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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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二十年。

古城晉陽以西懸瓮山下,結草廬二間,竹籬在外攏了個小院,牽藤栽花,又植兩棵連香,並肩而立。

樹下石桌上,伏著個身著明緗色短打的少女,芳齡不過二八,正打盹。

聽見窸窣的跫音,少女驀地驚醒,眼帘方掀了一半,晃見迎面來的青影,霎時已如豹撲而出,蹬著皮靴一蹦三尺,揪扯著人耳朵嚷嚷:「劉子闊,姑奶奶我尋你一清早,上哪兒去?請你來是做賬房先生的,可不是庖廚!」

說著,便是杏眼一睜,伸手奪人懷中的布袋。

那小哥足高她半尺有餘,卻是個慫蛋子,被小丫頭一呼,兩手緊抓著麻袋口,臊眉耷眼往後小退兩步,哆嗦道:「這……這不寒食將至,依例禁火,小生這才往鎮上購了些粳米和大麥,和著庖屋中的乾果仁,想做些干粥醴酪。「

「寒食?這年頭還有人絕火寒食?不是早六十年便被趙國那個石大王給廢了嗎?」少女一臉納罕,嘴中絮叨不止,吐詞頗快,」自淝水一戰後,這北方迎來送往多少個君王,飯都吃不起嘍,還做這做那想!「

劉子闊苦笑,欲要急聲駁她,可礙著餘威,又不得不忍氣吞聲,把音量一縮再縮:「快別這麼說,雙鯉姑娘初來乍到,有所不知,放眼天下哪兒都可不循舊制,唯有這三晉之地不可褻瀆,那是對介子的不敬。「

見身前少女臉色無異,他趕忙湊上前,續道:「當初石勒禁令一至,介山三日雹大如卵,死傷無數,小心禍從口出!「

「嚇!「

小姑娘當真被他唬住,不過卻不是為那傳說,而是因著驟然拔高的聲量。劉子闊腦門上立刻挨了兩巴掌:「別以為這麼說我就放過你,賬冊呢?「

「小生真做不來!「

雙鯉怒道:「哄鬼呢!就上回在晉陽城,我可是兩隻眼睛瞅見你,答上了那個兩撇鬍子邋遢文士出的題,還什麼孫子什麼經,這麼會算術,還做不平賬?「

「是《孫子算經》,」劉子闊脫口糾正,回想起被這姑娘捉來后,推給他的那堆亂七糟八的冊子,雙頰頓生慘白,「那日小生論測日之法,乃是用的劉家先祖所著重差術,這……這和賬冊八竿子打不著,怎能混為一談?除此之外,便是那算經也不講這個,不若給姑娘起一題且聽聽?」

「就這個吧!」劉子闊略一思索,自顧自往下講。說到算術,他一改先前的低眉順眼,整個人神采奕奕,「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注1)」

「閉嘴!」

雙鯉哪管三三五五,只覺耳旁聒噪,把人一推,威脅道:「總之,你給姑奶奶我好好乾活,別忘了那文士後來找你麻煩可是我花錢擺平的!」想想又氣,一屁股坐回石墩子上,腮幫鼓鼓,「早知道是個吃白飯的,還不如把錢拿去請老月喝酒。」

聽到那一聲「老月」,劉子闊來了勁:「姑娘當真認識公羊月?」

少女當即閉口不言,只警惕地掃了他兩眼。

當今天下正邪兩道,若說風頭,誰能蓋得過公羊月,南劍谷雲深台,那麼個仙風聚頂,劍道光明的地兒,卻也能生出蛇蠍狠辣之輩,止小兒夜啼那都是輕的,分明號稱過處皆白骨,武林有言,便是從來被批作邪佞的滇南天都教,也要輸上一籌。

劉子闊祖上搞術數,一門書香,哪懂江湖事兒,不過是聽得一耳朵好奇罷了。但他也不傻,瞧人一臉諱莫如深,曉得這些個走江湖規矩頗多,便立即改了口:「姑娘尋賬房先生,無非是管錢,攢那麼多錢,又是為何?」

「帝師閣你曉得不?就是那個號曰正道武林之北辰,坐擁雲夢澤三山四湖,曾因保宗室南渡而被御筆敕封『千古帝師『』,與滇南天都並稱『一閣一教』的帝師閣!」雙鯉雙頰緋紅,捧著臉頓生痴笑,「每年仲夏,閣主都會在有瓊京上舉行雲門祭祀,真想一睹為快。」

帝師閣,誰人不曉?

那不僅為武林人士追捧,也是天下名士嚮往的聖地。大澤之中,門人以樂入武道,歷任閣主師氏一脈的先祖師延,為上古三皇五帝時大樂官,被奉為樂神,其後嗣恪守周禮,皆具先秦士大夫之風華。

雙鯉慢悠悠啜了一口米酒,對此如數家珍:「原先是叫做雲夢箜篌城來著,因大周時族人多居大樂正之職,傳樂理,掌學政,這才改作了帝師。到武帝興漢,師氏自此劃分成兩系,一則避世雲夢,起於武林,譬如那位將京房六爻納甲法融入武學,獨創「六爻琴音陣」的中興閣主師清識,而另一脈則入朝堂輔政,譬如……譬如師丹,諫「限田限奴」策,一度位任太子太傅,更盛帝師之名,才會有如今年年代天子供奉的大祭。「

劉子闊也覺新奇,聽得津津有味,待她話畢,這才唏噓一嘆:「區區略有耳聞,不過自七年前便已中斷,至而今不復,學子間都流傳,與謝玄將軍病故有關。聽說閣主與之,乃是忘年摯友。」

「年前便有風聲,說是復辟在望。」雙鯉笑彎雙睫,激動握拳,「屆時,我要將整個蘆葦海的舟子都買下來,閑雜人等皆不准許上有瓊京,再把那百丈淵上坐席盤下,哈!只我一人獨享!」

雙鯉眯著眼,說到興頭上,又給他膀子上來了豪爽兩巴掌,作小大人模樣:「你且乖乖聽話,我一高興,便賞你一席之地!」

「慢來,姑娘攢錢是……是為了去看師昂閣主?」

被他道出關鍵,雙鯉兩頰團紅,卻並不羞赧,反而拍著胸脯迎上:「是又如何?還有,不許用『看』,師昂閣主天人之資,風姿綽約,你以為是看西京戲,耍猴鑽圈,吞刀吐火呢!」

「小生看,辦不成。」

劉子闊兩手往袖子里一抄,跌坐草席,搖頭晃腦。

「胡說!」

劉子闊躲她巴掌:「我可沒胡說,今兒早在晉陽,小生可聽南來的遊俠兒說,江左變天,淝水一戰後謝氏如日中天,宗室可忌憚著呢!更別說與謝家交好的武林宗門,還不是得被朝廷拿捏。愚以為此事,沒影!」

雙鯉動作一頓,臉色很是難看,劉子闊話中幾分真假,天下恐無人比她心知肚明,不過是被女兒情愫迷了心竅,自欺欺人罷了。

只瞧少女轉身,狠狠踹門進屋。

劉子闊見此,不由嘀咕:「不是說是聞達翁的高足,這一問三不知的模樣,也不像江湖傳聞那般,曉天下百事……」

話音還未落,屋裡頭的人又如颶風般沖了出來,著急忙慌往山上去,嚇得窮書生手頭的椿香餅差點砸了腳背。

懸瓮山山腰處,建了一座介子推神廟,廟宇並不隱蔽,卻因連年戰亂而荒蕪至人跡罕至。雙鯉撥開山道雜草,確認左右無人,這才步入殿中,在團墊上跪坐下來,隨後從懷中取出一顆貼身寶珠捧在掌心。

若仔細瞧看,那寶珠色澤清冷,其中竟孕有一隻蝴蝶。

「滄溟有靈,我想要江左的信息,越多越好,」少女合十祈禱,隨後將那顆寶珠與一根飛羽鎮住紙條,一同放在廟宇祭台的陶罐后,「還是按老規矩。」

離開前,雙鯉深深回望一眼,抬頭日光眩目,有如臨幻夢之感——

江湖奇聞,說是有一老翁尊名聞達,知天下百態,明眾生之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凡執千金以聘,便能買到想要的消息。此人云游九州,蹤跡難尋,只每月望日擇一處酒家掛牌,有問者將書文竹簡投入一隻瓦瓮之中,自會有人收取,並指示錢貨交付的時地。

只是,世人不知,世上並無「江湖百曉「的聞達老人,只有個以此斂財的豆蔻少女,以及連少女也不曉得的消息來源。

雙鯉心中忐忑不安,直至下山後還略有些神思恍惚。每一次皆是如此,但每一次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此間種種她未與旁人言說,便是相依為命,視如兄長的公羊月也只是和劉子闊一樣,捏了個聞達高徒的謊話。

但她並不害怕,真假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只要能一手得消息,一手拿錢財就夠了,比起去帝師閣觀師昂閣主主持雲門祭祀,眾生皆是小事。

回到草廬時,門前多了個人,正隔著籬笆與劉子闊交談。雙鯉心生警惕,緩步上前查看,身還未近,男子已回頭來視。

粗布衣帶劍,未著冠,頭髮只隨意束扎在腦後,落成馬尾。乍看不過普通江湖行客打扮,但雙鯉自幼流落江湖,看人經驗可比劉子闊這書獃子老道,第一眼便落在髮帶,帶子摻雜金絲,隱隱可見三足鳥紋;俯首觀劍,劍穗精美,搓捻的絲線上亦有日紋;最後望氣貌,眼深眉挑,俊有餘而逸不足,過分銳利,絕不是凡子。

顯然,這個人刻意隱藏身份。

不過,能找到這兒來買消息的人,必定有幾分本事,長本事的人多半不簡單,掩人耳目也便情有可原。

雙鯉覺得那紋樣眼熟,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便昂首挺胸,乾脆上前。正欲開口,那男子卻忽地小退半步。

雙鯉再進,男子再退,竟似在避她。

莫非是我這「聞達翁」身份暴露,他敬我至此?雙鯉心頭咯噔一聲,卻不敢露出異樣,只朝一旁楞成了杆子的劉子闊使了個眼色。

後者恍然幫腔,可話還卡在喉嚨,那男子已轉身,乾脆離去。

雙鯉猛然反應過來,那動作與目光,並非崇敬,也非畏懼,似有些恐慌。可有何事好慌,聞達翁只販消息,又不是干殺人買賣?總不至於因為自個的女子身份吧?這世上還有人怕女人?

「喂,他找誰?」等人徹底沒影,少女招呼書獃子坐下。

「聞達老人。」

「問什麼?」

「就問聞達老人是否小憩於此,別的便什麼也沒問。」

兩人皆默,雙鯉只覺汗毛倒豎,不覺打了個寒噤,心中已琢磨開此地不宜久留——

方才那人步子輕穩,功夫不淺,千里而來卻什麼也不買,不免古怪,若是手無銀錢要強行捉他二人威脅,那可就難辦,最近公羊月接了個活,人不在懸瓮山,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你怎麼說?「

「就按你交代的,先說不知,但他顯然不信,我騙不過,便借口師父近日已出三關雲遊,後來你都曉得……」

雙鯉掐指一算,時辰對不上:「沒別的?」

劉子闊沉吟片刻,一拍腦袋:「哦!剛來的時候他說行路急,向我討了杯水酒,又要了些吃食,竊以為是過路人,便把庖屋裡剩的那點肉脯給了他。」

聞言,少女撲至石桌前,提起酒壺搖晃,裡頭半點響動也無,顯然已見底。

「糟了!那肉脯和米酒都是老月前些天從晉陽順帶的土產,這個人追蹤能力如此強,行為有異,必是發現了甚麼!」雙鯉把陶壺一扔,急得來回走動,「不,這個人不是沖著聞達來的,根本是沖著老月來的!」

雙鯉心如火燎,懊悔自己的大意——

兩人相依為命,她始終下意識保護公羊月,因而這個令天下聞風喪膽的魔頭,從沒有人買到過他的消息,何況近些年老月往千秋殿接活,消息向來沒出過錯,有心人稍一聯繫,便該想到有強橫的消息販子在打掩護。

得趕緊找到老月!

「那個紋路……奉信金烏,是……是高句麗!」雙鯉咬牙,一把推搡開劉子闊,往院子后牽馬,隨後從腰間摳出一枚玉子,想想捨不得,又硬塞了回去,如此二三,才咬牙拋去,「我去一趟晉陽,你趕緊收拾細軟,先往別處躲一陣,賬冊,把賬冊帶上,你們讀書人都講言而有信,這是定金,我會來向你取的!」

劉子闊追出門,被碎石頭絆了一跤,沒追上,只急得大喊:「別走西嶺汾水道,小生剛打那兒回來,河裡溺死了人,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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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文隔日中午12點更,周末時有加更,不斷更,不坑。

②若遇第一章修改更新,一般是為作公告之用,無須反覆閱讀。

③主角團五人,主劇情流。攻在第二章出,受在第三章出。

④本文勢力繁多,略微複雜,若遇不明處,煩請留言告知,收到反饋我好及時做出調整。

⑤東晉十六國背景,全文時間統一按東晉年號,會有微調,考究黨慎入。歡迎各種討論,婉謝人蔘公雞!

相逢即是有緣,謝謝諸位觀賞!

註:太和二十年,公元395年

注1:引用自《孫子算經》中著名的物不知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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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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