來也奇怪,他們的男人都是孬種么,這樣的事也能弄得出來?」

茶樓里嘈雜的聲音再度轟然而起,聚集在碼頭這些茶樓里的,大多是賣一膀子苦力氣的挑夫河工,對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感興趣得很,紛紛起鬨讓講話的人再多說一點。

被眾星拱月的人顯然也是醉了,興緻勃勃地撿著花生米吃:「……嗨,那我就再說一個,聽說現在這位南疆女王,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紀,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長得那叫一個什麼國什麼城——」

他的話又被一陣鬨笑聲蓋過去了,有人大聲喊道:「那叫傾國傾城!杜三你喝了個酒就想裝文人不成?!碼頭誰不曉得你!可快別咬舌頭了!」

杜三臉色漲紅,灌下一口劣質的濁酒,嚷嚷起來:「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可別聽!」

見他不說了,馬上有人出來打圓場,往杜三桌上要了幾碟子碎醬肉,哄著杜三往下說。

杜三吃了口碎肉,豎起一根油汪汪的手:「那個女王,長得好看!還有一雙兒女,按他們的規矩,女兒原是要做下一任女王的,但是咱們的太子殿下說了,南疆從此就是大魏的國土,哪來的什麼女王?就向陛下討了個旨意,給那小公主封了個南安郡主,直接嫁在本地的一個什麼什麼部落了。」

「還有呢還有呢,那個女王怎麼了?」旁人追問。

杜三嘿嘿笑起來:「女王?女王帶着他們的幾千南疆兵士,嫁到京城來了!哦,那叫什麼,和親!」

立馬有人叫着不信:「怎地不是那小公主嫁過來?那女王可是成過親的人!誰要娶她!」

杜三不耐煩道:「這些彎彎繞的事情,有大老爺們去想,你個小屁民知道什麼!人家要嫁的,可是太子殿下!」

他這話一出口,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整座茶樓都沸騰起來。

大魏的太子殿下今年二十有六,其容貌俊美如天上仙,慈民愛物,仁慧賢德,在當今聖上有些昏庸的情況下,全靠這位太子殿下才拉住了大魏岌岌可危的局勢。從前兩年的漠北打亂,到去年的洨河大洪災,再是每年的北方大雪,哪次不是太子殿下出面解決問題,全大魏的百姓,沒有一個人敢拍著胸脯說自家沒有受過太子的恩德。

在普通百姓的心裏,太子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因此儘管御座上坐着的那個有些不著調,常常做些勞民傷財的事情,但是百姓們一想到未來的君主是那樣好的一個人,就覺得忍一忍還是能過下去的。

而這麼好的太子殿下,至今仍未娶妻,原因么,就是全天下人都痛惜的——這位哪哪都好的太子,是個實打實的藥罐子,據說一見風就會生病,甚至連下地走路都吃力。

可不管怎麼說,就算那些官家小姐不願意做太子妃,那也輪不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南疆女王來糟蹋大魏百姓心裏的好太子!

杜三在群情激憤中被推打出了茶樓,站在大街上,他憤憤地吐了口唾沫:「呸!輪得到你們叫喚么!人家太子三妻四妾想睡哪個睡哪個,不過娶個木頭墩子回來佔個位置罷了!還真有替皇帝老兒操心家事的,嘿,這事兒!」

茶樓的閑談只是大魏最微不足道的一個角落,歷史的進程也不會因為百姓的痛惜而改變軌跡。

大魏泰和十七年冬,南疆覆滅,原南疆女王楚天鳳受封南和公主,賜為太子側妃,南和公主之子楚章受封定南公,賜婚宗室女。

楚章永遠記得他十四歲的這個冬季。

他從南疆高高在上的皇子,跌落成了魏朝一個渺小的公爵,在母親充滿恥辱的眼神里,接過了那個尖著嗓子的閹人遞過來的詔書,這封詔書里定下了自己的妻子,也定下了母親未來的丈夫。

他對於自己將要娶妻的事情倒是無動於衷,畢竟就算是在南疆,作為男性的他未來也不過是被母親或是妹妹定下一個貴族女子娶了罷了,和現在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分別,不過這對於母親來說大概是絕對無法釋懷的奇恥大辱了。

楚章扶著母親站起來,聽着面前的宦官說着一會兒去謁見太子的事宜。

啊,太子。

楚章的心跳忽然快起來。

他知道大魏的太子。

那個率領着軍隊攻破了他的國都、讓南疆王室淪為階下囚,將心高氣傲的妹妹嫁給了一個她最不屑的男人,大魏未來的君主——也是將要迎娶母親的人。

他的……繼父?

楚章停頓了一會兒,不由得在心中悄悄升起了一絲羨慕。

如果他生在大魏的皇室,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位太子一樣,率領大軍縱橫南北,所到之處萬人俯首,被所有人仰慕敬佩?

魏軍攻打南疆的時候,那位太子一直沒有出現過,楚章隱約知道對方的身體似乎不是很好,但具體是怎麼回事,他也不清楚。

太子納側妃,並不需要多麼隆重的儀式,一則是太子身體不好經不住勞頓,二則是女方的身份也不太上得了枱面,說是側妃,不過是讓南疆人聽着好聽罷了,大魏實際給的待遇,還不如太子納一個侍妾。

一頂轎子,後頭蜿蜒跟着南疆帶過來的各色「嫁妝」——其實就是稱臣納貢的戰利品,趁著宮門還未落鑰,披着昏沉欲雪的蒼青天色,楚章就跟着自己的母親進了東宮。

那時天色蒼茫,如他的前路一般矇昧昏暗。

*****

和南疆王宮崇尚自然的簡樸風情不同,大魏宮是極盡人間奢華的代表,行走在堂皇宮闈間,羅裙緩帶的宮女們如雲般下跪,露出雪白的脖頸和烏雲般蓬鬆堆疊的鬢髮,綾羅製成的花朵插在烏髮里,將她們的美貌襯托的猶如天上的仙子。

楚章看着沿路巧奪天工的山水池塘,奢侈富麗的玉橋金階,無數他難以想像的珍寶充做裝飾品點綴著這座宮闕,重重朱紅的大門開啟,又在他們的車架經過後關閉,天色逐漸暗沉下來,他們終於越過了屬於東宮的那道大門。

東宮的地勢在皇宮的高處,為着避嫌所以造的離後宮很遠,倒是與外宮城相近,在東宮的最高處,約莫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迎面有十數名穿着淺桃紅羅裙的宮裝麗人提着燈步履無聲地前來,朝着車架彎下腰:「恭迎側妃殿下。」

為首的宮女言笑晏晏地上前,溫和有禮地在車架邊輕聲道:「側妃娘娘,太子殿下一刻鐘后就要就寢了,您是現在去謁見,還是明日再通稟覲見?」

她的話說的溫軟,楚章卻從中感受到了她不容置疑的威嚴——要麼在一刻鐘內去拜見,要麼明日等太子醒了再去拜見,總之誰也不能打亂太子的作息。

是因為他的身體很差嗎?楚章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將視線轉向自己的母親,那個按照大魏禮制穿上了丹紅色側妃霞帔的女人握緊了拳頭,面上閃過屈辱之色,但還是忍氣吞聲道:「吾……妾身……現在便去拜見殿下吧。」

楚天鳳下了車輦,立即有宮人為她打上傘,楚章身邊也馬上跟上了人,他看看低眉斂目替自己打傘的宮人,默不作聲地跟上了母親的腳步。

作為楚天鳳的兒子,他原本是不應該跟着娶親的車輦進宮的,但是為他開一次宮門又顯得小題大做,而讓他獨自居住在宮外,就過於嚴苛了點兒,皇帝向來不吝於在這些小地方展示自己的仁德,於是就形成了母親嫁人兒子陪嫁的奇怪局面。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大殿前,殿內四處烘着火盆,將空曠的居所燒的溫暖如春,又有典雅名貴的香氣在氤氳升騰,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些懸掛在牆壁上的字畫和雕刻細膩的茶台高椅,入側殿內室稟報的宮人已經出來了,向他們屈膝行禮,示意他們進去。

楚天鳳順着宮女的指引進門,楚章緊隨其後,內室的溫度比外面更高,幾乎要生生造出個夏天來,雲母鎏金的屏風上潑墨繪著大幅大幅的錦繡山水,恢弘的江山社稷圖從塞北一路綿延至南疆,綉著君子蘭與珍珠梅的金紗簾被站立兩旁的宮人們一路輕輕挽起,腳下如雲朵般綿延而去的毯子終於停在了一處床榻前。

領路的宮女上前輕聲回話,五六名宮女侍奉在床榻前,楚章低着頭,但是他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

床榻前垂下的簾帳比雪還輕薄,上等綾羅錦繡製成的簾帷毫不憐惜地垂在地面上,掩得密密匝匝的紗簾后,傳來一聲如同嘆息般的低語:「……宣。」

宮女們立即伸手去挽那些簾幕,四五層簾幕重重打開,又有人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榻上的青年,讓他依靠在自己身上。

楚章感覺到有一束頗具穿透力的目光定在了他身上。

「……楚天鳳?」大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聲音很低,透著一股病態的冷淡,他說話極輕,如同不願意多費一點力氣一樣,但是以他的地位,他說出的話就算再輕,也能被人聽見。

楚天鳳按照先前學的禮儀端端正正地跪下去,兩跪六叩行朝見大禮,楚章立即跟着母親跪了下去,規規矩矩地行禮,聽得不遠處的青年冷淡喑啞地一聲「起」。

宮人上來扶起他們,楚章藉著這機會悄悄抬眼看去,在看清楚那個半倚著的青年時,尚且年少的楚章忽然一怔,彷彿整個人都過了電一般,怔忪不能語。

四周的錦繡堂皇,珠玉金粉,垂露牡丹與姣美宮人忽然都在這一刻離他遠去,他的世界一瞬間縮小到只有方寸之地,而在這方寸之地中,有個清貴如同林間明月的仙人。

楚章長在南疆最美麗的山林間,但他從未見過這樣和天上明月一般好看的人,那人的眼睛就像是山林間的冷泉,上面永遠棲息著翅膀美艷的蝴蝶,長長的墨色頭髮垂落在他身上,比薄暮的霞光還要華美,又有着修竹般挺拔蒼勁的氣韻,他微微蹙著眉頭,像是感到憊懶睏倦,但就算是蹙眉,也好看的讓人想要落淚。

楚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他甚至驚惶地手足無措起來,只是在心裏獃獃地想着,原來天上的仙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但是這個人比仙人更貼近紅塵一點,他的眼神裏帶着浸透了權勢的傲慢,比起天上蓮花,他更像是從人間極致的富貴中生長起來的瑰麗牡丹,眼尾病態的淺紅也成了拉他下雲端的鎖鏈,將一張臉襯的尊貴綺麗,眼角眉梢都帶着淺淡的陰鬱戾氣。

這時楚章再來看這些奢靡過度的裝飾,也覺得不過平平,用來侍奉那樣的人,好像也是應該的了。

病弱的太子抬起眉眼凝視過來,他的眼神並不因自己的身體而顯得脆弱,反而比最為健康的人還要威嚴傲慢。

「……定南公。」

誰也沒有想到,太子叫起后,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對着楚章。

楚章的魂魄此時還在悠悠蕩蕩不知今夕何夕,他也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定南公」是在叫他,他只覺得太子殿下的聲音真好聽啊,如果可以多說幾句——

「……公爺。」

「……公爺!」

侍立在一邊的小宮女不得不稍稍提高了點聲音,才將楚章叫醒,楚章惶然回看她一會兒,驟然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心裏一慌,原本算得上七竅玲瓏的心肝,竟然一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楚天鳳本就看不上自己這個沉默寡言的兒子,此時見他一副慌亂模樣,心裏更是有被丟了臉的感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但到底還是出聲打了圓場:「妾子年幼,尚不知事,初見殿下威儀,心中多有惶恐,失禮之處,請殿下寬宥。」

微微曳動的滿室燭火中,床榻上的人忽然笑了一聲,輕輕咳嗽兩下,一旁的侍女們紛紛面色大變,移步就要上去扶他,被對方抬抬手指揮開:「十四了,不小了。」

楚章垂着眼睛,但是心頭微微跳了一下。

他為何會將自己的年齡記得這麼清楚?

他們兩人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別,高高在上的大魏太子,居然會知道南疆一個微不足道的皇子的年歲,這實在有些……

「……慎王府的郡主已近及笄之年,父皇定下的婚期就在明年十月,這幾個月里,你便隨你母親住在東宮罷。」他將這番話說的輕描淡寫,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妾帶着這麼大個繼子住在他的後宮有什麼不妥。

他這麼決定了,四周的侍人們也垂眸不語,一個出來勸的都沒有,楚天鳳只來得及帶着楚章謝恩,就被那個帶他們進來的大宮女帶出了寢殿。

從溫熱馨香的寢殿出來,楚章還猶自怔怔地想着那個人對他說的話、他抬眼看他的姿態、嘴角似笑非笑的一點弧度、抬手揮退下人時袖口露出的一截蒼白如玉的手腕……

楚章的大腦,忽然昏昏沉沉地灼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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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不是男主!!!!但他是很重要的一個崽崽,而且是貫穿全書的線索。

為了劇情通順連貫,所以必須從低魔位面的人族開始寫起,這一卷以宮廷為主,是其他馬甲的起點,看起來可能沒有仙俠那麼爽,但是我會盡量寫好看一點的,大嘎耐心一點看完前面三萬字好不好!求求你萌了!不好看你萌把老子頭擰下來當沙包玩!

——但是如果真的看不下去也不要為難自己了,棄文不必通知,期待下次與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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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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