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十七)

海底月(十七)

巫主居住的危樓頂層刻畫著各種各樣的陣法,為了照顧巫主的身體,室內溫度常年如春,只有邊角吹著徐來的微風。

而今天,這裡卻驟然颳起了尖利咆哮的狂風。

靈氣組成的龍捲呼嘯翻湧著,柔軟逶迤的簾幕被吹得貼緊了樑柱,頭頂一望無際緩慢旋轉的星圖也在這樣浩瀚狂亂的靈力渦流中震蕩起來,由巫主靈力維持運轉的星辰搖搖欲墜,小半星辰如風中燭火黯淡熄滅,剩下的則在渦流中搖擺,化作流星倏忽墜下。

這場面其實漂亮得緊,仿若天穹傾塌,無數星辰滑落,帶著閃光的尾羽拉出焰火一樣璀璨的光芒,只是在場幾人都無心去欣賞這樣的美景,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尤勾眼眶裡的淚水還沒有干,死死盯著那原本刻畫了陣法的地方,瘦削蒼白的巫主躺在靈力渦流之中,一旁的荼兆正瘋狂往明霄體內灌輸靈力,兩股力道在明霄體內澎湃合流,瘋了一般衝進他的元嬰內。

如果此刻接受這樣瘋狂灌輸的不是明霄,換了隨便一個修道者來,只怕當場就要被這種江海填灌給撐碎元嬰,就算有維繫的陣法輔助,也撐不住荼兆在一旁的揠苗助長。

尋常人修鍊,都是小心翼翼地捕捉來遊離的靈氣,將其引入體內剔除雜質,而後填進丹宮,一絲一絲地推動修為增長,只是此時情況緊急,荼兆也沒有時間再去小心地收攏靈氣,只得將其粗暴地一股腦推進明霄的丹宮。

好在明霄只是修為跌落,他畢竟是曾經到達過半步登仙境界的大能,不存在心境不穩的情況,只要靈氣足夠,他的修為便隨著一同瘋狂攀升。

元嬰前期,元嬰中期,元嬰後期……

明霄的修為一路攀升,站在一旁的鬼王神色喜怒難辨,一張臉面無表情,冷冷地盯著靈力渦流中白髮素衣的仙尊,眼底跳躍著晦暗冷漠的寒意,像是一條毒蛇盤踞在暗中窺伺敵手一般。

尤勾無意間一回頭就看見了鬼王這個表情,心下猛然一凜——不論此前阿幼桑和鬼王是如何打算的,現在大祭司既然已經陰差陽錯與明霄仙尊結了活鎖,那二人就是綁在了一條船上,仙尊出了事,大祭司也不能獨善其身,鬼王若在這時候要同仙尊發難……

尤勾袖中的彎刀不動聲色地滑到了手心,就算之前鬼王有恩於巫族,該動手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的。

只是,尤勾想,希夷君不是對大祭司有情么,方才還叫荼兆替仙尊灌輸靈力減輕大祭司的壓力來著……

啊,她倏地瞪圓了眼睛,該不會,鬼王是因為仙尊捷足先登搶了同大祭司結活鎖的機會所以才……

巫女越想越覺得自己怕是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得偷偷覷了鬼王幾眼,穩如山嶽的青年站在陰影處,不言不語,厲鬼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不動的時候就真的像是融在了暗處的石像,大袖在風中靜止,整個鬼都顯得枯瘦伶仃,好似被世界排斥在外的幽魂。

荼兆臉色已經隱隱泛白,額頭滲出了汗珠,他拚命擠壓著丹宮中的靈力,四周風聲嗚嗚,不少擺設已經被渦流卷著碾為了齏粉,頭頂星辰快要落盡,一顆金色的星星好巧不巧撞入了荼兆的視線,在他眼前放出了一片澄明絢爛的花火。

這光很漂亮,荼兆心裡卻是一驚,下意識往後微微仰頭去避,等他再睜眼時,就對上了一雙沉靜烏黑的瞳孔。

風雪鍾情,天道垂憐。

這雙眼睛里有昆崙山岳,亦有人間燈火。

荼兆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時間竟然恍惚覺得是自己在發夢。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夢,一隻冰冷的手攀上來,輕而易舉地越過刀鋒似的盤桓的靈力渦流,按住了荼兆的手腕,示意他停下傳輸靈力的動作,而後慢慢盤坐起來。

他的雙手相當自然地壓在膝頭,素白大袖順著雙膝疊落在地上,堆出雪堆雲層般溫柔的弧度,脊背筆直挺拔如松竹,沒有束的白髮落在肩頭背後,他整個人猶如一柄藏在鞘中的長劍,鋒刃未出而華彩熠熠,一身淡漠矜貴的姿態,只是簡單坐著就有高不可攀的仙人之姿。

劍仙。

尤勾腦子裡只能浮現出這個辭彙。

隨著他醒來,從巫主身上奔涌而出的靈力也在迅速平息,尤勾顧不上剩餘那點狂暴靈力,拔腿奔向了大祭司,將他扶著靠在自己懷裡,三兩下摸透了他的脈象,診完脈,她臉色說不上是好是壞,兀自沉思,一個低低的聲音便響在了她耳畔:「如何?」

尤勾驟然回神去看,發現鬼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邊,一雙眼尾狹長的漂亮眼睛只看著她懷裡的大祭司,不知道在想什麼,將話問出口后又抿緊了嘴唇。

「比先前好了很多,但是修為倒退總歸不是一件好事,大祭司身體本就不好,現在完全是靠著……壽命共享在撐著。」

尤勾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看明霄。

明霄感知何其敏銳,尤勾的視線一落在他身上他就發覺了,也跟著轉頭看過來,禮貌地對她頷首為禮,旋即目光就落在了天衡身上。

他看上去只是很自然地一瞥,但這一瞥之下,眼神就出現了一點恍惚,而後慢慢溫軟柔和下來,一向平靜無情的神色多了些許波瀾,嘴唇動了動:「天衡……」

他這神色落在別人眼裡只引起了一些疑惑,落在尤勾眼裡就如晴天霹靂一般。

壞了,剛才大家的心緒都懸在生死一線上,誰也沒想起結活鎖之後的事……不,尤勾強行冷靜下來,阿幼桑不是傻子,她絕不可能將活鎖的弊端告知鬼王,尤其是她還用了情蠱,阿幼桑那樣的性子,必定是給情蠱換了個名字騙鬼王的,除了她誰都沒認出情蠱來,而情蠱進了仙尊的身體,現在也只有天知地知她尤勾一人知——或許之後還要加個大祭司。

巫主和仙尊用了一對情蠱。

尤勾冷靜地將這句話在心底念了一遍,光是念出這句話,就讓她頭皮發麻腳底板冒冷汗。

——她現在是真的不敢去想,鬼王知道這件事後會是什麼反應,他八成到現在都還以為這只是個共享壽命修為的陣法而已!

尤勾對上明霄那雙有些恍惚的眼睛,心裡猛地一虛,竟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情蠱是她同阿幼桑一起培育的,沒有誰比她們更了解情蠱的特性,不是操縱蠱蟲的大師,不說解開情蠱,就是他身上有情蠱這件事也發現不了。

在情蠱的催動下,明霄仙尊現在只是不自覺地多注視了大祭司片刻,這短短片刻便會讓他明白什麼是一見鍾情的滋味,然後他會自然而然地將注意力落在大祭司身上,他看大祭司的時間越久,心中愛意就會愈發深濃,最終如痴如狂,此生非他不可。

這個過程是隱秘而緩慢的,卻會如流水清溪一般,將甜蜜濃稠的愛意一點一點澆灌在心頭,寄主會覺得這是自身產生的情感,不會察覺任何一點不自然的因素,任他是縱橫天下的仙尊,也絕不可能逃脫情蠱的捕捉。

「……我記得我此前從魔獸潮中脫身,之後……」明霄看著天衡,口中卻仍舊平緩自然地問道,「我為何會在危樓之中?天衡怎麼了?」

他問及自身境況時很淡漠,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才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點語速。

這一點語速變化沒有引起幾人注意,唯有一個心虛的尤勾注意到了,而這個變化也讓尤勾更加訕訕,一時間差點忘記回話。

「天衡救了你。」出乎意料的,回答他的是一直默不作聲的希夷。

大袖逶迤的鬼王聲音很冷,帶著點不耐煩和不自知的排斥,一張昳麗艷美的臉上大大地寫著不高興:「他救了你,把你養在危樓——現在你醒了,可以走了。」

明霄終於把視線移向了他,靜靜審視了他數秒,不通情愛的冷淡矜貴面容一板,瞬間面無表情:「原來是希夷君。」

希夷把長長的睫毛一挑,絕艷容光下猩紅唇角揚起,露出一個充滿挑釁的冷笑:「正是本尊,了不得的劍主大人可算看見我了,我還以為你的眼珠子差點要掉出去了呢。」

他這話說的粗暴極了,聽得另外幾人心中一跳,荼兆盤腿調息聽不清他們對話,荼嬰卻皺起了眉頭。

哪知在鬼王滿懷惡意的嘲諷下,那個松雪般高潔清冷的尊貴劍主,冷著一張臉許久,蒼白的臉頰竟然一點點紅了起來!

希夷:「???」

荼嬰:「???」

尤勾:「……」

唯一大概能猜到真相的巫女不忍直視地別過了眼睛。

「天衡救了我,我自當結草銜環以報,日後但凡有所請求,明霄絕不推脫。」劍主頂著一張微微泛紅的臉,繼續一板一眼地說。

可是他雖然一身正氣話語坦蕩,配上不知為何紅起來的臉就變得格外沒有說服力,鬼王抿著嘴深吸了一口氣,冷森森道:「不需要你報答,已經報答過了——天衡靈魄衰退,你與天衡結了活鎖,共享壽命修為,你只要好好活著就是在報恩。」

鬼王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都像是含了冰塊,硬邦邦地扔到明霄耳中,恨不能把送客兩個大字貼在腦門上讓明霄看個清楚。

尤勾見他二人針鋒相對,不知為何心裡更虛了,既想要大祭司趕快醒來收拾這令人看了就頭痛的局面,又不敢讓他醒來——這場景,只怕大祭司看一眼又要暈過去了。

「活鎖?」明霄重複了一遍,眉頭輕蹙,「怪不得,我記得我昏迷前修為已經倒退了不少,如今竟然……」

他看著天衡,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薄薄的唇瓣一抿,忽然想通了什麼一般,輕聲道:「我明白了。」

尤勾總覺得他口中的明白了不是單單指活鎖一事那麼簡單,但她也不敢問,只是看著白衣如雪的劍主緩緩站起來,寬大白衣勾勒出勁瘦挺拔的身軀,連那一頭象徵著蒼老衰退的蒼蒼白髮也顯出了出塵脫俗的味道。

明霄又看了天衡一眼,站在荼兆身旁,等弟子睜開眼睛,才垂眼淡淡道:「走吧。」

他們走的很利落,這裡就只剩下了尤勾希夷和昏沉的天衡。

尤勾將大祭司安放回床榻上,替他蓋上被子,耐心細緻地掖好被角,猝不及防地就聽見鬼王陰冷的聲音如耳語般響起:「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尤勾拉著被角的手倏地就僵住了。

希夷微微歪著頭,嘴角含著爛漫天真的無辜笑意,一雙眼睛死死盯在尤勾後背上,像蛇一樣攀爬在她脖頸上。

尤勾後背滲出了一層薄薄冷汗,她恍若無事一般將被子掖好,轉過頭,直直頂了回去:「希夷君說笑了,我身為巫族巫女,侍奉大祭司,與鬼族一點瓜葛也無,哪來什麼隱瞞希夷君之類的說法?」

希夷站在不遠處,笑眯眯的,身周鬼氣環繞,聽了她的話不說信也不說不信,輕飄飄似一張蒼白單薄的紙人佇立在地上,那種陰氣橫生,饒是尤勾膽子夠大,也不由得膽戰心驚起來。

「好,」希夷溫柔婉轉地說,「我記住你的話了,希望你沒有騙我,不然我就把你抓起來,剝出魂魄,浸在忘川河裡,讓鬼屍一口一口,把你啃個精光。」

他語氣很慢,聲音帶笑,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唱歌兒,話里的東西卻聽得尤勾脊背發寒。

不通人性的厲鬼,第一次因為心中莫名的焦灼慌亂,而放出了狠話。

看著他倏忽散成一團青煙消失,尤勾猛地出了口長氣,良久苦笑了一下。

她明明什麼都沒說,鬼王還是忍不住拋下了這種狠話,這算什麼,是本能在向他預警嗎?只可惜說什麼都晚了,情蠱已下,活鎖也成了,單單看現在大祭司和仙尊兩人都活著,就能知道,這個「兩情相悅」的條件已經達成,鬼王就是再怎麼暴怒也是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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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霄上線!

有寶貝評價這不是修羅場該叫修羅網,我琢磨了一下……好他/媽貼切啊!

危樓這邊的事情很快就會告一段落,然後轉場東海去康康魚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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