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趙氏千默(三)

番外:趙氏千默(三)

話本故事裏都說蒼天有眼,不忍英雄枉死。說英雄們若是受了大不公而死,天象必會有所昭示。或者六月飛雪,或者冬日響雷。最不濟也是夏日忽然大雨傾盆,或者冬日驟然大雪紛紛……

樁樁件件,都說英雄若是枉死,普天必定同悲。

可直到事到臨頭了趙發財才知道,話本故事裏都是騙人的。英雄死了也就死了,甚至於,他們還可能死在一個更加好的天氣里。

望津城破,趙家殉國的那一天,是一個難得的艷陽天。根本沒有六月飛雪,也沒有忽然大雨傾盆。西北的陽光從荒漠古城上坦蕩地掃過,似是能掃清一切陰謀污穢,可卻沒能幫他心中最英明神武的趙將軍,看清眼下必死的局。

或者趙將軍也是看清了的。否則,他又何必將自己僅剩的骨血託付給他這麼一個小混混呢?

可見話本故事裏有些事還是真的,真的有英雄託孤這種事。可叫人沒有想到的是,趙將軍會向他這麼一個才十六歲出頭,剛進趙家軍營一個月的毛頭小子託孤。

後來事實證明,他趙發財的確只是個毛頭小子而已,根本沒有在亂世中保護趙家千金的能力。

望津城雖然破了,可趙將軍率部拚死抵抗,將叛軍攔了整整三天。三天後,叛軍終於攻下望津城,叛軍首領卻並沒有欣賞趙將軍這把硬骨頭的意思,反倒格外惱羞成怒。

惱羞成怒的他下了個決定:圍城,屠城。

屠城指令下達的那日,趙發財還帶着趙千金躲在城裏。

參軍之前,趙發財在望津城裏當了十多年小混混,最是知道哪裏能藏人。他本以為靠着這點求生的本事,能帶着趙小姐撐過叛軍肆虐的那段日子。可沒想到,他竟然作繭自縛了。

西北貧苦,房屋以土夯成,大部分屋頂都是以茅草鋪就的。叛軍人手不足,屠城屠到一半,忽然不想搜人了,直接放火焚城。

望津城一排接一排的房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火光淹沒了。他被火光追着趕着,本就格外艱難,偏生他懷裏的趙小姐還哭了起來。

煙熏火燎,又是疲於奔命的檔口,她小孩子家家的不舒服,自然是要哭的。

可這會兒哭,不是送命嗎?

焰火爆燃的聲音雖然劈里啪啦地響,可小孩子的哭聲哪裏能藏住呢?到底還是讓人發現了。

趙發財抱着趙小姐跑,後頭一小隊叛軍死命追,身周又是滿地火海……他不過是個剛進軍營的小子而已,還沒來得及學好武藝,只靠着跑,又能跑到幾時呢?

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不敢回頭。

叛軍手裏有刀,或擲或砍,在趙發財背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他很快就失血過多,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慢慢就跑不過叛軍們了。可也許是他的反抗激起了叛軍的興緻,這些人竟然不急着殺他,反倒將刀換成了鞭,像是牧羊一樣趕着他,似乎是想將他生生耗死。

趙發財完全是憑着本能在撐著,到後來就迷迷糊糊,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了。只依稀記得,就在自己將將要倒下的時候,拐角盡頭,熊熊烈火的夾縫中,似乎有一個黑色的身影立着。

本國人並不尚黑,那人氣質還有些陰冷,看上去無端不詳,一點兒也不像是個能體恤憐惜人的。可人在絕境中,哪兒還管得了那麼多呢?

趙發財朝他呼救了:「大,大俠,救……救命!」

那人還是站在拐角處,離他格外遠,一點兒也沒有動身的意思。

趙發財已經迷糊了,心裏絕望不已,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大,俠……趙,將軍……趙……對不,起……」

迷迷糊糊間,那個黑色的身影似是抬起了頭:「趙?」

然後,他們就得救了。

後來趙發財才知道,這個人之所以會救他們,是因為他們正好與他有着同一個姓,都姓趙。

——

趙千默本沒打算救人。倒不是說他格外鐵石心腸,而是他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自知道了酬道族的未來后,他整個人就渾渾噩噩的,對外界完全失去了感應,只知道朝着一個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就這樣走過了紅塵境,走過了天塹,甚至於……走到了凡人域。

凡人域裏,離天塹最近的城池是飛道城,飛道城以西數百里才是望津城。

趙千默並不是特意去的望津城。只是初到凡人域時,西北一線殘陽,像極了當年業障邊關城的景。於是他取道向西,像是苦行僧一般,一步一步朝着夕陽的方向走。

望津城並不是凡人域的極西北之地,再往西北其實還有人煙。以趙千默的習慣,既然對外界已經失去了感應,那麼即便是天塌地陷了,他也不一定會停下來。

但事情就是這麼巧,趙千默遠遠看見望津城時,望津城正起火光。濃煙滾滾,赤色的火焰將西北之地的天空熏得似乎都燒起來了,連正午時分的太陽似乎都退了色彩,只剩下了一個大玉盤的形狀。

大玉盤形狀的太陽一點也不像是太陽,反倒像是一輪格外明亮的血月。

正如當年邊關城的月。

戰火邊關城,城樓上的血月……

趙千默一時恍惚了,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下意識抬起頭,城門的門匾已經被砸落了。古舊的門匾被肆意砸在地上,被踐踏,被損毀,只剩下破舊的一角。

他走近前去,避開兩側的火光細辨,隱約認出了「望津」兩個字。

望津?這個名字……怎麼有點耳熟?

望淵樓?雁津樓?望津樓?

趙千默恍惚得更厲害了,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又似乎被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絕望籠罩着,抬不起頭來,更提不起任何興緻來。

就在這時候,他隱隱約約聽見了誰在喊着什麼。

喊什麼來着?

好像是……趙?

趙?誰的趙?趙什麼?

是……趙十四嗎?

趙千默眼底乍起波瀾。

時隔數千年,又是一座邊關城,又是一個趙氏將軍的遺孤。當年是他趙無言,如今是一個尚在襁褓的女嬰。

而這個尚在襁褓中的趙氏女嬰,就在他趙氏無言的眼前。

即便不用卜算,趙千默也莫名感到了一種奇怪的荒謬感。似乎時間幾番輪轉,故事竟然還是同一個故事。

一種……可怕的輪迴感。

趙千默莫名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潮紅,莫名悲涼。

他眼前的這個女嬰還在嚶嚶哭着。弱小,柔嫩,都不用他動手,只要他不管不顧,她就在亂世中活不下去。

趙氏的命運,就是活不下去嗎?

可……憑什麼呢?

他們酬道族的命運不由己,這個女嬰的命運……難道他也左右不得嗎?

他可是趙千默!不是酬道族趙千默,而只是趙千默。

還有他辦不到的事?

趙千默心底一顫,眼裏有一點光慢慢凝起。就像是在一座荒蕪的老屋裏忽然點亮了一盞殘燈似的。外面風雪交加,這一燈如豆,就在茫茫然的天地間,撐開了一點點亮。

不知能撐多久,但好歹……有光了。

——

趙千默收養了這個趙氏千金,起名趙衍之。

趙衍之……這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姑娘家的名字,可趙千默甚至沒有任何遲疑,立刻就想到了。

衍之,衍之。衍的是什麼,他拒絕去深想。

趙千默把趙衍之帶回了修真域,卻沒有定居下來,而是當一個流浪者,在修真域漫無目的地漂泊著。

趙衍之不是一個好養的姑娘,脾氣格外大,一點兒也沒有一個孤兒該有的乖巧懂事。正好,趙千默也不是個尋常的家長,一點兒也沒有尋常家長該有的好脾氣。常常是趙衍之在那裏哭聲震天,趙千默則陰沉着一張臉坐在一旁,心裏又一次後悔自己吃飽了撐得沒事幹自找苦吃。

就在趙千默一次又一次猶豫着要不要把趙衍之丟了的掙扎中,趙衍之兩歲了,開始會說話了。

兩歲才開始會說話,其實已經有點晚了。可趙千默尋常時候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要教趙衍之說話。趙衍之自己嘰里咕嚕的,也不過是瞎學。但因為兩人活動的地方都有人煙,所以瞎學也有瞎學的本事。

趙衍之對趙千默說的第一句話是:「爹。」

叫得格外清楚,格外稚嫩,把趙千默一時驚得愣在了原地。

叫了人的趙衍之雙手背在身後,理直氣壯地抬頭看趙千默,眼神里有着藏得不太好的期待和試探。

她其實是個格外早慧的孩子,又在人煙處待得久了,自然想知道自己和趙千默是何種關係。

於趙千默而言,她不過是個孩子,但於趙衍之而言,趙千默卻是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人家都說他是她爹,只有爹才會任勞任怨地帶女兒。那應該是吧?

趙千默只是沉默寡言,卻不是不懂人心。若是願意,他比誰都能猜測人心。

趙衍之的那點小心思,他一下子就看懂了。

一向心腸冷硬的人,這會兒竟然覺得心裏有點……燙。像是有把細細嫩嫩的火在燒,讓他一下子有點喘不過氣來。

但很奇怪,竟然讓人覺得有點安心。

趙千默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輕輕喘口氣,看着趙衍之,糾正道:「不是爹,是師父。」

話音一落,他自己先愣了下。

師父?

一身清瘦的影子倏然闖入趙千默的記憶。

他曾經對着這道影子上千年,後來卻又狠狠地辜負了他。

師父。

原來,他也到了收徒的時候了嗎?

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他這樣的,是不是也能慢慢理解延彧的心情了?

趙千默還在愣神,趙衍之卻抬頭看着他,有點懵懂,「師……父?」

她說得不太順暢。

趙千默伸出手,摸了摸她腦袋,唇角微揚,「師父師父,如師又如父。既是你師父,又是教你本事的人。」

趙衍之扒着手仔細算了算,還是沒太懂,便眨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趙千默嘆氣,「總之,是比爹還要厲害的人。」

趙衍之便抿起唇笑,十分矜持的樣子。

她微微挺起胸膛來看他,「那師……父,我……餓了。」

趙千默:……

——

趙衍之九歲那年,隨趙千默入了道。她在修道一途上天賦平平,既夠不上最佳的那批,又比愚鈍要好得多。

若是放在當年,這樣的資質趙千默是不屑一顧的,可這會兒他的耐性竟然好得出奇。一向面冷的人,從來不曾因此對趙衍之有過任何一點臉色。

師徒兩人相互陪伴,倒也相宜。趙千默雖然經常被趙衍之氣得跳腳,但身上的人氣兒也一日日濃了。

就在趙千默以為日子就該這樣一直平靜下去的時候,趙衍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當年趙家的慘案之所以會發生,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趙氏功高震主。遠在京都的皇帝聽信了讒言,百般剋扣邊軍的軍餉,又貽誤了戰機,致使趙家族滅。趙氏上下一百二十一口人,到頭來只有一個未滿月的小姑娘逃了出來。

趙氏被滅了族,可當年的皇族裏卻還有人順利過了天塹,成了修士。凡人域裏的那個皇族因為得了修士庇護,還在繁衍生息,甚至大有興旺之意。

嫉惡如仇的趙衍之忍不了,說要去復仇。

趙千默不同意。他已經漸漸相信因果了,知道修士若是過多地干涉紅塵俗務,尤其是與凡人域王朝的更替扯上關係,恐怕於修道不利。

更何況,凡人域的王朝更迭何其頻繁?當年致使趙家滅族的那個皇帝,他們那一脈早已經在王權更替中化為一抔黃土。如今還在王位上坐着的,其實是另外一脈了。

都說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往事早已隨風,又何必抓着老黃曆不放呢?

可這樣的理由,趙衍之是聽不進去的。

師徒兩人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一次爭吵。

再後來,傳聞延彧傷重,趙千默到底不放心,想着避開人去看看他。

他前腳剛走,後腳趙衍之就跑回了凡人域。

延彧傷重,乃是凌峘同門相殘的結果。趙千默身為延彧的唯一弟子,自然是不能走開的。

等他幫延彧穩定住傷勢,能抽開手了,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一年時間,趙衍之的手中已經沾滿了昔日仇人的血。

她再也回不了頭了。

她越發偏激,越發左性,越發聽不進人勸……越發……像當年那個趙千默。

熟悉又陌生。

趙千默有點怕了。

就像是一個惡貫滿盈卻僥倖逃脫了制裁的人,如今卻在最親近的人身上,看到了天道好輪迴……

由不得人不信報應。

那種古怪的宿命感又來了。趙千默一直尋求的那種平靜,再也不復存在了。

他隱隱約約,甚至有種看清了前路的錯覺。

出於一種自虐式的懲罰心態,趙千默留了下來。於是,在未來的五十年裏,他清晰地見證了趙衍之的瘋狂,趙衍之的得意,趙衍之的大權在握,趙衍之的窮途末路……

看着趙衍之,就像是重走了一遍他自己來時的路。只不過這次,他成了自己的旁觀者。而背負着這樣命運的人,成了他的徒弟。

跳出了局中人的立場,趙千默也慢慢開始明白,所謂的因果恩怨,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五十年復仇之路,趙衍之終於迎來了她的結局。一個無甚新意的結局:她身懷六甲,卻已經油盡燈枯了。

可諷刺的是,讓趙衍之賭上命也要生下來的這個孩子,卻是正經的皇族血脈,是昔年她認定的仇人之後。

她這所謂的復仇,是不是就像一出笑話?

趙衍之生產的那日,是個大雪天。不出意外,如今皇城內最尊貴的這個女人,熬不過這個大關了。

事實也正如此。而這一次,趙千默沒有強求。

皇城縞素的那一日,趙千默孤身一人,抱着一個新生的男嬰離開了。

雪下得格外大,趙千默卻格外冷靜。

假如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他當年欠下的舊債,那苦難再深,他也會平靜地受着。

他有預感,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都通向一個答案,一個酬道族的前路在哪裏的答案。而在答案降臨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坦誠地面對自己的過往,面對自己的內心。

當年離音所說的話,所謂的因果糾紛,他已經漸漸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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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最後一章番外,已經完成一半了,預計12小時內可以發出,然後就完結啦~感謝在2020-08-2510:23:08~2020-09-0607:09: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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