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末(二)

終末(二)

不生。

希夷的舌尖貼著上顎,無聲地彈出這個名字。

瀛洲鬼女死後,留在不生身上的陣法就失去了效力,幼童模樣的不生在短短几年內就長到了十五歲大小,好像被陣法禁錮的年歲都一股腦回到了他的身上,要不是他也踏入了修行之路,自有駐顏本領,怕不是在這幾年裡就要變成老態龍鐘的年邁老翁。

不生睜大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硌得掌心發疼。

陰沉沉的天穹之下,從青煙里一步踏出的鬼王抬起狹長眼尾,幾縷髮絲落在斜飛入鬢的眉和紅如滴血的唇上,鴉羽般黑沉的長發豐厚濃密折射不出一點光澤,處處都透著死屍特有的那種詭艷綺麗。

「……君上。」

少年緩緩吸了口氣,認真地喚出了這個多年未出口過的稱呼。

在他驚訝欣喜的視線里,那個和以往一樣容貌濃艷的男人挑起唇角,對他笑了一笑。

不生提起的心驟然放了下去。

雖然在離別時君上說出了以後就是敵人的話,但他還是不認為君上會這樣狠心,他以前那麼喜歡他,會抱著他慢悠悠地逛街市,會給他買撥浪鼓,會笑眯眯地逗他玩……

他只怕太久不見,君上會忘記他,所以一到方丈允許他下山遊歷的年紀,他就迫不及待地隻身來了鬼蜮。

一路上的春山秋水、夏雨冬雪都留不住他的目光,他只想快點再快點,君上是個又壞又薄情的鬼,他見過他怎麼毫不吝嗇地對那些向他示愛的鬼女們展示出惡劣的一面,就像是自知風情而刻意揮霍魅力的妖物一樣,他再晚一點,君上就一定不會記得他了。

好在,君上還是願意對他笑一笑。

這是不是說明,君上心裡還是對他有點情分的?

他這麼想著,視線猝不及防被希夷君那張過於美艷的臉給全部佔據了,冶艷的鬼王對他笑得眉目溫柔,不生還來不及更歡喜,一陣轟然金光便如碎金炸開,霍然翻滾的氣浪將鬼王狠狠推了出去,希夷凌空點地後退,大袖翻卷如雲,避開數丈才停下去勢。

「嘖,竟然還有這樣的寶貝,大和尚倒是真喜歡你。」希夷懶洋洋地抱怨了一句,語氣笑嘻嘻的,帶著點細微的遺憾,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孩童。

不生的心卻一寸寸涼了下去。

那陣金光他認得,下山前方丈在他身上用白舍利蓮的粉末寫滿了大日如來心經,這是凈土佛宗的一門護身秘法,經文在身,就能護佑佛修不受邪物侵害,普通鬼修的一擊怕是連護體金光都打不出來,能使經文放出這樣即將碎裂的金光,只有鬼王的全力一擊。

鬼王的……全力一擊。

不生怔怔地望著滿臉懶怠的希夷,一擊不能得手,希夷也不惱火,笑眯眯地問:「不生,怎麼突然想到回鬼蜮了?是想我了嗎?正好,你以前還說要給我管庫房來著,這話作數不的?」

他的態度尋常自然極了,活像是方才動了殺手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不生卻做不到他這樣收放自如,希夷的態度讓他有些錯愕,對方溫言軟語的笑容讓他一瞬間連怒氣都升不起來,但本能還是令少年喃喃道:「你……你想殺我?」

希夷比他還驚訝,眉尾一挑,似笑非笑:「哎,小孩子話,難道你不是來殺我的?未來佛子,凈土佛宗的明日之星——和本君可是天生的仇敵,你小時候我沒有殺你已經是本君仁慈,哪有放過上門綿羊的道理?」

不生聽到前半句就慌了,手足無措地解釋:「我……我沒有!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只是……」

「凈土佛宗十誡里,第一誡是什麼?」希夷猝然打斷了他的話。

就像是被寺內僧眾抽查一樣,不生下意識脫口而出:「惡鬼惑心,貪嗔不凈,絕不可憐惜饒恕。」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驟然白了下去。

希夷沖他眨一眨眼:「你看,現在的情況就是,我們倆中間,不管誰死了,對對方都是一件大好事對不對?你上頭那個梵行,都沒有做過斬殺鬼王這樣的大功績呢,我也沒有吃過佛子的心——」

鬼王甜蜜柔軟的聲音沉了下去:「我說過,下次我們見面就是死對頭,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你忘記了?」

那雙含著流動金砂的眼睛茫然錯愕地看著他,像是一隻天真小羊羔被強迫著面對了血淋淋的屠刀:「我沒有……」

他沒有忘記,君上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會好好記在心裡,可君上將他抱在懷裡時,也說過會保護他啊?難道這話就不算數了嗎?

希夷不耐煩跟他再糾纏這些無謂的過往,面上神情還是裝得笑意吟吟:「不說這些啦,你不是來殺我的,是來幹什麼的?」

他只是隨口一問,顯然不管不生說出什麼理由,他都是不打算信的,不生跟在他身邊的時間雖然不久,卻已經將這個薄情鬼王的性格抓了個十成十,鬼王還在對他笑眯眯,波光粼粼的眼底都是冷酷的殺意。

——他根本沒有放棄殺掉一個佛子的誘惑。

厲鬼與佛修天生死敵,兩道悖反,絕無和平共處的可能性,不生以為君上曾經救下他,他對君上來說或許有那麼一點點是不同的……

「貧僧……來此報恩。」不生垂下了眼帘,語氣恢復了舒緩莊嚴,刻意避開了希夷帶笑的探究視線。

希夷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這聲音輕佻極了,似乎「報恩」這樣嚴肅的事情在他這裡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報恩?報的是救命之恩嗎?」希夷明知故問。

不生艱難地低聲道:「是。」

希夷輕快地一合掌,用故意高亢虛假的喜悅聲音說:「這真是太好啦!果然不愧是奉行一報還一報的佛修,本君深受感動啊!救命之恩,當然要用命來償啊,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同等的報酬呢?你說是吧,小不生?」

他輕飄飄地擲出冰冷的問句,穿著素白僧衣的少年低下頭,沉默半晌,忽然問:「君上,我母曾將我丟棄忘川河中,數千鬼屍追逐吞噬我的血肉,君上是怎麼將我救出來的?」

希夷糊在臉上像是白紙一樣單薄的笑意驟然頓住了。

他引誘數十萬厲鬼,驅使他們投入忘川之中,將萬里忘川冰封,才將沉入河底的不生抱出。

——他並沒有對不生提過這一點,不生難道是知道了什麼?

不生在他這短暫的停頓中汲取到了力量,輕輕側過臉,鬼蜮死寂的天光中,佛修的周身像是泛著毛絨絨的溫暖光芒:「君上,你曾入忘川渡貧僧,貧僧不自量力,現今學有所成,想來渡你。」

超渡鬼王。

這兩個詞語放在一起,簡直像是痴人說夢。

無數的佛修都發下過超渡厲鬼的心愿,但是沒有一個佛修能這樣不自量力膽大妄為到將鬼王代入其中。

希夷看怪物似的看了不生半晌,說發怒也不至於,更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撅了一下似的,竟然氣笑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不生雙手合十,輕聲道:「貧僧知道。」

不等希夷反應過來懟他,這個佛修靜靜地、溫柔地說:「鬼王希夷,惡業無數,方丈說過,佛宗的白舍利蓮花在靠近鬼王的一瞬間都會變得烏黑腥臭,世上沒有能渡化這等厲鬼的方法。我佛門渡鬼,須得使厲鬼惡業凈消,功德善業抵消惡業。但是鬼王救我,便是在惡業中積攢了善業——」

「就算你惡業滿身,只要貧僧還在救人行善,這善果就有你的一份。」

希夷不意他能說出這樣的話,表情古怪極了,不生輕聲道:「我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君上再等一等我,我可以將那數十萬冤魂的惡業替你還掉的……」

他哀求似的睜大了濕潤的瞳眸:「君上,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好不好?

一點都不好。

希夷冷冰冰地想,他正在等一個可以功成身退的機會呢,惡業纏身所以被天道懲罰這個理由多好,小和尚哪裡涼快哪裡呆著去。

不過比起這個,他現在更想知道,不生倒底是怎麼知道那數十萬冤魂的事的?

希夷用排除法算了算,整個鬼蜮里了解這事的,除了他這個始作俑者,好像就只有……刺兒頭元華。

那個小混蛋悄沒聲兒的跑了個利落,卻原來是去給他找事了?!

希夷想的沒錯,元華本來就是個心思深沉的主兒,他跑出來后琢磨著要去找巫主,但正如希夷提防他一樣,他也提防自己這個師父會給他找麻煩--他又不是傻子,希夷嘴上說罰他是因為他忤逆師長,誰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不是不想他去危樓礙眼?

這也進一步證明了他的猜測是對的,巫主天衡必然與邵天衡息息相關。

於是元華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手就給希夷騙來了一個小不生:你不讓我去見天衡,我也有辦法讓你眼睜睜看我出去又追不上來。

希夷揣度著元華的思維這麼一想,就被氣笑了,果然不愧是他培養出來的小混蛋,睚眥必報小肚雞腸,很有做鬼王的自覺性了。

對比起那個小混蛋,不生看起來也不那麼招人嫌了,希夷懶洋洋地沖他招招手:「你還有這麼大的心愿呢?成啊,本君一向心地善良,就給你一個機會。」

他只是模稜兩可地說了給個機會,也沒說是給什麼機會,就把單純的不生哄開心了,小佛修心地純善記善不記惡,一看見希夷對他態度軟化就亮起了眼睛,乖乖地蹭了過來,和一隻溫軟貓咪沒什麼區別。

唉,要是希夷真的是個萬事不掛心的鬼王,說不準真的讓他渡化了也行,可惜他不是。

佛修渡化厲鬼需要自身也修滿大功德才行,因此功德越是深厚的佛修能渡化的厲鬼越惡,要是能到可以渡化鬼王的程度,這個佛修可以說是得做下拯救天下的功績也不為過。

如果有這等大功德,何必要浪費在一個虛假的化身身上?天道公平冷酷,要凈化惡業就要有同等的善果來抵,誰的功德都不是白來的,與其和鬼王死磕,天生佛子的不生都能渡化小半個鬼蜮了。

這筆賬希夷算得很清楚,就算是為了不生考慮,他也不能把這個前途無量的佛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但是看小佛修固執的眼神,顯然他是不肯放棄這個想法了。

那要怎麼辦呢……

說到底徒弟的鍋還是得師父來背。

希夷有些心酸地想。

不生不能將大功德浪費在鬼王身上,凈土佛宗不還是有另一個佛子的么,正好那個小混蛋也不在鬼蜮,這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在他這邊?絕佳的退場時機到了!

希夷漫不經心地在不生臉上戳了兩下,全然沒把這個小佛子當做值得掛心的敵手:「那群老禿驢捨得放你自己下山?」

不生對於他這樣稱呼佛宗的師父們沒什麼反應,實在是老禿驢小禿驢什麼的他都聽過很多次了,即使凈土佛宗中也有很多僧人修的法門不需要剃度——比如他自己,但只要披著一件袈裟,有些人就會禿驢禿驢的嚷嚷個不停,和是不是帝剃度過完全沒關係。

不過和那些人滿懷惡意的叫喚不同,君上在罵他的師父們時並不不帶嘲諷味道,好像只是單純地將這個稱呼當做了凈土佛宗僧人的代號,與那些某某法師某某禪師沒什麼區別。

——就是這個代號實在扎心了點,但修佛的僧人們都不是會拘泥這些些微末事的性格,不然就要落入嗔怒的惡焰里去了。

不生乖乖地仰著臉讓希夷戳他還帶著些許嬰兒肥的臉頰,嘴裡嗚哩嗚噥地說:「師父們說,我已經到了可以獨自下山遊歷的時候了,多看多走,要見善行,也要見惡事,體會過貪嗔痴、恨怒怨,才能練就剔透佛心。」

希夷的手停了停。

貪嗔痴、恨怒怨?他似笑非笑地瞅了不生一眼。

小佛修眼裡金砂透明清澈,世上的一切惡行都不會在那一方凈土靈台留下些許痕迹,這是天生的佛子,天生的聖人,但同樣的,他也因此體會不到什麼是凡人的激烈愛恨,瀛洲鬼女那樣利用折磨他,他都能毫無掛礙的放下,可以稱讚他是心不染塵,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何嘗不是冷血無心之人。

這樣的人,如果不做佛子,那可是世上最優秀的殺人惡鬼了。

好在凈土佛宗把他教得很好,見過極致惡意的小佛修還能保有純真的心境。

「貪嗔痴、恨怒怨……」希夷將這幾個字在嘴裡念了幾遍,眼中驟然滑過興味盎然的光。

「走吧,帶你去鬼蜮里玩幾圈。」鬼王絕口不提方才的事,態度模樣好像回到了養育不生的那段時間,嘴上說是帶不生玩,其實每次都是不生跟在他左右替他收拾爛攤子。

「你還沒有在鬼蜮里玩過吧?走走走,我帶你去賭骰子啊!拉幾個鬼女推牌九也行,但她們技術不咋地,十次里能贏我一次就是家裡有人燒高香了……我帶你去暗坊,把他們的房子都贏過來!」鬼王興緻勃勃地嘮叨,不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隨著他的話語,眼神慢慢亮起來。

他對於賭骰子推牌九沒有興趣,但是君上想玩,那他就願意跟著君上,到哪裡都行。

他答應過君上要替君上管賬的,不會說話不算數。

希夷則在心裡喜滋滋,帶著小孩兒玩一圈,和他培養培養感情,然後再被梵行一巴掌拍散了,這種大起大落,能不能讓小孩兒體會一下什麼是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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