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借宿

小區外半夜的街道一片寂靜。

她的腳步聲也顯得格外的刺耳。一聲聲,在夜色下回蕩。

遠處時明時暗的路燈更平添幾分詭異。路邊的小巷子,也更加叵測。

使得白天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街道,到了夜晚格外讓人忐忑。

黎多寶口袋裏有一把水果刀。但也僅此而已。

她小心地繞開了睡在路邊的醉漢。走到十字路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遲疑了一下,香榭麗小區的方向去。

在本城,那個小區是最高端的小區了,那裏住的都是些有錢人。她的后桌好友周莉莉就住在那裏。

除了周莉莉,她沒有更多朋友。

向保安說明來意時,她免不得在心中有些忐忑,畢竟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周莉莉肯定睡了。

但面對保案的探究她並不肯顯露出來:「我和她是同學,你不相信,可以問她。」

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大概覺得她確實是學生的樣子,不像是假話,但並沒有放她進去,點點頭:「你等等。」回到值班室拿起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

不知道對方在電話的那頭說什麼,保安從窗口伸出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黎多寶。」她說。

保安對電話那頭的人重複了她的名字,說錯了一個字。她姓黎,不姓李。

她有些擔心。如果因此自己被拒絕怎麼辦?

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氣溫比白天要低很多,她很困,又冷。

連路邊的野貓都比她更幸福,因為它知道在哪裏有可供蜷息之處。

而她無處可歸。

「是黎。」她鼓氣勇氣:「黎明的黎。」

保安看了她一眼,沒有應聲。向電話那頭的人「恩」了幾聲,就掛了。但隨後打開了電動門:「11幢,你從這裏直走到底左手邊就是。」

她鬆了口氣:「麻煩你了。」邁步進去。

小區里都是獨幢,戶型各異,佔地有大有小,有幾輛車停在路邊,但更多的車子都是規規矩矩地停在自己院子裏頭。每家都種了花,也有種果樹的。

沒睡着的狗跑過來,隔着圍欄看她,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地對着她伸著舌頭搖尾巴。

這讓她微微有些放鬆。

路盡頭的左手邊是兩層半格局的小樓。

黑色的工藝圍欄,很有文藝范,屋子整體是白色的,像城堡,三樓有大大的陽台,園子裏的草坪看上去養得很好,白色的鞦韆架安置在高大的花樹下頭。

黎多寶在雜誌上看到過這些。

以前她只知道周莉莉家有錢,但從不知道,對方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她站在鐵門前,猶豫了一下才按響門鈴。

「快進來。」周莉莉的聲音從門上的擴音器里傳來:「你快進來吧。」聲音十分歡快。

嘀一聲,門開了。

裏面城堡的大門也打開,周莉莉逆光出現在門口,對她招手。

她穿過草坪,才剛走近一些還在想着,要怎麼說明自己的處境,就被周莉莉一把拉進去:「你身上好冷啊。走着來的嗎?」

一步入房間,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一下便融化了她臉上的僵冷。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出明亮的燈光,也叫她臉上的傷無處遁形。她連忙側了側頭。

周莉莉沒有注意這些,穿着毛茸茸的睡衣,正俯身給她拿拖鞋,她連忙退開好幾步。將左腳藏到後面一些。

這鞋子上有一個地方破了,她用黑色的筆將從洞裏露出來的襪子塗黑,遠看到是看不出來,但近一些就暴露無遺。她不想被人看出來。

換拖鞋的時候也有些猶豫。

那雙拖鞋看上去並不是為客人準備的,更像是周莉莉平常自己穿的。白毛長長的看上去十分順滑,昂貴。

她要是不脫襪子,怕把襪子上的塗黑處會把毛弄髒,可要是脫掉,又顯得太過怪異。

一時僵在那裏。

但最終還是把襪子脫掉了。

周莉莉毫無察覺,拿着她的書包,輕聲細語:「你吃了沒有。餓不餓?家裏阿姨睡了,但廚房還有吃的。」說話時站得近了一些,身上的溫柔的香味便散了過來

在學校的時候,黎多寶也總能味到從周莉莉身上散發出來的甜甜的味道。

像橘子,暖暖的。就像使用者本人,乖巧柔弱又善良。

不像她,是一用力就能把整桶水抗起來的人物。

「不餓。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沒事啊。你要是沒地方去,還不肯來找我,我才要生氣呢。」雖然她是那麼回答,但周莉莉說的話,還是拿了一碟點心。

兩個人上樓時,走廊邊的第一道門打開,睡眼惺忪的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大半夜的,幹什麼呢?」

目光落在黎多寶身上,先是她額頭上的傷,再是她拿着破襪子的手。

她身上的校服已經穿了三四年,以前買的時候刻意買大些,但她長得很快,現在已經顯得太小,而不合身,胸前與袖口還有洗不幹凈的可疑污漬,下擺有圓珠筆的划痕。

燈光太明亮,一切都無可遁形。

黎多寶臉頰像要燒起來似的,根本不敢看對方的樣子,只模糊看到他很高,穿着寬鬆的居家服,頭髮亂蓬蓬,一隻手插在口袋裏。

而此時她的窘迫,大約只可以用全身掛滿獎狀來緩解。

畢竟她並沒有別的東西提得一提,成績好是僅有的鎧甲。

可這件事,並無法寫在臉上。

「我同學。」周莉莉說。

黎多寶全身都緊繃起來,害怕自己要當面向人解釋自己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以至於今天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無異於當眾凌遲。

但隨後周莉莉的聲音響起:「爸媽不在家,我叫她來跟我睡。」以此為話題的終結。

黎多寶從來沒有跟周莉莉說過家裏發生着什麼事,這次來也並沒有預先告知,但顯然,周莉莉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早就知道好友身上在發生着什麼,只是從來沒有提及。並在此時,用婉轉的方式幫她遮掩。

她鼻尖有些酸澀,也許應該大大方方地和那個年輕男人打個招呼才顯得正常一些。

但她沒辦法開口,只扭頭看向別處。

對方並沒有再多問,點點頭,便轉身回房間去了。

周莉莉對她說:「那是我哥哥。叫周笛安」,說着拉去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間。

屋內的裝飾並沒有多麼奢華,白色主調,角落放着巨大的毛絨熊,黎多寶看到自己送她的幾件東西和其它的禮物一起擺在架子上。房間內有獨立的洗漱間。

她去洗漱,周莉莉隔着門告訴她:「大一點的是洗頭髮水,細瓶子是沐浴露,潤髮乳是藍色的。」

她站在門內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些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間隙抬頭看到大化妝鏡里的自己看上去又畏畏縮縮又局促,立刻將手裏的瓶子放回原處。

外頭有語音通話的聲音。

她站得離門近一些,隱約聽到周莉莉用流利的通用語正在與什麼人對話。

聽語氣有些嬌昵,大概是父母。

間或有幾個本地語詞辭彙,在說時差什麼的:「我醒了,想着你們一定到地方了,所以打過來。」

黎多寶沒有再聽,她脫了衣服,試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打開淋浴的開關。

在外面隱約的聊天聲中,熱水鋪天蓋地地灑落下來,有些太燙,

但她覺得這樣正好。

她好久沒有這麼舒服地洗一個澡了。

家裏熱水器放出來的水,不是要燙死人就是太冰冷,水量也不夠一家人用的,只能匆忙洗洗了事。

要大洗,只能出五塊錢,去小區外面的澡堂。

澡堂巨大的內間里噴頭林立,像是一片噴頭的森林。裏頭來去的,是高矮胖瘦各不一樣軀體,大家毫無顧忌地,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搓洗著身體的各個部位。

她尚沒有成年人的粗狂,於是每次進去,都會覺得自尊心在被磨滅。而黎媽也不能理解她這種心情。

「就是矯情。」黎媽是這麼總結的。

黎多寶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大家的默認窮人不應該有太多羞恥心的緣故。

在小區樓下面,她常看到男人們毫不顧忌地突然解開皮帶,當眾將翹出來的衣角扎到內褲里去收拾一番重新繫上皮帶,然後繼續手裏在做的事。

周圍的人也並不覺得出奇。

而老婆婆們也常常袒胸露乳地在家門口乘涼。

軀體對於她所見過的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個寄居之地、需要維護的可用之物,並無隱秘與羞澀可言。

而她也還太過年輕,無法有這般心境,所以顯得格格不入。

她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坦然。

但……總有些不甘心。

周莉莉應該沒有去過那樣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體驗過,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了解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黎多寶洗完,拿起周莉莉給她的睡衣,摸上去軟軟的,聞着有些香。等好換上出去時,周莉莉已經睡著了。

黎多寶上床時驚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別擔心,會沒事的,睡吧。」就沉沉繼續睡去。

黎多寶躺下,側身看着眼前的人。

周莉莉長得很好看,皮膚平滑光潔沒有毛孔,彷彿是個假人一樣完美。

如果自己是周莉莉就好了。

她頭一次有這樣的念頭。

她不想再做卑微、狼狽、一無所有的黎多寶。她想生下來就像周莉莉這樣活着。

但這自然是不可能發生的。父母是誰不可選擇,命運不可更改,

可是,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期待——她心中,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或者自己可以成為這種家庭中的一份子?

周笛安看上去也非常的優秀。

這個想法彷彿有毒,只是在腦海中冒出來,她就立刻感到不安與羞恥。

彷彿只是這樣一想,都會被什麼人窺探到她是如此不堪,連忙急匆匆地將它拋在腦後。恨不得連自己整個人都深深地埋到地心中,永遠不被人看見。

但這一夜還是噩夢連連。

夢到她赤身果體地站在大教室的講台上,所有的同學都衣着周整地坐在台下,用譏諷的目光看着她。

早上她和周莉莉一道下樓時,因為沒有睡好,又在擔心離家后沒有着落,而整個人都有些頹廢。拿着書包一抬頭便看到正要出門的周笛安。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筆挺西裝,站在玄關,回首向兩個看過來。

這是黎多寶第一次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凌厲,彷彿能洞察人心,哪怕是最細微最晦暗的心思,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黎多寶莫明有些畏縮。

怎麼看,這個身材高挑、比例驚人、全身上下都散發着矜貴氣息的男人,與卑微的她之間都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塹。

就像她想過的生活,雖然就在眼前,可於她而言相當於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到達。也更明白,自己昨晚那個想法是多麼的無稽。

周莉莉笑着跑過去,與周笛安說話,她也走上去,在一邊默默穿上那雙有破洞的假皮鞋。

昨天她把鞋子藏在鞋櫃較深處,但現在它被放在了外面。

把它拿出來的人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看到這雙與這裏格格不入的破鞋子時,對方又做何感想?

她飛快地掃了站在不遠處的周笛安一眼。

他似乎沒有察覺。

但在周莉莉走開去拿東西的時候,他看着周莉莉的背影,突然問黎多寶:「聽說你幫她換飲水桶才相互認識的?」

黎多寶點點頭。

「當時就聞到了嗎?」

她有些茫然:「聞到什麼?」

「金錢堆砌出來的優秀,散發着芬芳的香味。對於貧窮的靈魂是最致命的吸引力。」周笛安轉直向她,臉上是溫和的笑容:「何況你相貌出眾,經歷也足夠惹人憐惜,莉莉有很多同齡的異性朋友,可以介紹給你。或要成就一段佳緣?到現在為止,還有收穫嗎?」

她一時血湧上頭,彷彿做了什麼壞事卻被當場抓住的罪犯,羞憤交加。這一瞬間,幾乎有立刻逃離的衝動,可她僵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走。

是因為窮困?所以她生就卑劣。

而別人也不需要對她有甚麼了解,就能將她看得透徹。因為,她與所有的貧窮少女並沒有什麼不同。看到別人的財富與彷彿在夢幻之中的生活,便想據為己有或擠身於其中。

她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原來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因為她確實這麼想過。

金錢真是世上最好的東西,擁有它的人不必受到它的考驗露出醜陋的嘴臉,自生到死都能自以為比別人更加高潔。

而面對這樣的質問,哪怕只是一個瞬息她曾那麼想過,也都再無法堂堂正正地直起脊背。

自然而然地成為應該被人唾棄的存在。

然後,她聽見自己略帶不屑與譏諷的聲音:「就是如此。」她回答道:「您真是生了一雙慧眼。」說着拿起書包轉身大步離開了周家的大門。

彷彿怕鬼會追來似的,她從一開始的快步走,到後來漸漸加速,幾乎是跑着離開了小區。如果周莉莉追出來,她可能會哭。

那多麼丟人。

直到小區外面好遠的地方,她才停下來回望。

「有一天,任何人都不能這樣和我說話。」她輕聲說。語氣沒有憤恨只是……厭倦。

雖然話說出來並沒有人回應,但她知道,D一定聽得見。

當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沒關係,她自己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他成為她的見證者就可以了。

有一天,她要成為那樣的人。

她厭倦了做受害者,也厭倦了做被輕視的人。厭煩……自己,也厭煩現在的一切生活。

這種想把整個世界都撕得稀巴爛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一整天的考試結束,填寫志願的時候。

她在空格處工工整整地寫下『軍部直屬第一大學』這幾個字。所有人都說,那裏是死亡率最高的院校。但對於沒有背景的人來說,也是最有前途的選擇。

從教室走出去時,軍一大的宣傳屏幕上正在播放着招生廣告。

這是第一次她聽到軍一大的校歌。這曲調意外地並不陌生,無數次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耳邊就會傳來這個旋律。

它不夠雄壯,反而聽上去有些傷感,但就像往常她所聽到的那樣仍然充滿了希望。

這歌聲總讓她覺得,在那裏得要親手埋葬了什麼,但卻將得到更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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