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二十六)

海底月(二十六)

妖皇玉神隕落了。

和她蘇醒時那樣傾盆大雨陰雲連月不開的浩蕩聲勢相比,她的死亡近乎無聲無息。

白骨槍將魔域死死定在了原地,那道披著殘破紅衣的聲音就破碎在了灼熱滾燙的紅色光焰里。

浩瀚妖氣妥帖地融入破空而去的骨槍里,血肉消散,白骨化灰,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荼嬰看著眼前這近乎瑰麗壯美的一幕,忽然感覺喉頭有些發乾。

被魔域巨大引力吸附著下墜的海瀑布失去了引力來源,緩緩恢復正常的流動方式,澎湃渦流卷過幾人身旁,歡呼雀躍地奔流向深不可見的遠方。

法則為了重新構建一個巫族的氣運之子身份,把妖皇這個軀殼回收得乾乾淨淨,連一根頭髮絲兒都沒有放過,在外人看來,就是玉神死的徹底明白,灰飛煙滅的那種。

天衡懷裡還妥帖地環抱著那枚溫熱的蛋,手指自然地形成一個保護的姿勢搭在蛋殼上,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法則將玉神的遺骨打包收拾完的那一剎那,手指下的蛋殼忽然震動了一下,頻率很高,持續時間卻短暫得像個錯覺。

巫主低下頭審視了片刻懷裡的蛋,明霄轉過頭看他:「怎麼了?」

天衡思考半晌,搖頭:「沒有,妖皇陛下將這個孩子託付給我,我在想,要將它放到哪裡。」

荼嬰驚訝地看著他:「『放到哪裡』?不養它嗎?」

天衡心平氣和地解釋:「龍魚一族習性特殊,在深海中才能破殼,出生后很快就會進化為成年體,不需要像是呵護幼童一樣保護。對龍魚來說,讓它們去摸爬滾打才是對它們好的選擇。唔,我看這裡就不錯。」

他們面前是裂開了一條窄窄虢隙的深淵,玉神的骨槍將魔域壓下去后這條被生生頂開的虢隙也合攏了,周圍還有堆疊褶皺的岩石和被燒灼融化出奇異樣貌的地表,方才那場大戰遺留下的妖氣魔氣還混雜在一起吹著刀鋒般銳利的漩渦,寸草不生,生物禁絕,放在陸地上,就是能讓修者退避三舍的窮山惡水。

但是小龍魚不怕什麼窮山惡水,生物不至的地方正好避免它們在破殼之前被襲擊,可以說是一處絕佳的孵化場。

——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妖皇玉神的藏身之處。

最後的這個條件是荼嬰悄悄加上的,他看著蒼白病弱的巫主捧著蛋,用寬大華麗的袖擺在沉積了厚厚一層海泥的地面上擦拭了幾下,擦出一片稍淺的空地,將蛋穩穩噹噹地放在了這個略微凹陷下去的「窩」里。

雪白的蛋卡在柔軟海泥中,像是被無心遺棄在此的東西,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它的存在。

擺好了蛋,天衡用手指在蛋周邊畫了幾個法陣,混雜在鋒利氣流中的妖氣就經由這一法陣一點點與魔氣分割開來,緩慢地繞著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場。

藉由這個法陣能分出來的妖氣不多,但也聊勝於無。

被熟悉的妖氣包裹住的蛋一動不動,好像又陷入了寂靜的安眠。

看見天衡畫完法陣站起來,鳴雪動了動嘴唇,視線在這個蛋上猶疑地停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幾人將蛋留下后就離開了這片海域,龍魚蛋不需要呵護著破殼,這種海中霸主生來就是為了征服而不是為了被寵愛。

這片深海很快恢復了無人踏足的寂靜,鯨魚漫長空靈的低鳴在海水中拉長又拉長,像是風笛發出了撥動海水的吟唱,在這低而柔緩的吟唱中,靜默在海泥中雪白結實的蛋殼忽然喀嚓一聲,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啪——

喀嚓——

蛋中的生物積蓄起全身的力氣,瘋狂地砸在這條縫隙上,骨骼和蛋殼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這聲音停了一會兒,很快再次響起,伴隨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寬大濕漉的魚尾拍打著蛋殼表面。

在蛋中生物不懈的努力下,這條縫隙很快擴大,一條烏黑蜷縮的魚鰭從縫隙里伸出來,馬上又收回去,接著就是更用力的碰撞,伴隨著嚶嚶嚶如撒嬌般的鳴叫,半拉蛋殼嘩啦一下破開,裡面盛著的烏黑小魚頓時隨著泡沫般的粘液淌了一地。

初生的小龍魚難看極了,活像是一隻縫的歪歪扭扭的布口袋,軟趴趴一灘黏在地上,但是很快,這隻布口袋便如吹氣一般鼓起來,無力虛軟的魚尾在海水中變得緊繃有力,米粒似的骨刺飛快生長,未發育完全的鱗片固化堅硬……

這就像是一場快進的龍魚生長史,樹敵無數的龍魚要在破殼后以最快速度獲得基本的生存能力,因此它正在拚命改造軀體,使得這具軟弱無力的身軀向著在母體識海中鑄就的那個神識的模樣靠攏。

為了存活,生物所能萌發的力量是巨大的,小龍魚貪婪瘋狂地吞吃著能給予它最初力量的蛋殼,在最後一片蛋殼下肚后,它的體型已經從一開始的兩個巴掌大變成了手臂那麼長。

但是還不夠……不夠……

新生的龍魚一擺尾巴,靈活地躍入暗渦中,毫不費力地跟隨渦流上升,越往上,出現的生物越多,它彈動魚尾,無聲無息地攀附上一條丈許長的海獸,尾巴一甩,尖利的骨刺就劃破了對方柔軟的魚腹,它毫不客氣地將頭扎進去,開始瘋狂地撕咬血肉。

海獸翻滾掙紮起來,不過片刻便挺直了身體僵硬地沉了下去,四周小魚紛紛附著上去舔舐碎肉,誰都沒有注意到海獸腹部忽然游出了一條形貌平平的魚,墨色的鱗片為它的獵殺提供了最好的掩護,小龍魚一路連吃帶游,等海面的光能破開海水照出一片粼粼淺藍的時候,它已經長到兩丈長,所到之處小型海獸紛紛退避不敢靠近。

「嘩啦——」

水流翻卷,一條猙獰魚尾霍然翻騰出水,旋即又隱沒在水下。

儂艷赤紅如流血的晚霞中,一個人站立在了海面。

海水般深藍的長袍隨意裹在肩頭,袒露出大半胸膛,一痕春山明月般的鎖骨平直流暢,還有海水積蓄在鎖骨淺淺的窩裡,初初化形的龍魚臉頰耳後帶有未褪去的鱗片,一雙豎瞳顯而易見地展現出了某種冰冷的非人特質,但就算是這樣的特質,也不能掩蓋他容貌的優越性。

瓷器一樣的白皙皮膚還在發生著細微變化,他像是披上了畫皮的妖物,短短數息內,便將自己從雌雄莫辯的少年模樣拉長捏成了挺拔鋒銳的青年。

他的臉帶有一種奇異獨特的美感,像是神壇上接受供奉的神明有了靈魂,明明還有未褪去的鱗片豎瞳,卻因為這股奇妙的端莊清俊,生生多了種神女低眸垂憐信徒的曼妙感。

這種女性化的曼妙端莊被他憐惜地保留在了容貌里,模糊了部分性別界限,最終定下來的面容竟然活像是玉神的性轉版。

「母親……」

他喃喃著從齒縫中擠出這個稱呼,眼尾猩紅如血,視線遵循著某種隱秘的聯繫投向遠處,頓了半晌,抬手按住胸口,表情里多了些真切的疑惑:「……有血脈牽繫……?」

******

小龍魚破殼后法則就給天衡彙報了一聲,巫主正巧踏進危樓大門,尤勾站在門口等待,神情里都是擔憂,見到他們安然無恙地回來才鬆了口氣,展開手裡狐毛豐厚的斗篷,迅速把大祭司罩住。

天衡入海是服用了避水丹藥的,當然沒有什麼海水沾濕衣服的愚蠢事情發生,但尤勾還是本能地覺得他受了涼,絮絮叨叨地讓他上樓喝葯。

明霄鳴雪並肩走在他後面,魔尊遲疑了一下,想對兄長說什麼,話還沒出口,荼兆先一步道:「師尊,崑崙來信,明頤師叔已經率人前來迎接您,大約這幾日就要到了。」

海域是妖皇的地盤,隔絕了靈氣的輸送,荼兆出了海域就接到了來自明頤的靈氣傳書,他倒是對明頤的急切不太意外,但是明霄聽了這話卻愣了一下,而後才點點頭:「是嗎……也行。」

白衣的仙人反應很平靜,荼兆卻從這個反應里察覺出了另外的情緒,師尊對於回太素劍宗,似乎並沒有他預料中的那麼高興?

荼兆被自己的猜測震了一下,從自從見到師尊以來濃厚的歡喜中稍稍清醒了一點,試探著問:「師尊,您……不想回去嗎?」

他真的只是這麼試探性地問一下,完全沒有想到能得到其他結果,畢竟明霄可是太素劍宗的宗主,昆崙山巔的劍仙,執掌天下劍道仙門的劍主——他天生就是屬於太素劍宗的人,是庇佑天下數千年的豐碑。

明霄這個名字好像生來就該和太素劍宗連在一起。

但是聽見這個問題后,白衣白髮的劍仙竟然沉默了。

鳴雪側過頭,幽深的瞳孔凝視著這個和自己的弟子面容如出一轍卻氣質大相徑庭的青年,勾起嘴角嗤笑了一聲:「回去幹什麼?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敲骨吸髓嗎?養你這麼大是幹什麼用的?」

魔尊說話嘲諷力十足,這種語氣荼嬰十分熟悉,而且話中的含義也總讓荼嬰有種被戳到膝蓋的奇妙通感。

鳴雪繼續嘲諷:「有事弟子服其勞,這句話你沒有學過?你師尊不想回去,我將他借給你們太素劍宗這麼多年,該還給我了。」

明霄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地看了弟弟一眼,對於弟弟話里把自己當個玩具展現孩子氣的佔有慾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但還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低低喝了一聲:「鳴雪!」

魔尊輕輕哼了一聲,到底還是不說話了。

尤勾聽見後面的對話,神情變了又變,最終小心翼翼地將視線投向了身邊步伐不疾不徐的大祭司,長發落下的陰影里,大祭司面無表情,注意到她的視線,才慢慢朝她笑了笑,若無其事道:「怎麼了?」

尤勾動了動嘴唇,咕噥:「不……沒什麼。」

奇怪了,大祭司居然不生氣嗎?魔尊一副要帶走明霄仙尊的樣子……

下一秒,巫主冷淡溫柔的聲音就跟在了鳴雪的話音后:「鳴雪尊上怕是要失望了,明霄將要與我結契,日後就算不是住在昆崙山,也該是住在危樓。當然,尊上若不嫌棄,危樓為明霄的弟弟騰一間房還是可以的。」

這話一出,狂暴的魔氣就從他背後呼嘯拔起,明霄抬起手拂袖,如捲起流雲入袖般將這股魔氣抹去,嘆著氣又喚了一聲弟弟的名字:「鳴雪!」

天衡從頭到尾都一臉冷靜,像是篤定了鳴雪傷不到自己,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想的一般,這樣的冷靜篤定令鳴雪眯起了眼睛,矜貴暴戾的面容上都是凜冽殺氣,他嘴唇微微翕張,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荼嬰倒是感知到了一些同出於天魔訣的力量波動。

被細細壓縮成一條線的魔氣灌入天衡耳內,魔尊喑啞低冷的聲音像是沾血的刀:「你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幹了什麼。」

在眾人眼裡,便是巫主忽然沉默了片刻,而後微微笑起來,四兩撥千斤道:「尊上心思玲瓏,我卻不愛走這些旁門左道,我與明霄的結契大典,必然會好好為尊上留一杯酒水。」

他的話沒頭沒尾,鳴雪冷笑了一聲,顯然是認定了天衡必然對明霄做了什麼,天衡也不再多辯解,轉身施施然上樓去了。

尤勾送天衡到了頂樓,也要告退,卻被天衡抬手攔了下來。

尤勾疑惑地看著大祭司,披著深紫色大氅的男人垂著眼睛,盤腿坐在星圖下,似乎在斟酌一件很重要的事,這樣的沉默令尤勾也緊張起來,最終,她聽見披著一身星光的男人低低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尤勾。」

尤勾一個激靈:「大祭司?」

星圖下的男人雙手朝上,宛若托舉著一個小小的物體,閉上了雙眼,空氣中驟然激蕩起狂風,一股極具威脅力的妖氣猛地出現在這裡,激得尤勾頭皮發麻,失聲道:「大祭司!」

然而下一幕令尤勾刷地瞪大了眼睛,大祭司空空如也的雙手裡,竟然憑空出現了一個襁褓嬰孩!

這個孩子只有兩個巴掌大小,顯然是剛出生沒多久的樣子,還有細軟的胎髮,裹在一塊像是隨手草草撕下來的紅綢里,呼吸漫長而平穩。

天衡抱著這個忽然出現的孩子,一邊的尤勾不由得露出了一臉被晴天霹靂當頭打下的神情——大祭司出門一趟就多了個孩子?這孩子的母親是誰?不不不,這孩子是誰的?明霄仙尊知道嗎?

滿腦袋胡思亂想的尤勾被天衡一個眼風定在原地,墨發披肩的男人輕聲道:「這孩子,就是未來的搖光,你好好照料他。」

搖光?!

下一任大祭司?!

尤勾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鎮定,極致的喜悅和本能的茫然同時出現,讓她的臉顯得有些猙獰:「這、這孩子難道是您……」

天衡無奈地看她一眼:「你在想什麼?他的父親是開陽,母親……」

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他的母親是玉神,妖皇將他託付給我,在他懂事之前,我會認他為子。」

尤勾還沉浸在危樓有繼任大祭司了的喜悅里,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天衡口中的「開陽」和「玉神」是誰,足足慢了兩拍才倒吸一口冷氣,活像是吃瓜撐死了的猹:「開陽大祭司和妖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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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勾:這個瓜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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