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一)

山鬼(十一)

他們私下達成的協定邵天衡當然不知道,就算是天道,在扮演一個柔弱人類的時候,他也不能發揮出超出人類的力量,所以在病中的這段時間,他沒少借著鬼王的殼子出去浪蕩。

在楚章出曜儀殿後沒多久,躺在床榻上的太子殿下就迅速披上了鬼王的皮囊,出現在了城東桃花塢。

這桃花塢雖然取了個頗文人氣的名字,實則是山上一間小寺廟僧眾為增添廟宇收入種植的數十畝桃林,春季桃花可賣給女兒家做胭脂水粉,桃子也可以出售,桃枝亦可做柴火。

不過在這片桃林生長到一定規模后,城中的文人學子就常來此踏春,日久天長,不少民眾也會來此遊玩,僧眾們就在林外支起賣茶水的攤子,收取一兩文茶水錢補貼生活。

冬末春初,桃花尚未開放,林中人聲稀疏,頭戴冪離的男子一身逶迤曳地的寬鬆大袖長袍,如一縷煙霧飄進了林子,四下張望一番,揀定了林中最為高大茂盛的那株桃樹,腳下一點,整個人倏爾散開,化作一團墨水般氤氳泛青的墨氣,旋即在樹梢分叉上凝聚成人形。

容貌詭麗儂艷的鬼王舒舒服服地在樹杈上躺下來,擺出了一個曜儀殿太子絕不會做的姿勢,煙籠霧罩般的紗質長衫像堆雲從樹梢掛下,站著的時候看不出來,他這麼毫無儀態地一躺,那層疊如蟬翼的件件薄裳就分明地散落了開來。

單手撩開滑落到臉頰上的冪離,鬼王希夷從寬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隻半臂長的酒罈,這罈子看起來著實是大,從薄薄袖子里掏出來的視覺效果也很驚悚。

曲起手指彈開壇口封泥,希夷單手拎著酒罈子開始喝,修真者對於力道和角度的控制堪稱精妙,闊大的罈子口涓涓淌出清澈的酒液,無一滴遺漏地被灌入喉嚨里。

三裡外傳來轆轆的馬車聲,希夷翻了個身,背朝著外面,順手抓了一把乾枯的桃枝,那嶙峋虯曲的褐色枝條宛如得了什麼命令一樣開始瘋狂生長,在片刻之間抽出蒼翠的葉片又生出淺粉的花朵,這樣奇異的美景保持了不到一剎那,繁花乾枯葉片衰敗,鮮艷的色彩瞬間消失,只留下泛著青黑鬼氣的枝條不正常地扭曲挺立在那裡,遮住了躺在裡面的人的身影。

馬車不停歇地往這邊駛來,在桃林外停了一下,車裡有人掀開帘子望著這邊:「這裡是什麼地方?」

閉著眼睛懶洋洋喝酒的希夷睜眼,有些驚訝地側頭看過去。

楚章?

他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什麼天定緣分啊!

果然楚章就該是鬼王的弟子,沒得洗了!

希夷骨碌一下爬起來,攀著枝條偷偷摸摸往外看,以他的眼力,不需要什麼術法輔助就能看見林子外的景象。

車夫停下馬車,回答貴人的話:「回公爺,這裡是梵音寺,裡面供的藥師佛可靈驗了,誰家小孩大人身體不好,都會來這裡上一炷香,據說城裡的夫人們也常來許願家人身體健康呢!」

楚章只是被這片規模頗大的桃林吸引了注意力,在車夫說出這番話后,他心頭一動,吩咐:「你在這裡等著,我進去看看。」

車夫爽利地一收鞭子:「噯!聽您的!」

少年郎從車上翻身而下,獨自一人走進了這片冬日的枯桃林。

梵音寺很小,僧侶不過六七人,穿著洗到泛白的僧衣,寺廟外還開了幾片菜田,一看便是生活清貧,楚章跟著知客僧往裡走,所見的僧侶雖生活貧苦,面上卻有莊嚴平和的氣度,見到衣著不凡的楚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不過恭敬地合十作禮。

「施主請。」知客僧將楚章引進正殿,入目就是水洗的青石磚,殿上供奉的佛像也是簡單的泥塑,但看得出來佛像被打理的很用心。

楚章在蒲團上跪下。

南疆人篤信巫鬼之術,更何況世上多有修仙之術,平常人雖窮盡一生不得見仙人之貌,不過楚章作為皇室子弟,卻是知道海內存在各個仙門的,傳聞仙丹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也能使人沉痾盡去如煥新生,若不是仙門蹤跡縹緲不可尋……

「楚章不通佛理,平生僅知巫蠱之術,此道為中原所不齒,佛祖聞聽,大概也不屑於此。」

楚章的聲音低不可聞,但在有心傾聽的希夷耳中,卻是字字清晰。

「楚章頑劣,此身污濁,不求佛祖庇佑,唯有一人……他心懷天下,護佑百姓萬千,為天下黎民盡心竭力耗盡心血,功德無量,實在不該受此苦楚。楚章賤命微身,不值一提,有甚長物,您盡皆拿去,請庇佑他一生安康,長命百歲。」

淺淡的檀香煙氣里,翻過年才十五的少年人臉上,竟然有了屬於男人的成熟氣質。

而在樹杈上飲酒的某位鬼王,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楚章這是在替誰祈禱呢?

琢磨了一下對方的用詞,希夷皺起眉,覺得這事情不簡單。

——楚章什麼時候和魏帝這麼好了?

這不應該。

這不對。

天道覺得這不行。

有種自己養的小崽子要被別人拐走的感覺。

聽聽這說的是什麼!掏心掏肺的就差以身相許了!

——以身相許?

難道楚章他——

法則忍不住了:「您為什麼覺得他在替魏帝老頭說話啊!跟他最親的難道不是邵天衡嗎,最差還有個他娘也當過女王呢!」

天道沉思:「好像也有道理……但這就更不行了吧,按照人間的規則,他這樣的人是會被唾罵的,比起喜歡上自己的親娘和繼父,還不如喜歡一下皇帝呢。」

法則瞠目結舌,半天才弱弱地反問:「可是這樣說的話,魏帝是他的繼祖父吧……這樣不是更驚悚了嗎……」

這世間至高無上的存在於是陷入了沉思。

你說的好有道理。

******

楚章恭敬虔誠地叩拜了三下,親自將香插進香爐,又用了一點碎銀子向主持捐了一盞長明燈,他不敢在此寫下當朝太子的名諱,筆尖在絹布上空懸了好久,墨都快要乾涸,他才在捧硯的小沙彌疑惑的目光下落下了第一筆。

落在絹布上的是一枝簡單虯曲的梅花,質地普通的絹布紋理稀疏,墨汁連筆斷續,上面的梅花像是浮在縹緲的雲端。

長明燈供奉在佛腳下,楚章再行一禮,拒絕了僧人的陪伴,獨自一人走出了寺廟。

在桃林里走出沒多久,他就看見了一棵過分茂盛的大樹。

楚章仰頭看著這棵和周圍伶仃細瘦的桃樹格格不入的繁盛桃樹,難得的露出了吃驚神色。很快,他就看見了垂落在枝葉間如雲霞逶迤的綢緞,這料子一見即知名貴,大約是某個大家公子貪看美景,躺在樹上睡著了。

但是……美景?

楚章疑惑地看了四周一圈,入目皆是乾巴巴的枯瘦樹木,連新綠都不見,實在看不出美從何來。

他沒有多想,畢竟這些貴族的怪癖實在很難理解。

他只是忽然想到,能穿得起這樣的料子,家中不是有權便是有財,而無論是權勢還是財富,都是他所需要的。

楚章於是掛起了一個善意靦腆的笑容,走近了那棵樹,微微仰著頭笑著招呼:「樹上可是燕兄?不是說好在林子外見么,你怎麼上樹去了?冬日風涼,快些下來吧。」

燕·希夷·兄在樹上挑起了一邊眉頭。

嘿呀這個楚章了不得!胡話一套一套的,他看得清楚,楚章根本就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哪來的什麼燕兄在林外等候?

希夷意味深長地眯起狹長的眼眸,看不出來啊,在邵天衡面前小白兔一樣靦腆的楚章,居然還會騙人!

「你是何人?」希夷饒有興緻地隔著層層枝葉煞有介事地問。

楚章愣了一下,彷彿沒想到樹上的是個陌生人,臉上還應景地浮上了一層淺淡的紅暈:「啊,抱歉,在下以為是好友等的不耐煩所以在此……打擾到兄台,實在抱歉。」

「唔,無妨,你那位燕兄也喜歡爬樹么。」希夷演得很認真。

楚章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有些冒失的少年形象,急忙忙擺手:「不不不,只是他性格和兄台一般活潑,常做出人意料之事……兄台和他應該頗有共同語言。」

希夷眯起眼睛笑起來,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哦,是嗎?那我倒有點好奇了,他家住何處?有空當上門拜訪。」

楚章猶豫遲疑了一下:「這個……」

希夷不悅地問:「怎麼?」

楚章頗感棘手地說:「燕兄出身富貴,家中禮教甚嚴,沒有人引薦怕是不好進去的。」

希夷適時地展現出一點不滿:「是嗎,哪家,竟連我都進不去?」

楚章心頭一動,聽語氣,這人應該也是出身權貴,他心念急轉,嘴上也不慢:「這……倒還未請教兄台名姓?在下南疆人士,姓楚名章,現居京城。」

希夷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楚章的目的,敢情是想拉一條大腿!

他不由啼笑皆非,作為他的師父,說是大腿也沒錯,被抱一抱也是應該的,可是修真之人不得介入凡間恩仇,鬼王在人間就是個沒錢沒權的窮光蛋,就是想讓楚章抱也沒什麼好抱的啊!

希夷想到這裡,嘴角挑了起來,烏黑的瞳孔迅速擴大,如墨色氤氳,佔據了整個眼球,似深井般恐怖詭異,他輕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楚——章——」

這聲音幽幽空洞,彷彿從無邊鬼蜮里吹來的冷風,瞬間將楚章凍在了原地,他心頭登時警鈴大作!

「原來是你啊——」

樹上的人笑了起來,這笑聲比那涼風還可怖,明明音質堪稱溫柔,絲絲縷縷如情絲纏綿,卻讓楚章下意識急退。

但他沒能退出幾步,密密匝匝的枝條后,一縷青黑的煙氣像縹緲的雲霧順著他的腳踝纏纏綿綿地繞了上來,很快纏住了他的腰,隨即耳旁狂風大作,楚章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時,自己已經在那棵樹上了。

而面前笑吟吟看著他的男人,正是那日在銅雀大道上見過的美到邪異的人!

對方側躺著,一隻手支著臉頰,蒼青石松色的衣衫堆雲疊霧般披掛在他身上,明明是冬日,他卻毫不在意溫度似的露出小半胸膛,長發潑墨般散掛在枝杈上,一張過於美艷的臉泛著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里還繞著浮動如雲的那種鬼魅霧氣。

楚章心頭大駭。

這奇異手段,絕對不是凡人能有的,難道他是遇見那些傳說里的仙者了?

「本君可不是什麼仙,」對方好像看透了他心裡在想什麼,用那種懶洋洋的語氣說,「你要是再用那種眼神看本君,本君就把你煉成人傀。」

他沒有說人傀是什麼,但光是從字面意思上看,楚章也大概能明白那是什麼東西。

「楚章冒昧,不慎冒犯了……前輩,還請前輩手下留情。」

楚章斟酌著挑選了一個大約不會犯錯的稱呼,脊背上滲滿了涔涔冷汗。

「有這麼害怕么?本君又沒怎麼著你。」鬼王眨一下眼睛,「本君看你天賦異稟,天生就是吃鬼道這碗飯的,怎麼樣,跟本君走吧?下一任鬼王就是你了,長生,權柄,富貴榮華,應有盡有。」

他笑意盈盈地對楚章投出了橄欖枝,渾似沒發現自己說出了多麼可怕的話。

楚章心頭先是一沉,高速運轉的思維卻本能抓住了那幾個詞語。

鬼道?鬼王?

聽起來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可惜他對於修真了解太少,根本不知道這個「鬼王」意味著什麼,但就算這樣,他也能明白對面人的身份,大概率就是「鬼王」。

能以「王」冠名的,能是什麼弱者。

楚章頓覺逃出生天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但他還是不肯放棄:「小子愚昧,不堪當此大任……何況心中還有眾多牽挂,便是入了……鬼道,也不能一心修行,怕是要辜負您的好意。」

希夷長長地唔了一聲:「好吧,你現在不願意,也不能強求,反正等你死了,還是要掉到本君手裡的。」

楚章尚且未明白他後面一句話是什麼意思,眼前的鬼王就像是對他失去了興趣,揚手將他往樹下一拋:「滾吧,下次胡言亂語記得找個好騙的對象,還有,你那願望,佛可幫不了你。」

楚章壓根沒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只是在聽見後半句話時臉色繃緊:「您是什麼意思?」

秉承著要讓崽子放棄不倫之戀的天道用鬼王美艷的臉朝他露出一個委婉的笑容,儘力用誠懇的語氣說道:「意思是你想的東西,實現不了,也不可能實現,實際一點,別想著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了。」

楚章頓時如遭雷擊。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說殿下永遠不可能好起來嗎?還是說……殿下註定壽命短暫?

希夷臉上還帶著笑容,就見楚章眼裡隱隱冒出了隱藏極深的怒火,這火焰灼熱熾烈,像是刀刃箭矢一樣,他毫不懷疑。只要楚章可以,他一定會把這怒火化作尖刀捅進自己的胸口。

委婉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鬼王眼裡隱隱約約有些迷茫。

不是,他說什麼了,不就是讓他別想著這些突破倫理的情情愛愛嗎?

難道楚章已經沉淪至此?!

想到這裡,希夷大驚失色。

想象一下楚章站在魏帝身旁笑吟吟的樣子……

不!這不行!這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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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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